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随着侍女的脚步在喜床上坐下,刚想拍拍脸让自己清醒点,转念想到脸上精心上的妆,又肉痛地缩手。
    新室按着新人的喜好布置,没另添红绸一类的装饰,只在一侧的桌上摆了一对龙凤烛,鲜红的烛泪滴落如同珊瑚珠。原有的摆设倒是细细挑选更换,帐里芙蓉榻上连枝,屏风上金红两色的鸳鸯金鱼,脚下的绒毯也换成了珊瑚红的,刺着吉祥的团花纹样。件件摆设拼在一起,共同晕染出一个暖融融的婚房。
    如愿一件件看过去,最终定在桌上,她偏了偏头:“桌上的点心,我能随便吃吗?”
    “王妃说笑了,您是主母,府内进出都得您过目,何况一碟点心?”莺鸣拿袖子掩着下半张脸笑笑,稍压低声音,“不过奴婢多一句嘴,劝您少用些,点心吃了腻口,难免要喝水,花了您的唇脂就不好了。”
    “我知道。这会儿不饿,就是眼馋,想尝尝味道。”如愿笑答,“那先出去吧,我累了,想先歇一歇。”
    雀鸣一愣:“这……”
    莺鸣却一个眼神飞过去,面上仍是柔婉的笑,柔柔一屈膝:“奴婢告退。就在外头候着,王妃若是要人伺候,叫一声便是。”
    “奴婢告退。”雀鸣跟着行礼,回身缀在莺鸣身后一同退出去。
    门虚虚地关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门上晃过,退到一旁站定,再看不见了。
    如愿长长呼出一口气,踩着厚重的绒毯,随手从桌上捞了个点心,念及嘴唇上叠涂的口脂,又是一声轻叹,另抽了一张垫干果用的喜帕,放了几块点心进去,揣成一团拢进袖中。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打开先前看好的那扇窗,利落地翻身出去。
    蹲在窗外的少年一个激灵,拔腿想跑,可惜后领拽在如愿手里,徒劳地蹬了两下腿,就被如愿拎了回去。
    他恨恨转头,挣扎间松松垮垮的兜帽落下,露出犹显稚气的脸,眼尾略略上挑,脸颊到下颌残留着圆润的弧度。
    “哎呀,竟是陛下!”如愿做出惊讶的神情,作势要行礼,“参见……”
    “少来!你穿成这样……”独孤行宁一手拦住她,看看如愿身上青绿的喜服,再看看那张上妆后如同芙蓉的脸,不知怎么的脸有点红,后退两步,“还翻窗出来,不就是知道朕在这儿吗!”
    如愿不置可否:“那容妾问一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不许称妾。”独孤行宁听得起了层鸡皮疙瘩,皱皱鼻子,左顾右盼,“朕想来就来。”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好歹是我新婚之时,府上还办着宴呢,”如愿故意逗他,伸出手向着独孤行宁的方向掂了掂,“陛下的请帖呢,容我一观?”
    “什么请帖,”独孤行宁恼了,“朕来阿兄的府……”
    他忽然住嘴,视线闪了闪,撇到一边。
    如愿微笑着收手:“陛下还记得,他是您的兄长啊。”
    独孤行宁唇间稍稍分开一线,旋即抿得更紧,这回不只是视线,连脑袋都向一侧撇,显然是不想和她交流。
    如愿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仔细裹好的喜帕,递到独孤行宁眼前。
    独孤行宁果然愣了:“你干什么?”
    “料想陛下没吃东西,顺手从房里拿的。”如愿再递了递,想到宫里的规矩,自己捻了一块小的花糕咬了一口,“没毒,没想刺驾。”
    翻窗到底是颠簸,糕点又按如愿的口味做得软糯,碰撞一番难免有些损伤,香甜的气味因此外露得更明显,果香米香蜜香混在一起,一缕缕地向外飘。
    独孤行宁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接过那张喜帕,别别扭扭:“……朕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
    长安沉浮,能站在高位的能有几个好人,何况是盘踞在整个帝国顶端的皇帝。就算是独孤明夷,如愿都不敢确切地说一句他是好人,毕竟她所见的必定是他所想让她见的。
    但她看着身边捧着喜帕的少年,语气不自觉地温软下去,“但我也有弟弟。”
    独孤行宁稍稍抬起眼帘。
    “比陛下还小一些,在国子监上学。不知道和谁学的别扭脾气,有时候会和我对着干。但我知道他念着我。”如愿说,“今早上马车的时候,我听见他在后边哭。”
    独孤行宁拿点心的手顿了顿,囫囵吞下一块糯米糕,声音噎得有些黏:“……蠢死了。”
    如愿看看他一身黑衣背着刀架,捧着点心狼吞虎咽的样子,没好意思也没胆说他当皇帝混到这份上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她清清嗓子:“好吃吗?”
