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身在局中,谁又能挣脱?
    “殿下。”一名万夫长前来。
    “我知道你们不想再仗,”耿曙没有看他,随手玩了几下黑剑,说道,“我也不想打,我累了。”
    万夫长在耿曙这话面前突然措手不及,他不过是来汇报扎营事宜,没想到耿曙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识趣地没有断,垂手站在一旁听着。
    耿曙又自言自语道:“我朝你们保证,这是最后一场了,过后的五年中,天下不会再有大战事,不过,咱们首要活着回去。”
    万夫长答道:“是,殿下,扎营已经结束。代国扎营在河边的平原。”
    耿曙又喃喃道:“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
    万夫长安静地站着,耿曙又道:“朝廷回信了么?”
    “回信了。”万夫长拿着海东青爪上的布条,交给耿曙,说道,“朝廷让咱们按兵不动,等到联会开完再决定。曾嵘、周游、姜恒三位大人一致猜测,李霄正待观察,看有几国附议联会,再决定是否采取行动。”
    耿曙面朝被积雪覆盖的平原,吹了声口哨,海东青飞来,停在他的肩头。
    “我想任性一回,”耿曙忽然说,“你愿意跟随我么?”
    万夫长一怔,说道:“殿下。”
    耿曙看他一眼,又道:“将你的弟兄们叫来。”
    四名万夫长全部到齐,耿曙扫了他们一眼,用黑剑在雪地上画出简单地形,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些年里,我从来就是听我弟弟的,他让我,我就打,他让我退兵,我就退兵。但今日,”耿曙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想为我自己一场仗,唯一的一场。”
    洛阳,晋惠天子三六年,腊月初八。
    王宫中以雍地的习俗,开始准备腊八宴,明天就是冬至了,亦是雍人的除夕夜,两个盛大的节日挨在先后两天,又是入关后的第一年,显得无比隆重。
    这也是汁琮死后,雍人的第一个新年,于是整个民族,或是说整个国家,所有的命力一刹那被激发出来,各族将雪仗的战场从落雁搬到了洛阳,城内带着野蛮的、欣欣向荣的混乱。姜恒原本约芈清今日相谈,没想到芈清一大清早看见雪,便惊呼一声,跑出去看雪景了。
    芈氏世代居住于长江以南,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雪,有也只是薄薄一层,这是一国公主首次见到如此厚重的雪,当即挽起袖子,与各国特使开始扔雪球。
    “公主殿下。”姜恒哭笑不得道。
    “太史,”芈清说,“你来么?”
    姜恒见孟和等人吵吵嚷嚷,怕冲撞前来与会的客人,只得护着郢人,不时连毕绍、赵聪两名国君也出来了,宫外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毕绍陪着赵聪,两人正在堆放雪堡,姜恒忽然听见有人通传,声音不大,却是信使快马加鞭,通过长街的声音。
    “代国汀侯,李靳到——”
    所有人刹那直起身,望向声音来处的方向,姜恒马上告退,匆忙回往正殿。
    他记得李靳,那名被罗宣捆在地窖里的倒霉城防队长,曾与姬霜两小无猜。两年前,姜恒本以为说服他,结果对方却是罗宣,罗宣一念之差,留他性命,如今他已在代国封侯,并成为姬霜的得力臂膀。
    雍、代二国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代国赫然也派来了他们的特使,代表代王李霄,参与这场盟会。
    朝廷如临大敌,正式接见李靳。姜恒一身是雪,在殿外抖抖,再坦然而入,去时,李靳正在高谈阔论,汁泷、曾嵘等人脸色都极难看。
