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啦……也行,不提了。”如愿放下手,正经起来,“那我想和你说说刚才传的那个口谕,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说了。事先说好,我知道你和陛下是兄弟,绝对没有挑拨你们的意思……”
    独孤明夷闻言笑笑,正想解释说他不在意,如愿的后半句话紧跟其后,语气简直是肃杀,“但他说没有要事不要出门,大年初一来这样一个口谕,说是让你静养,实际上就是禁足吧?”
    “是。”独孤明夷坦然承认,“只是名声好听些罢了,算是给我留了面子。宫人由来踩低捧高,传这样的口谕,也难怪如此无礼了。”
    “为什么?难道你做了什么……呃,就是,不好的事吗?”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如愿突然想起什么,“会和韩王有关吗?我先前听说韩王最近好像经常去宫里,他又莫名其妙和我搭话,我是你的学生……”她想得头痛,乱七八糟的线索连不在一起,敲着脑壳等独孤明夷解释。
    “不会。”独孤明夷轻轻摇头,“韩王与父亲、姑母并非一母所生,姑母因而向来厌恶他,绝不会站在他那一边,而陛下多少要顾念着姑母和她手中的旧部。何况陛下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姑母,遑论几位叔父了。近来同韩王的交际,料想是陛下闲来无聊,换个花样玩罢了。至于对我,”
    他闭了闭眼,毫不避讳,“大概是年岁渐长,终于生出猜忌之心了吧。”
    如愿怔住,呆愣片刻,突然松了绷住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席上。
    她见过几次独孤行宁,少年的样貌几乎迷惑了她,甚至对他生出过怜爱的想法,独孤明夷的话则像是重锤击钟一样敲醒了她。
    独孤行宁看着再可怜,再孤苦无依,也是俯瞰帝国的皇帝,而皇帝是天下最慷慨也最吝啬的人。现在他的吝啬终于体现到了同胞的兄长身上。
    “兄弟阋墙……”如愿喃喃,“果真是逃不过的吗……”
    “逃不过的。农人分家,因一块砖的地界,兄弟间尚要互相争执,反目成仇,何况是皇家呢,假若天下如砖,唾手可得,有几个人能不视若珍宝时时防范。”独孤明夷说,“有时我也会想,生在皇家果真是怪啊,或许有几代能和睦,但最终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诅咒会回来。没有哪一家逃得过。”
    他看着一脸失落的如愿,握住女孩蜷握的手,“但我向你保证,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念头。驭龙使凤,非我所愿。”
    如愿动了动手指,缓缓反握住那只手,抬头回视独孤明夷,慢慢呼出憋着的那口气:“那如果,我们跑呢?”
    独孤明夷一愣:“你……”
    “我们去安西,去江南,此去长安城一千八百里,他总不会再为难你了吧?我有朋友,我认识的朋友也有很多朋友,离开长安城也不会很难过……”如愿突然住嘴,声音低下去,手也随之松开,“但是,要你不做摄政王,好像挺为难的吧……算了,就当是我……”
    “不为难。”独孤明夷不让她松手,“我愿意。”他觉得自己答得太草率,抿抿嘴,又补充,“我愿随你去任何地方,只是你要想好,若真离开长安城,一年也未必能回来一次,你还有父母,还有弟弟,长久不见,一两年或许能忍住,十年二十年呢?我不想你因我的缘故远离故土,不见家人,最后若生出怨怼……”
    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但为了劝如愿,硬逼着自己继续往下说,眉头紧蹙,“……与我在一起也只是徒增痛苦。不如不要这样。”
    如愿耐心地听他说完,学着他之前的模样轻轻摇头:“不是的。我阿耶阿娘从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弟弟也没学坏,要我长久地离开他们,说不难过,那我一定是在说谎话。但我没你想的那么恋家,也没那么看不开离别这回事。我小时候就跟着师姐,认识很多她的朋友,也认识我的朋友,但是长安城太闷了,最后他们都走了,连我师姐夫都不可能一年都在这里。”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要闹,觉得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但师父和师姐都不当一回事,后来我就慢慢地明白了。离开长安城只是离开长安城而已,可以在洛阳城,在扬州,在安西,在任何地方好好生活。我们在长安城,顾念着他们,他们在别的地方,也顾念着我们,还是朋友,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不在一起而已。”她闭了闭眼,抿嘴时悄悄地翘起一点笑意,“那就没有什么不好的,那是自由。”
    “……若你真这么觉得。”独孤明夷顺着她的话说,指尖一点点卡进她的指缝,“我对长安城没有留恋。”
    如愿顺从地让他扣住,跟着蜷起手指,握住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
    “不过,我也不能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她笑眯眯地看着独孤明夷,语气轻松,“去我家提亲吧。”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
    “陛下只说没有要事不许出门,”如愿以为他是犹豫新鲜刚下的那条禁足令,“要去我家提亲,总是要事吧?”