    “还行。甜了点,乳饼用的牛乳不够浓,透花糍里的灵沙臛不够细。”独孤行宁把只剩下糕点碎屑的喜帕塞回如愿手里。
    “那还真是谢谢您的点评了。”如愿用意念把额上爆出的青筋按回去,“我知道陛下先前想说的是什么。我不通政务,也懒得管,你们兄弟间撕扯,和我没什么关系,总归不至于要祸及我这种不姓独孤的人吧。陛下,我不知您到底想做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但是,”
    她收回揉成一团的喜帕,另从袖中抽出干净柔软的帕子,稍稍弯腰替少年擦去黏在嘴角的一点豆沙,轻轻地说,“不要让自己后悔啊。”
    独孤行宁眼瞳一缩,居然接连后退了几步。
    半晌,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伸长手臂递过去:“给你。”
    如愿茫然地接过:“这是贺礼吗?”
    “嗯。”独孤行宁闷闷应声,似乎还想说什么,到底没张口,只掀起兜帽盖在脑袋上,“朕走了。”
    有那么一瞬,如愿很想问问他要不要见见独孤明夷,话到嘴边却没问,只微笑着说了句恭送的话。
    少年点点头,扯紧兜帽,转身走在青石路上,背影纤细挺拔,衬着四周葱茏的花木,却无端地显得萧索。
    独孤明夷喜静,新婚也不想让人打扰,这才将新室选在僻静处,过了这条青石路便是府后特意保留野趣的园林,渺渺无人烟,连带此处都无人打理,石板上的青苔还是前几日临时修的。
    如愿记得宴前听人说皇帝没有来,那么在此之前,外边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独孤行宁饿着肚子背靠墙面,看着遥遥的山石树木,想的是什么呢?
    良久,她再度长长叹息,顺手打开手里的木盒。
    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里边是两对耳铛,一对碧绿一对鲜红,都打磨成圆润的珠型,嵌着金扣,显然价值不菲。而在耳铛边上,放着另一个东西,铜铸,背有铭文,底面有着阴阳文能与另一半咬合。
    “唉,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都这么别扭吗。”如愿看了一会儿,合上盖子,小心地拢进大袖里,扶住窗棂往里边翻。
    翻了一下,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王府内的房屋按照形制垫高,内高外低,所以翻出去容易翻进去难。嫁衣厚重,她又满头珠翠,浑身上下挂了至少有两斤的东西,不上不下又不敢使力,简直是卡在窗上。
    如愿急得满头大汗,正纠结着要不要狠狠心往里边摔,门开了一扇,红衣金冠的郎君缓步进屋,正对上她的视线。
    第80章 酒意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她一愣, 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扬手朝着来人挥了挥:“真巧,贵安?”
    如愿清晰地看见堪称怔忡的表情浮现在独孤明夷脸上, 然后他迅速反手扣上门, 快步上前:“你怎么……”
    “哦……我没什么。”如愿脸上一热,扒住窗框, 含混地糊弄过去, “刚才见的……嗯, 是朋友。我没想到是他,一时情急就翻出去了。”
    “是早年认识的朋友吗?”独孤明夷不疑有他,踯躅片刻, 颇有些歉意,“倒是委屈了。是被拦住了?”
    “不, 不是啊,只是……哎呀,不提了。”如愿连忙否认,要辩解也说不出什么, 只能重重一叹,“总之, 我的朋友是自己不想来的,没有哪一个委屈。”何况个个卸了武器如同要了性命,他们敢来,宴上常年不司弓马大腹便便的官员贵胄恐怕要吓得屁滚尿流。
    心里一句补完, 如愿仰头, 向着独孤明夷露出撒娇式的甜笑,眉眼弯弯:“抱我下来。”
    一双手立即扶在她腋下,力度轻柔均匀, 一个用力就让她从窗间到了男人怀里,旋转间只让她听见轻轻的一声失礼。
    如愿顺势环住独孤明夷,埋头在他领上嗅了嗅:“喝酒了?”
    “只一两杯。实在不能推辞。”
    “大胆!竟敢喝酒不叫我。”如愿十分做作地在他背上拍了两下,“罚你抱我过去。”
    演完,她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身体刚往下稍稍滑了一截,腰上却让人稳稳一托,整个人更近地贴向他,饶是想着要避开发上珠翠面上红妆,也在他领上蹭过一小截,嗅到藏在降真香后极其浅淡的一丝酒气,看见不慎蹭在他红衣上的脂粉。
    ……是一个浅浅的印子,新鲜地掖在微微的褶皱里,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能让人神魂缭乱的事。
    如愿脸上蓦地烫起来,一瞬又是那种如同醉酒的眩晕感,回神时她已经被放在了榻上。艳红的烛光里一身红衣的郎君屈膝半跪下来,指尖点在她裙摆下的鞋尖,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替她褪去鞋袜。
    如愿一个哆嗦,双腿往裙内一叠,裙摆扫过履尖,把鞋子牢牢地藏在了裙里。
    “那个,”她清清嗓子,“我好像弄脏你的衣裳了。”
    “这里?”独孤明夷猜测着点在领上,视线抚过她薄薄扫了腮红的脸颊,突然起身,“先洗了妆吧。屋里应当备着水。”
    “不要。”如愿斩钉截铁。
    “不觉得不舒服吗?”