    “……敝国国君与霜公主殿下,给出了最后期限……”
    姜恒来到李靳身边时,李靳忽然一停,眼里带着少许畏惧。
    “李将军好。”姜恒笑道。
    李靳表情非常复杂,只因出发前,姬霜特地叮嘱过,务必提防姜恒与聂海。姜恒的名头实在太响,其父杀光天下政要不说,他与聂海,更凭借一己之力,引发西川朝野剧烈动荡,甚至连代王李宏亦交待在他们手。
    除此之外,雍王汁琮征伐济州遭到暗算,也与姜恒脱不开干系,一名文人,竟是设计除掉两名武力冠绝天下的国君,李靳当即气势被压一头。
    “姜太史,”李靳说,“初次见面。”
    姜恒带着询问神色看汁泷,汁泷温和地说:“你来得正好,代国要求咱们从汉中平原撤军,才愿意参与会盟。”
    “知道贵国陈兵守护边境的坚决意图。”李靳说,“但是么,毕竟刀兵无眼,战场无情,就怕伤了和。您也知道的,我国三五万大军正在边境行演练,实力悬殊,若不慎酿成冲突,谁也不愿看见。”
    姜恒笑起来,汉中当下两军对垒,两国之意不言则明,代国在以军队威胁雍国,而这又是汁琮最爱做的事。耿曙那四万军队,只能称之为表态。
    “您想多。”姜恒走到天子案一侧,坐在右手位。
    这一下,雍国就像有两名国君——汁泷与姜恒各坐一边。
    李靳顿时知道,姬霜特地提醒的意思。
    姜恒拿起金玺,放在正中。
    汁泷看眼姜恒,明白其意,解释道:“姜太史乃金玺受托之人,可暂替天子阐明其意。”
    汁泷想将天子案让给姜恒,姜恒却道:“雍王不忙,请坐就是。”
    说着,姜恒又朝李靳说:“不是守护边境,而是要开战你们。”
    朝中霎时肃静,李靳当即色变,姜恒又道:“我昭告五国前来参与会盟,为何你代国迟迟不来?不来,则令雍国奉天子令,讨伐尔等,送封信,告诉李霄,他若视金玺为无物,这就夺其封位,贬为庶人!”
    李靳大怒,吼道:“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天子?”
    姜恒拿起金玺一亮,又扬眉道:“回去问你们霜公主,她承认不承认?”
    李靳顿时语塞,不久前姬霜才承认金玺,否则为什么千里迢迢前来安阳,欲继承大晋姬家正统?
    李靳心念电转,你们有姬天子遗命,我们有公主,正要拿话来顶姜恒时,姜恒又道:“但眼下你既然来了,我便权当代国表示出了诚意,愿意参与会盟。去歇下罢,两国边境之议,我答应你,盟会结束后,必将给你一个答复。”
    李靳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事实李霄与姬霜派他出来,亦是为让他参与盟会,探听消息,至于边境的雍军不过万人,又散成三大军团,李霄派遣擅带兵的亲弟李傩领军,三五万军队在手,根本不怕耿曙,人多势众,犹如决堤一般放出去,淹也淹死他。
    “汀侯请。”汁泷适时地做个手势。
    李靳只得暂时忍着,前去住下,带来的两千兵员,按姜恒的意思是不必管他,让他自行其是罢。
    “派个人去监视他,”姜恒又朝界圭吩咐道,“看他在城内做什么。”
    姜恒怀疑李靳此来亦带着任务,想拉拢各国,协力对抗雍,一旦被他成功,将再次陷入国力与兵力互相制衡的局面,这神州一统的大业,只怕从此再难推动。
    末了,曾嵘又说:“明日之会事关重大,须得接连日,今天又有变数,咱们不若再仔细核对一次。”
    姜恒转身,关上门,界圭在里头守着,于是汁泷、陆冀、周游、曾嵘与姜恒五人,再次核对盟会章程,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金玺呢。”汁泷最后道。
    深夜里,所有大臣都散了,明日雍国人将面临百年来至为复杂的局势,谁也不知道明天的盟会将发什么,就连姜恒自己,亦无从预测。
    殿内剩下姜恒与汁泷两人。
    “我也没有认真看过。”姜恒最后答道。
    汁泷用黄布将它再一次包,递给姜恒,说:“这面刻的什么?”