    “当然是。”独孤明夷反倒有些窘迫,“不,我只是没有准备,我该怎么去……”
    “先去我外祖家吧,只要外祖点头,我阿娘也会点头的。”如愿自然而然地忽略阿耶在这回事上几乎没有的决定权,“等到上元节后吧。”
    “……是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是。只是如果在之前就定下来,那就是未婚夫妻了,不能在婚礼前见面。”如愿起身,“上元节还有要事要你做,比如陪你早晚要上门提亲的人逛灯市。”
    她绕到独孤明夷那边,迎着他略微错愕和好奇的视线坐下,扶住他的肩膀,“现在也有一件要事。我要提前做个记号。”
    如愿闭上眼睛,借着那一扶的力气,微红的脸贴过去,结结实实地亲在独孤明夷的脸上。
    第73章 拆结   调戏人者人恒调戏之
    一击即中见好就收, 如愿迅速回撤,腰后却扶上来一只手,稳稳地挡住她再撤的劲头。她有些懵, 仍闭着的睫毛颤了颤, 缓缓睁开,茫然地看向把她困在怀里的郎君。
    独孤明夷一脸肃穆:“我有事想同你说。”
    如愿连连点头, 急切地凑过去:“我听着呢。是要紧事……”
    余下半截被吞没在唇齿之间。
    同样温软的嘴唇贴在她唇上, 但比她的要凉一些, 而呼在她鼻尖上的气息又是热的,如愿一开始还记得是要听什么要紧事,被截然不同的触感来回折磨, 她脑子里就一片模糊,恍恍惚惚地松了牙关。
    但独孤明夷没有深入, 只在她唇上重重压了一下。
    “唔……”如愿没等到意料中的入侵,眨眨眼睛,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独孤明夷,微喘着盯他, “你、你要和我说的,到底是什么呀?”
    “我想说, ”独孤明夷面上也红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居然有些妩媚。他微笑,“别太轻信我。”
    如愿气得一拳捣过去, 骨节触碰到衣襟的瞬间迅速卸力, 改成攥住那片布料,然后她亲身上阵,一脑袋磕在他胸口:“老实交代, 你和谁学的?”
    “一时冲动而已。”独孤明夷扶起她,摸摸如愿磕红的额头,顺手把她搂进怀里,刚才是不甘落於下风,冷静下来再想,耳根都有些烧烫的感觉,他轻轻地说,“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以后不许这样啦。不然我就当你是要学话本里那些龙女狐妖,”如愿没听见,一面搂回去,一面哼哼唧唧,“是要自荐枕……”
    一只手覆在了她眼睛上。
    “别说这样的话。”独孤明夷说,“不是话本。”
    他脱了大氅,里边的冬衣不算太厚,如愿又是坐在他怀里的姿势,隐约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和她的一样,重而有力,一下一下地跳动。
    如愿忽然局促起来,揪揪衣袖又扯扯衣摆,单手撑在独孤明夷身侧,状似无意地往外蠕动,门外忽然又有了声音。
    “殿、殿下,”外边的女音发着颤,“药房送药来了,可要现在送进来?”
    “……这是第几回了?”如愿动作一卡,怒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独孤明夷,“你府上就这么忙吗?”
    独孤明夷无奈地摇头:“总是这样的。让她现在进来吗?”
    “让她进来吧。好好喝药。”如愿干脆爬起来,抹了把脸,“那我走了。”
    “这就……”
    如愿回身:“不然还要我看着你喝药吗?”
    “你不喝一口?”
    “我为什么要抢你的药?”
    独孤明夷不答,指节轻轻擦过自己的嘴唇。
    如愿莫名其妙,眨眨眼睛,忽而一掌拍在自己脸上。
    她十分沉痛:“……你到底是和谁学的啊!”
    **
    药坊的门虚掩着,如愿一面按住门板试探着往里推,一面暗搓搓地往里探头:“师姐在……”
    门没完全推开,一片白花花的肌肤先扎进眼里,如愿一个激灵紧急闭眼,燕婵不高不低的声音却甩过来:“在。过来。”
    “好。”如愿连连点头,眼睛仍闭着,抬起双臂像盲人摸象似地往前摸,努力得让人心疼,脚下却灌了铅一样半天没挪半步,她连着“哎”了几声,“师姐你等等啊,我看不见,我慢慢摸过来。”
    “装什么相呢。”燕婵懒得训她,语气严肃起来,“搭把手,热水端过来。”
    “是!”如愿立即睁眼,麻利地小跑过去端热水,顺道把药柜上摊着的药瓶也拿了。
    燕婵先发话,那她也不避讳,看着方少舒由肩自背的鞭痕,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这怎么弄的?”
