程前办事效率一向以高着称,第二天叶倾就接到他来自千里之外的电话。“医院监控昨夜里归了档,所有录像都清空了。”据医院保安解释是因为机器维护升级。
    久久的叶倾才听到自己声音,透着沙哑和几分苦涩。
    “我要和万雪琪谈谈。”
    电话里程前听到叶倾莫名憔悴的语气,轻叹一口气。“好的。”
    事有凑巧,万雪琪前几天刚被安排去国外开会,快的话也要一星期才能回国。
    没两天到了正月,瑞雪中透着喜气。
    叶老亲自发话,日子得定下了。
    来吃饭的陶妍低头不语,小脸酡红,等着叶倾表态。后者点了头。“也好。”他这么说。
    陶妍双眸含雾,在桌下紧紧攥着裙子。
    多年夙愿即将达成,叫她又怎么能不激动?因为确认了婚期,陶妍陀螺一样忙起来。定戒指、婚纱、酒席通通一手承办。幸福来得不易,怎能假他人之手?
    唯一不满的是,叶倾工作过于繁重,甚至搬去了公司。撒娇几次无果后她又劝自己,毕竟叶倾是叶氏现任当家,怎么能天天有时间陪女人?
    这天,叶倾好不容易抽出空陪她选嫁纱。陶妍起了早提前到婚纱店,高定店因为知道要服务叶倾夫妇,也早早清了场。
    清雪中一辆汽车低调行驶而来。
    漫天洒落的飞白,仿佛一副隽永的画。
    车子停下。程后开门,程前撑伞,叶倾从中走下。修长身材包裹深色大衣中,比雕像还完美的面孔漠然俊逸,看的女人们齐齐红了脸。
    陶妍略带得色,扑进他怀中一连迭的撒娇。“怎么来的这么迟啊?人家等了半个小时呢。”她享受着羡慕的目光,十分满意。这么个完美的男人即将是她丈夫!并且他爱着她,宠着她!
    “被点事耽搁了,我们进去。”
    见正主到了,店员服侍陶妍穿上之前挑的几套主纱。
    落地窗外雪花弥漫,飞舞人间,照白了男人俊逸深幽的眉眼。
    女人款款而来,瞳中尽是骄傲和得意。她从身后环住他腰,笑着喊了声。“叶哥哥,看什么呢?”
    见人家夫妻要亲密,店员们个个醒目的退出去带上门。
    窗外的雪色被风狂卷,如诉如泣。
    叶倾轻‘嗯’一声,沙哑鼻音衬得他声线越加磁沉。
    “不敢相信,真的就要嫁给你了吗?叶哥哥。”她声音里透着欣喜,说到动情处埋在他肩膀。“我一直这么盼着,盼啊盼,终于要被我盼到了。你和我一样高兴吗?”
    她对叶倾是一见钟情,知道他家世后更痴迷了。她处心积虑的制造机会一直无果,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那双目空一切的眸终于看向她、倒印着她的身影。陶妍发誓不管如何,自己都一定要嫁给他!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哪怕是踏着别人的脚印和血也在所不惜。
    “放心。当年你为我做的事,我一辈子不会忘。”他目光深邃,落在谁身上都会让人下意识的腿软。
    “怎么还这么说?我们都要结婚了,别再把那些放心上了好吗。”
    陶妍笑容甜美,其实最喜欢别人提她怎样救出叶倾了!
    她要一遍遍的借着别人嘴提醒他。没有她,他可能早已不复存在。她是他命定的爱人,他是她的,谁都不能抢走!
    “你能再说一遍那时给我听吗?”背对陶妍的男人,眸里却早已失去温度。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老是提它们好没意思啊……”她做小女人娇态别过脸,男人缓缓回头。
    陶妍换了婚纱,雅正的茉莉枝枝在她胸前绽放,衬得两团瘦弱的软肉也丰满些。她等着男人赞许的目光,但那凉悠悠的眼神却让她遍体生寒,她怯怯喊了声‘叶哥哥!’
    “我想再听你说一次。”
    她抿抿嘴,把疑惑隐藏。叶倾的目光让她无从抗拒,她也乐意把曾经的那些事拼凑,再次复述。
    陶妍的故事比萧奇的说法细致的多。可就是太细致了!细致到一字一句都和当年护士说起的一样,一字不差,就像生记硬背下来过似的。
    “那你背我到医院,没在门口看到其他人?”他目光深幽,表面噙笑。
    “没看到啊,直接把你背进医院。”她毫不犹豫的,底气十足。“怎么了?”