    “当然不舒服,再细的粉抹在脸上也会闷的,何况还有口脂腮红什么的。但是现在我不想洗。”如愿拽住独孤明夷的袖口,“我知道这样说显得矫情,可我一直忍到现在,”
    她多少觉得羞耻,睫毛微微发颤,视线向着一旁游移两下,又强制被她转回来固定在眼前人的脸上。她吞咽一下,轻声说,“我想听你夸我漂亮。”
    独孤明夷霎时微笑:“漂亮。当然漂亮。”他只觉得如愿别扭的样子可爱,伸手想揉她微微鼓起的脸,怕不慎弄花她的妆容,转念作罢,只好认真地回视,“你不上妆也很漂亮。”
    “真的吗?”如愿欢喜起来,想想又说,“这妆不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太喜欢,总觉得太浓,花香味也太重。是女官说这样显得庄重。”
    “我不会骗你。”
    “那去端水吧。”如愿松手,“我现在想洗了。”
    一盆水很快端到面前。
    半天闷在房里,经了红烛的映照,盆里的水仿佛染上了暖意,如愿撩水洗脸也不觉得冷,擦洗时偶尔能感觉到发间轻柔的点触,旋即就有一小片发丝松快下来。她兀自绞干丝帕擦脸,任由独孤明夷替她小心拆下花钗,等她放下帕子,一旁的小几上从步摇到珠钗放得整整齐齐,长发跌落至被面仿佛瀑布。
    独孤明夷另端了酒来。前朝时合卺酒曾用过对半剖开的匏瓜,后来则换作酒杯,他将其中一杯放到如愿手中,顺着如愿之前的玩笑话往下说:“先前我曾偷偷喝酒,是我不对,眼下总是在你面前了。”
    他仰头喝空杯中的酒。
    另一边如愿有样学样跟着喝了,放下酒杯:“可是你也一杯,我也一杯,岂不是我亏了。”
    她斜斜地看了独孤明夷一眼,顺手捞过酒壶,独孤明夷根本来不及阻拦,如愿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喝完了壶中的残酒。
    “……咳、咳!咳……”她顿时开始咳嗽,面上迅速红起来,从眼尾一直漫到颈下,分不清是呛得难受还是酒气上头。
    “……这有什么可比的。”独孤明夷服了,“桌上有茶,稍喝一些会好……”
    他刚起身,一只手猛地扯住他的袖子,狠狠向内一拽,直接把他甩在了榻上。独孤明夷立即撑起手肘,腰腹处却一重,满脸通红的女孩骑了上去,一双手按在他胸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跑。才一壶酒,我呛不死。”如愿盯着他,“我有话要说。”
    “好,我听着。”独孤明夷转念觉得不对,“你……还清醒吗?”
    “什么呀,我酒量哪有那么差,又是甜酒,才不会醉呢。”如愿恼了,作势在他胸口一拍,又怕他疼似的轻轻抚了两下,“我真的有话想说。我想辞官了。”
    她腾出一只手,指尖压上独孤明夷的嘴唇,迎着略微错愕的视线,“总会有这一天的。我不可能既在京中做官,又和你一起去安西或者江南。我想过了,我在长安城其实根本做不到什么,说着好听罢了,在嫏嬛局也束手束脚的,还有些人总防贼一样防我,好像我看一眼卷宗就是效仿前朝的天后似的。烦死了……”她皱起眉头,一连说了好几个“烦”,才继续说,“还不如从头开始……我有钱,可以租宅子开女学,也能雇人教书。我只是想救人而已。”
    独孤明夷含笑点头:“好。都听你的。”
    “那现在是另一件事。”到底是一壶酒入腹,些微的酒气顺着食道蒸上来,熏得如愿面上酡红。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带着甜甜的酒香靠近独孤明夷,“我、我会对你好的。所以你不要辜负我。让我像我认识的朋友那样,说是会把辜负自己的人杀掉,我做不到,我只会好难过好难过。”
    她吸吸鼻子,瞳中因酒气而笼着薄薄的雾,看着可怜巴巴,“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啊。”
    “我不会。”独孤明夷抚上那张简直是随时要哭出来的脸,心道真是没想到如愿也有做个哭包的潜质,他缓缓抚过女孩的眼下,擦去那点若有若无的水汽,“不会有那一天的。”
    他握住如愿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展开她的五指,带着她按在自己心口。如果如愿在袖中或者身上藏了武器,只在那放松警惕的一瞬,他的心脏就会被剖出来。
    独孤明夷郑重地说,“哪怕我死。”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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