    “运气不好。”方少舒拽着前襟,只露出后背有伤的那一块,燕婵拿帕子一擦上回的药渍,伤处的肌肉和耷拉在伤口下边的衣领一起哆嗦起来,方少舒连声吸气,“阿婵,轻点、轻点……”
    “轻你个头。”燕婵嘴上骂他,手上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没好气地瞟了边上的如愿一眼,“你听他说。”
    如愿连忙抿掉刚出来的笑意,咳咳两声,一脸严肃:“好的。这位姓方的郎君,请问您是为什么受伤呢?”
    “惹着金吾卫了。”
    “金吾卫?!”如愿表情一僵,“他们伤的你?这么重?叫你去京兆府了吗?若不是抓逃犯,这得算是私刑了,怎么……”
    “真是金吾卫,我没骗你。”新药抹上去一股火辣辣的痛,方少舒僵着肩背忍住,只皱了皱眉,“硬说也算是我活该,昨天过光德坊,见一队金吾卫纵马过街,掀得近西市的摊子乱七八糟,小孩儿差点踩在马蹄底下。我想着年初一的做件好事吧,捞了几个小孩出来,顺便骂了两句,金吾卫的马鞭就过来了,我既没防备,又不能打起来,之后硬吃了。”
    他吸了口冷气,“可见我就不该做好事。”
    “……倒是也不能这么说。”如愿踯躅片刻,隔空拍拍他的肩,“不过,不太对啊,能在光德坊看见,肯定是当天领命巡城的,你就这么走过去,怎么着也……总之肯定不能伤人的。过两天我上值了,我去问问。”
    “别去。”方少舒断言,“恐怕是新混进去的,我看他们骑在马上,鞭子卷在袖口,腰上的刀卡着,遇事根本拔不出来,绝不会是多年当差的金吾卫,八成是住在城东北的哪家郎君。”
    长安城东北一片是官宦居所,如愿皱眉:“可我没听说近来金吾卫招人……”
    “还能事事都让你知道?金吾卫里可有一支是皇帝近卫,想换几个人、塞几个人,用得着昭告天下吗。”燕婵塞上药瓶的塞子,给方少舒把衣裳拉回去,“行了,歇着去吧。”
    上了药的地方又痒又痛,方少舒委实腾不出精力,又见燕婵和如愿似乎有话要说,识趣地理好衣裳,绕到药坊后的药圃蹲着,等燕婵聊完再把他领回去。
    “没人了。”燕婵把手里的帕子往水盆里一丢,“说吧,找我什么事。”
    如愿刚要开口,燕婵眼神一凛,“不对,先说,昨儿大年初一,你不到我这里来,也没去你外祖家,你到哪儿去了?”
    如愿顿时回想起一些白天不能想的事。
    如愿越想脸越红,舌尖仿佛还残留着被搅动的感觉,赶紧晃晃脑袋,含含糊糊地糊弄:“也没去哪儿,唔,大白天的不能和你说啊……”
    “见你情郎去了吧。”燕婵冷哼,“干了什么见不得我的事?”
    “哎,师姐……”
    “好了,我不问。”燕婵看够如愿扭捏的样子,端起水盆,“多大人了,这么点事还脸红。”
    如愿抬手捂了捂还红着的脸,没法反驳,摸了一圈还是只吐出一个“哎”字。
    燕婵见状就笑,背过身,端着水盆走了几步,身后的如愿突然出声:“……师姐。”
    “那如果,”她放下手,终于问出今天的来意,“他姓独孤呢?”
    燕婵脚步一顿。
    如愿不敢再说,攥着袖口,脸上的潮热褪下去,剩下的就是从微开的门窗间吹过来的冷风,正值隆冬,冻得她牙关细细地发颤。
    燕婵却微微一笑,信口说了句不搭调的话:“那我也问你,你那情郎,长你几岁?总不见得长你十几二十岁吧?”
    “这倒没有。”如愿赶紧说,“也就两三岁吧,不算多。”
    “既只长你两三岁,那我阿耶阿娘死的时候,他也才几岁?七岁,还是八岁?”燕婵扶稳水盆,“要我说我不恨姓独孤的,那是撒谎,师父说得放下,不然早晚要成心魔,但我放不下。我想起从长安城来的令,让我们去采一个长在悬崖上、压根不知道真假的药,几乎害死一整村的人,”
    她轻轻地说,“我还是恨啊,日日夜夜地恨。”
    如愿动了动嘴唇:“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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