    “是吗。”叶倾的手指在微不可见的轻颤。“妍妍,我想听你唱首歌。”
    “在这里?”陶妍微一惊讶。但转念一想,现在两人是在独处,情侣间唱歌说话也很正常。“什么歌?”
    “当年你背我时哼的那首月花花。”月花花是首童谣,江南长大的孩子几乎人人会唱,就算不知道歌词也能哼两句。陶妍虽不是江南人,但这首歌谣的传唱度之广,她也会哼两句。
    “好!”陶妍笑着,歌声婉转而甜美,果然天生一把好嗓子!
    只可惜。
    ——当年他听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月花花,而是首无名小调,甚至那人还可笑的走了音。
    那次的事不是无从证明,只是他眼瞎心盲,选择被陶妍和自己的自信联手蒙骗!
    他紧咬牙关,眼神渐厉。
    前些时间,他把当年和萧奇一样在医院门口亲眼目睹的人一一找出。就算记忆久远,也有好几个认出背他的并非照片上的陶妍。
    还有那几个躲在茶水间叽喳聊天被他听见的护士。
    他调查到她们早就离开医院,之后也确认了,那些人在离职前都曾拿到笔巨款。并且那间医院的院长太太,正是陶妍的姨妈。
    一桩桩事实的揭开,让叶倾五内俱焚。那些谎言简单而直白,他却一次没怀疑过。
    当局者迷。
    其实他给过陶妍机会的。那天他故意说让程前去查,当夜医院监控就归档了。
    做贼心虚。
    曾经以为真实的,其实一直凌建在谎言上。以为爱慕虚荣的,却是……
    ——偏见有时比无知离真理更远。
    事到如今,才发现他爱错了人、恨错了人!男人眼眸越发深沉,回忆一幕幕在脑海穿越。她的笑,她的卑微,她的温柔,她踉跄独自走在山上,前途未卜的一路寻找着他。
    ‘你连几句话时间都不能给我吗?’她小心翼翼的如此问着,卑微到极点。
    而他是怎么答的?
    浑身力气抽离,他往后倒退一步才勉强站住,喉咙干涩。
    谢南星……你要让我怎么办?
    叶倾脸色的转变让陶妍内心疯狂不安。她自认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叶倾有所怀疑时,她也先一步下手为强了,按理说不会发现!
    她想抓住他的手,想把它贴在胸口,想告诉他她此刻的甜蜜心情。她知道他喜欢她天真可人又善良的模样,男人却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叶哥哥,你怎么了!”杏仁一样的美丽眼睛沁出泪,就像每次她和他意见相左时一样。
    “难道叶哥哥你反悔了吗?”他的漠然让她不敢信,怎么这样?每次她哭他都会心软啊。
    叶倾冷冷一笑,曾经他最见不得的却是鳄鱼的眼泪!真讽刺。
    “先生。”程前在敲门。
    门开了,程前看到一身黑西装的叶倾。还有一身白纱的陶妍,看起来明明是一对,相隔的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万雪琪行踪确立了,她在机场。”
    他不发一言,绷紧脸走出婚纱店。
    “叶哥哥!”陶妍撩起裙摆,立刻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却被程前伸手一栏。
    “你挡我?看看我是谁?我要和叶哥哥说话!”看是助理程前,她呵斥道。陶妍的温柔向来只对叶倾一个人展露。
    程前维持阻拦的动作,缓慢一摇头,眼里有类似鄙视的情绪。“先生不会见你了。”并且永远都不会。
    随着事实的揭开,程前很烦这个女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多和她说一句话,偷走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宠爱,还以恩人自居很得意吗?午夜梦回时不觉得心难安吗。
    不,这女人怎么会心不安,她那么厚脸皮!
    “怎么可能?”陶妍焦急的拍打程前手臂,他纹丝不动,转而大声呼喊保镖的名字。“程后!程后快来帮我!”