    “诸天星官。”姜恒端详露出的金玺一角,其上刻了星图,他朝汁泷指出金玺最中央之处,说,“天子为诸天所授,守护神州者。持金玺,即天命。”
    汁泷点了点头,让姜恒拿着金玺,明天盟会召开,他将把此玺再一次正式授予新的天子,而这个人选,当是汁泷。
    姜恒朝汁泷点头,转身离开,界圭等在殿外,护送他回房歇下。
    第190章 五国会
    神州度过了幽暗的长夜, 一如这个冬至到来时漫长的夜晚,这是昼至短、夜至长之时,亦是大争之世里最浓烈的墨色。诸侯国围攻洛阳的那天, 谁也不知道黑夜会在什么时候结束、新的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神州就在这漫长的夜里沉睡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刀枪之争无法让这名巨人睁开双眼,鲜血横流,在它面前淌过, 诸侯的血、公卿的血、士人的血、百姓的血——混合在一起, 汇集为奔腾的河流,在时光力量的推动下, 注入大地,浸没了这巨人脚下的土壤。
    直到那一天, 姬珣将金玺交到了姜恒手中,犹如递给他这长夜里的最后一点星光。随之,银河渐西移, 天际出现了一抹很淡的绛色, 天终于要亮起来了。
    阳光照进宫殿中时, 姜恒睡了不足三个时辰,却很精神。四十九声钟响,就像昔年他与耿曙在洛阳中每天所闻, 唯一不同的是, 今日晨钟结束后, 有六声拖长尾音的昭示,代表诸侯齐聚天子王城之意。
    众封国国君俱等待这一天,依次来到会场前,那是天子接见诸邦之臣的“礼殿”, 穹圆地矩,露天而设,地上铺着厚毯,绘有神州大地地图,位于洛阳王宫正中,周围燃起了火盆。
    洪钟大吕声中,金铁鸣响,先是梁王与一众臣子,其后郑王与龙于、郑国臣;再次芈清、熊丕与郢臣,最后是代国李靳。
    近百人鱼贯而入,甲士随身护卫,陪同国君出访者,俱是各封国内的公卿,天子案设在中央北面,坐北面南,五国国君,各依其位入座。代国位西、郑国位东,郢南雍北,梁国正中右下。
    汁泷所坐之处,即天子位下不远处。
    姜恒最后一个抵达,走进会场之时,正低声交谈的公卿们随之一静,注视姜恒。
    姜恒身穿太史令官服,沿晋制,手持符节,站在入场之地,迎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七年了,他终于真正回到了此地,回到了天子的身前。
    “姜大人?”梁王道。
    姜恒长吁一声,来到座前,率先朝空案跪拜。
    “天子安好。”姜恒道。
    诸王同时起身,汁泷转身,所有人面朝天子案,跪伏在地,俯身以额触地。
    “拜见金玺,”众国君恭敬道,“天子安好,则天下升平。”
    磬声再响,连续数声后,各人入座。姜恒来到空案一侧坐下,让出空位。
    “七年前,”姜恒说道,“洛阳大乱,天子崩,万民离散,中原大地陷于‘大争’,如今召集各国封王,以议对策。”
    会场寂静,只有姜恒之声响起:“天子驾崩,本该以三公联合赵将军出面,照会诸王,然,赵将军与朝廷中官员,殉天子而殁。如今晋廷内,中央官员,唯独姜某与聂海聂将军。聂将军带兵在外,多有不便,全权委任于我,持天子亲授传国金玺以节,主持此盟会,各位国君,想来当无异议。”
    众人纷纷道:“无异议。”
    汁泷跪坐,身体朝北面天子案稍稍侧了一个角度,看姜恒,忽有种陌生感,他从来便将姜恒视作雍人,从姜恒来到雍地时,他就成为了汁氏的“自己人”。
    而就在这一刻,汁泷开始感觉到,真正的、隐藏在姜恒之下的另一重身份——他似乎从来就不归属于任意一国,他自始至终,俱效忠于姬珣。
    “各位有何话说,今日都但言不妨。”姜恒解开金玺外的布,那黑黝黝的沉铁之物,如今各国的国君,亦是第一次见,目光俱聚集在天子案上。
    “天子虽崩,”姜恒说,“但见此玺,有如见神州天命,今日各位除去消弭纷争外,尚有重大责任,即是为天下百姓,推举出新的天子。”
    与会者自然知道,这大争走到了尽头,已是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了。
    “那就是传国之玺么?”芈清说,“倒是第一次见,先王不止一次提起过,可以让我看看不?”
    姜恒将金玺取下,交由众人传看,道:“七年前,天子遗命,乃是让我持其寻找适合为天下之君者。”
    众人看过一轮,这王权的象征,便再一次回到案前。
    “但以眼下情况,”姜恒道,“这尚不是最重要的,在下想听听各位国君的意思。未来神州的命运,便掌握在今日与会者的手里了。”
    “天子驾崩,”熊丕说,“前因后果,暂且不论。”
    熊丕与芈清交换了眼色,姜恒清楚他的暗示,当年五国围攻洛阳是笔烂账,雍国认为关内四国率先挑起大战,四国则指责汁琮意图劫走姬珣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也辩不过谁,各有各的说法,便暂且搁置不论。
    旋即,熊丕顿了顿,说:“雍国年前撕毁协议,在安阳朝兄弟之盟开战,屠杀我国十万将士,这笔账,今日得好好算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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