    过了良久,程后才缓缓踱了来。
    “怎么才来!帮我……”
    不等陶妍说完,程后摇摇头。“我帮不了您,先生知道当年事情的全部了。”所以您的眼泪不好使了。
    陶妍如遭雷击。她楞了一会,额上流下一滴汗。“你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当年,当她看着谢南星背着叶倾倒在医院前时,陶妍立即做了个决定!
    她让姨妈把谢南星连夜送去市级医院,自己在昏睡的叶倾身边忙碌。当谢南星能出院找叶倾时,她也和叶倾一起出院,完美错过!
    这些年她像一个赌徒,又像个钢丝表演者,既惊恐又享受着那甜美的果实。
    她时时守着叶倾,不让谢南星有接近的机会。直到两年前,她突然在叶倾公司前台看到谢南星!巨大的惊恐让她连生几计,赶走谢南星不成却因为太害怕而出了车祸!
    谎言说多了,她自己都相信了。当年医院门口那些都是过客,怎么可能一个个找回来问?连监控都被她删了。
    她甚至不明白到底哪露出马脚?然而陶妍却忘了一句老话,假的真不了。
    “程后。”程前示意他别多话。
    程后充耳不闻。毕竟跟了陶妍两年,人非草木,岂能没有一丁点情谊在,他要把实情说清,让陶妍被甩的明明白白。“您删除监控,串通护士说的谎、先生已经全知情了。”
    “你在说什么。”陶妍不自觉的往后踉跄几步。
    “曾目睹过的那些人,已经在您和谢小姐的照片间做了选择。”
    换言之,谁在说谎一目了然。
    “怎么可能!那么久他们怎么可能记得谢南星长什么样?他们说谎,他们陷害我,他们嫉妒我,见不得我嫁给叶哥哥!我要见叶哥哥。”下意识的反驳,却被冲口而出的话侧面映证了。
    两兄弟对看了一眼,又同时转开视线。
    陶妍频频摇头,几乎是撕碎蕾丝小包的力道才找到手机。嘟嘟忙音,传来了机械女声,电话自手中滑落。没有的事,她的电话叶倾怎么会不听呢?她是他救命恩人啊。
    “打电话!帮我给叶哥哥打电话!快,快点啊!”最后叁个字她几乎是用尖叫的,程后抿唇,却没动作。
    程前一皱眉,推了程后出去。“陶小姐!相信我们已经和您说的很清楚了,先生以后不会再见您。”说着他撤了阻挡,陶妍立即奔到街上,左右环顾却没看到叶倾的踪迹。
    象征纯洁的纱裙被白茫的世界掩盖的毫无生气。
    ‘咯咯’乱声,是陶妍止不住的颤。
    不信这天会这样突然降临!叶倾突如其来的冷漠,开始不信她,程前查监控……
    大势已去。这四个字电光火石般钻入她脑中。
    不不!她是叶氏未来的总裁太太,谁都不能夺走!状态若癫,她无目的的往前跑了几步。
    “不!叶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安排的,是姨妈,是她硬要我那么做。如果说有什么错,那也只是我太爱你了啊。”
    陶妍嚎啕大哭,一点停顿都没的就把帮她的姨妈卖了。却忘了这些事从头到尾对她姨妈又能有什么好处?
    看着一向可爱的陶妍声嘶力竭逻辑混乱。程后叹气,和程前前后脚离开。
    风雪弥漫中,只留她身着婚纱,疯狂大哭的模样。
    **
    车身飞驰,气氛压抑。
    有生以来叶倾从未用过这样死亡的速度开过车。一阵刺耳急刹,车身停滞,轮胎冒烟,惊得门口来去的路人鸟兽散状。
    他弃车而下,冲入机场出口。电梯没来,他一下下神经质的猛按按钮,等不到两秒,改从旁边楼梯一奔而上。
    到达大厅人来人往,接机的人被弹开,万雪琪抬起了头。
    “谢南星在哪。”眼前的男人薄唇轻启,眼下有乌青。
    “怎么是你。”万雪琪缓缓摘下耳机,细眉紧拢。“不是告诉过你。”
    “我问你谢南星在哪!”忍着胸口的痛,叶倾听见自己从牙缝里再次挤出这句话。
    “谢南星?”万雪琪松松垮垮抓着拉杆箱的扶手,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死了。”
    直到现在‘死’这个字还是能让叶倾心痛如绞,他深呼一口气。“看在你是她的朋友,别再玩这种把戏,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谢南星怎么会死?一想到‘死’那个字和谢南星关联起来,胸口便炸了一样的疼。
    “怎么?不爱听了?”万雪琪讽刺一笑,翻了白眼给他。“死就是死,能有什么把戏?”说完这句她拖起行李箱朝前走去。
    男人猛然抬眼,眼神冰冷无比,对上万雪琪的背影。“谢南星不会死。”
    她不是那种脆弱的女人!她被脱离亲子关系,冷言冷语也受了那么久,她活的好好的!她甚至没来得及知道他……
    万雪琪‘呵’的一声钉在原地,缓缓回头,嘴角的笑阴冷至极。“为什么谢南星就不会死?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她也是骨头血肉做的,不吃不喝会死,被车撞会死,被水淹会死。你倒是告诉我,凭什么她就不会死?”
    最后一句她说得掷地有声,敲得叶倾身形不自主的摇了摇。
    “不可能!她怎么会……”他坚定固执的反问,跳过那个让他不舒服的字。
    她还没等到他,没等到他回心转意,就连叁年之期都没到,她怎么舍得?
    也许是叶倾笃定的样子太可笑?万雪琪突然笑了。前仰后合的,笑中带泪,直有几分钟才停下来,眼睛刺痛火辣。“喂!你该不是发现自己爱上谢南星了吧?”
    爱上谢南星?
    万雪琪的话让叶倾如遭电击。他光楞楞站在那,像一块雕塑不动若钟。他爱她?会吗?他才刚知道她是当年那个他眷恋的女人。
    然而内心却有一小块隐秘的地方呐呐反问着。真没有吗?如果没爱上她。为什么那天知道她开直播,对着别人搔首弄姿,他会气愤难当的从隔壁省开了几小时的快车来质问?
    只为满足那可笑的独占欲?
    两年的相处,一点一滴汇集,比之雪山的惊鸿一会还要来的更真实。
    他真爱上谢南星了?抛却当年的事不谈,他单纯爱上这两年相处的谢南星了?
    叶倾不愿正视这个让人濒临崩溃的问题。
    “她到底在哪。”他一字一句没有面孔上的疲倦,却说得那么缓,那么重,那么意味深沉。
    “还有必要吗?我记得你们离婚了。”
    她似被窗外的白雪皑皑所吸引,不着痕迹叹了一口气。“她曾那么爱你,你却做过什么?也罢了,一切都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记得我曾告诉你吧?你最好不要在乎她,最好一点点都不要在乎她。”
    “她曾爱我。”他却猛地怔住。后面的话一句没听清,努力消化她的话,复述着,心不止一次的剧烈颤抖。
    “是什么秘密吗?眼睛瞎了都知道的事。”万雪琪拍了拍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这些年你对她和她对你,到底是什么样你比我清楚。钱和人她都没有,狗晒太阳都图舒服,她图你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眼眶发刺。已经不打算和姓叶的再多话,但阿星太委屈了……除了她,还有谁能替阿星骂骂这个无情的人?虽然,早就不需要了。
    他怔怔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连口都张不开。
    她爱他从不是秘密。是他自己!自负的偏见让他选择视而不见。他都让南星经历了什么?老天爷。
    把叶倾的憔悴看在眼里,万雪琪说不出的乏味。其实她也知道没用了,不管姓叶的如何也不管用了。
    “面对现实吧。她已经死了,你们彼此放过吧。”她放了你,你也放了她……
    阿星死在个初雪的日子,死在个她心爱男人的手中。
    还记得她兴高采烈的告诉自己,她考上了美院!就是叶倾就读的大学隔壁那间美院!她真傻,明明可以去国外上更好的学校。
    万雪琪也还记得。那年她冻坏了手,再不能随心所欲的画画,被迫中途转系。毕业没深造也不去继承她父亲的公司,反而跑到叶氏做个小实习生,就是为了能离叶倾近一点。
    现在想想她真是蠢,一个被眼前情爱遮眼的傻瓜。
    那一天她兴高采烈的打电话告诉自己,她要嫁给叶倾了!自己还替她高兴,以为她终于修成正果。哪知道,她亲手把自己送进万丈深渊!
    “不准再咒她。”话出口的时候,牙齿都在咯咯响。
    放过?他怎么能放过她!他明明…
    男人紧揪着她的外套,风度全无!程前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能让叶倾失态成这样,他心底瞬间涌现恐惧,连忙上前分开二人。
    万雪琪得了自由,一口气沉沉呼出来。
    她背过脸,不肯眼泪当着他们面流下。
    叶倾何德何能?让阿星这样放不下……她为阿星不值,也替阿星绝望。
    事态发展成这样,早已无话可说。
    程前伴着叶倾步出机场。
    跨进车子,踩着油门刹车,叶倾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不自然的颤抖,引擎发出档速不匹配的巨大轰鸣。
    “先生,万雪琪那边。”看来是撬不出什么更有利的消息了。
    “看好她,暂不做打草惊蛇。”他就不信,万雪琪会一次都不联系南星。
    他从心眼里就不愿意承认那句话!
    “是,您现在去哪?”程前问道。
    男人绷紧下巴,不做回答也不再逗留。离合一松,车子风一样的飚出去。
    **
    距离谢南星失踪已经过去大半年。
    程前没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倒是枫糖家园那边突然传来个消息。谢父病危!当他把这个消息转告叶倾时,男人终于露出丝微笑,但很快又被冷凝替代了。
    很好!这是个绝佳的让谢南星出现的机会。
    万雪琪漫不经心的话却在脑海突现。‘面对现实吧,她已经死了。’
    叶倾站在窗前,望着大楼外的都市风光,一瞬间的失神……谢南星死了?
    不,不会的。
    她只是躲起来,逼他正视她吧?还没到叁年时间,他们尚未结束!有什么理由去死?
    叶倾还没意识到在他内心最深处有一个隐秘的角落,正酝酿着一股名为恐惧的风暴。
    对于这段时间叶倾的转变,程前是看得最清楚的人。这么执着于找到谢南星,真的是为了问她一句当年发生什么事吗?先生这是在自我麻痹和欺骗啊。
    “安排谢父住院,并把此事宣扬出去。”
    “是。”
    见程前还站在那不动,叶倾抬起深重的浓睫。“还有事?”
    程前欲言又止,最终话锋一变。“……谢老先生那边是买个果篮过去慰问一下,还是?”
    叶倾瞄了他一眼。“我会抽空过去。”
    “好。”
    叶倾说要做的事,那么会马上去做。他本是要去医院看谢父的,中途方向盘却生生打了转,改道去了竹林深处。
    竹林深处,明明以前最反感来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唯一还留有谢南星念想的地方,也成了他现在最喜欢来的地方。
    只有在这他的心灵才能得到片刻的慰藉,多讽刺。
    密码还是那个密码,他早就改了回来。
    房子里因为上次收拾过,还算干净,却也更冷清了,没人居住的空屋子味道。谢南星曾生活过的痕迹,也逐渐消失的一干二净。
    凉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
    入夏了,原来月光无论春秋冬夏,该冷时它照样冷得彷徨。
    叶倾到医院时,谢父已经服了药休息。病房很安静,只机器的偶尔一声响。
    当年为了撒那口气,他以超出市场价值百分之五十的份额强行收购谢父公司。对于谢父的中风他难辞其咎,现在由他安排谢父住院很合理。
    谢父呼吸微弱,低低梦呓着。
    他附耳,后者含糊不清的是在喊‘我的小南星……’。
    生女肖父。仔细看谢父,两人眉眼还是相似的。叶倾帮他掖了掖被角,余光撇见枕下有本厚本,可能常被摩挲,已经卷边了。
    看来像本画册,谁的画册被谢父一刻不离的放在枕下?连住院都要带着?
    还有谁呢。
    叶倾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抽出一看。土土的很有年代感的一本画册,浅粉的面,柔软的纸张细腻光洁。
    他垂下眼,食指黏在首页,黑眸划过了丝不甚明显的痛楚情绪。
    仿佛鲛人的魅惑,又像天女的梵唱,似有声音在他耳边轻轻的问。‘你准备好了?’
    深吸一口气,语音和脑中的声音化为一体,他说。‘我准备好了。’
    轻轻一揭,炙热的光芒仿佛穿透纸张扑面而来。
    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墙壁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赛场,盛夏时分的球场热浪袭人,空气像水波一样微微震动,精细到阳光下少年挥洒的汗珠都纤毫毕现。
    那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神色晦涩未明。要怎样认真的观察,才有这样的形神兼备。叶倾停顿了好久,才缓缓揭开下一页。
    这次是张意气风发的素描。少年身后的屏幕,密密麻麻纵横着山川星河,说到兴起时,做出的高举手势都被一笔笔还原。
    还记得这是大学的某次演讲。那次的演讲事先没做宣传,现场人不算多,想不到连这谢南星也看了。
    他再次翻动纸张。
    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山地,洒金般的日光浮在叶尖,年轻男人一身骑装从高坡一跃而下,临风飘举,劲飞似箭。
    是大学社团组织的一次山地车比赛。
    再下一张。倾泻而入的雪光像被月色浇灌,苍凉天地间一片白芒,一点点明晰起来的是男子身着登山戎装踏雪而来的身影。
    那蓬勃有力的速度带动画面,有种他即将步出的错觉!
    一页页翻动。
    直到最后一张,男子从车驾中走出,收敛了一身的锐气,气场已十分自矜。
    这一册几乎刻尽了他少年时代至今的全部历程。其间的每一步,在他目光不曾看到的地方,有个人傻傻的以她的方式叙说着爱意。
    他的手指落在攀岩素描下方的署名上。
    在这之前她的手还好好的,所以这些画灵气逼人,字体娟好。
    接着画风就全变了。糟的不能再糟的笔触,一笔笔的艰难,其间饱含的痛苦,他透着画布都能感受。
    轻抚画册,叶倾恍然忆起了曾经。
    那年她还是刚入职的小员工,因为容貌姣好被调到前台。偶尔程前忙起来时,她会替他送茶进来,口味却比跟了他好几年的程前还要懂他。
    “好,看吗?”
    叶倾抬头。是床上的谢父睁了眼,目光和自己一样落在画本上,出奇温和。
    一缕阳光破云而来。
    谢父的神色很安详,他发音慢却不着急。“能把,画册,还给我吗?这是我家,小南星,最喜欢的。”
    他颤巍巍的伸手,像没认出叶倾是画中人,又像刻意的忽视了他。
    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这是南星的爸爸,他妻子的父亲。叶倾也不知道到底想什么,手中脱力,画册被谢父抽了回去。
    “这是,小南星,的东西。不相干,的人,不能碰。”他轻抚着画上的少年,却不肯看真实的叶倾一眼。
    最喜欢的,是不相干的人。
    叶倾抿了抿唇,替自顾自赏画的谢父调好药剂,转身出了病房。
    身后‘啪’的一声,病房里似乎什么摔碎了。
    耳边又传来一把柔弱的女子嗓音,透着浓浓惊喜。“叶哥哥,终于等到你了!”她自休息凳站起,想接近却被他冷淡的眼神钉住。
    这世上有种人,即使他不散发情绪也气势逼人,娇矜如他就是如此。
    那天后陶妍很久没见叶倾了。
    几乎一夜间,他的绿色通道对她全面关闭。不管是家里还是公司,她都被下了通牒不准接近五十米内。要不是谢父住院的消息被有意放出来,她也不知道该到哪才能见他。
    “叶哥哥,聊聊好吗?”她淌着泪,一双大眼死死望着他。
    他表情冷漠,陶妍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他发表意见,只一双眼冷冷盯着远处,一动不动。
    “叶哥哥,我想告诉你,我只是太爱你才做了那些错事。”陶妍泪糊了一脸,她是懂叶倾的,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会拔脚就走。
    叶倾看了她一眼,暗邃的目光定在她一人身上,在她脸上在她眼中。
    这样的眼神甚至给了陶妍一种错觉,也许他会原谅她?毕竟他们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光,就算她骗了他,但这些年付出的感情总不是假的吧!
    “你相信我,那些只是我的一时糊涂。叶哥哥,我们把那些不愉快都忘了吧?”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眼泪肆意的流。“重新开始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却缓缓收了回去,连着他曾经的那些宠爱一起。
    一股寒意从她背后森森爬了上来,他的沉默让她的思想无所遁形。男人不做任何解答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解答。
    玻璃窗透过阳光,他的轮廓被光线镀上了一层妖艳的光,黑发闪着瑰丽的色泽,像从天而降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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