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简听到这里,冷汗浸透全身。问道:“那当晚,你是如何离开的?”
    路简没有意识到,他问这句话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燕尧如何离开,他只是想知道,燕尧是否安然无恙。
    燕尧从窗台上跳下向他走去,路简下意识瑟缩。燕尧身形一顿,然后又退回墙边,靠在墙上低着头。窗外天光大亮,燕尧背光靠墙,笼罩在一片阴翳中。
    “悦人带我们离开的。如她所说,我报仇之后便被世间遗忘了。”
    他们也一同经历过生死,形同莫逆,信任彼此。偏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唤醒前世的恩怨。
    对于燕尧而言,他报了仇,一切皆为过眼云烟。他从不过分提醒,强行揭过前世种种。可是路简一样。他们一同经历过生死,现在却告诉他,眼前同他出生入死的人,与他有过莫大的仇恨。
    路简看燕尧后退,登时明白,他下意识的躲闪刺了燕尧的眼,心中懊悔不已。他不知道如何缓解这种僵局,僵硬问道:“我记得你,就是因为你吃了我吗?”
    阴影中的燕尧,神色昏暗不清,他不说话,应该是默认。
    路简有想到,这世间不知自己一人能记得燕尧,“悦人呢?她如何记得你?”
    燕尧抽出那把罗扇,随手扇了两下,“这把扇子,不止是我的骨头,里面还有少许悦人的骨头。”
    路简仍旧觉得不对,如果燕尧会被忘记,那他伪装艳娘为何会成为传说?“可是你化成的艳娘,为何被世人记得?”
    燕尧下意识握住自己的手腕,扇子还随意捏在手中,手腕纤细,手指修长,宛若女子。道:“我向锦鲤许了愿,锦鲤拿走我尸骨,让世人记住了艳娘。这一点跟柳儿一样,我们付出了代价,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路简看着燕尧的腕骨,那是被化骨池侵蚀后的模样。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燕尧一直低着头,故而没看到路简的难过。
    路简暗暗苦笑,“我这个仇人每天在你面前晃荡,你是不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重新将我拆吃入腹。”
    燕尧道:“我已经报仇了,而且我也说过原谅你了。但是那些因你而惨死的人,我没办法替他们原谅你。我若真的还那么恨,小简儿岂能安然无恙到今日。”
    说道小简儿,路简突然想明白,他与小简儿的关系,道:“小简儿就是我,因为你,我们分成了两个?”
    燕尧道:“对,小简儿便是前世的路简,而你是被我吃下的血肉。悦人将你分成两部分,小简儿在渡缘镇,而你一直在伏念山。二十年前小简儿突然醒来,身体越来越小,应该是因为你苏醒了。”
    路简终于明白,悦人为何会说他长高了,他的成长是以小简儿的消逝作为代价。他突然将有些颓丧,自暴自弃道:“我真的给那么多人带来不幸吗?”
    燕尧抬起头,终于将目光投向他,道:“我恨你的时候,也这么想。现在我不这么想。路简,赎罪吧。”
    这些日子一起相处,他能感觉到,路简一如当初那个温煦和善。与其杀死一个怨恨深重的人,他更愿意找寻,当初那个如暖阳般的人
    这时有人在门外敲门,路简以为是店家小二,随口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人却沉默半晌,随后说道:“我是陆湜。”
    陆湜上次离开了十几天,路简以为这次离开,也要再过段日子再见。没想到这么快,还专门跑来找自己,他有点受宠若惊。路简开了门,陆湜神情肃穆,对他点了点头。这一幕怎么看都不像父亲,更像一个前辈对后辈主动关切。
    路简又叫了一声:“爹。”
    陆湜没有直接应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周围的气氛立刻轻松很多。陆湜道:“听说崇予让你来查这里的妖怪,我想着过来帮你。”
    路简看向燕尧的位置,再看向他爹。他爹看不到燕尧,自然也没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人。
    燕尧不欲偷听父子间谈话,便穿墙出去。路简的目光随他的背影,一直移到墙跟儿。陆湜注意道路简的一样,顺着他的目光,只看到一堵墙。
    他问道:“怎么了,墙上有什么?”
    路简将目光收回,掩饰道:“没,没什么,爹,妖怪已经被我们成功收服了,正打算回渡缘镇呢。”
    “我们?”陆湜环视一周,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不由得警惕起来。
    路简暗骂自己嘴瓢,又解释道:“是花爷,悦人让他来帮忙,他已经回去了。”
    陆湜哦了一声,随后道:“你现在可还有事?”
    路简两世都未曾感受过父慈子孝,却也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相处方式十分奇怪。然而这种事情心急不得,他们需要时间,适应彼此,接受彼此。路简道:“没事,怎么了?”
    陆湜道:“我找到进入废宅的方法,所以来叫你一起。”
    蜀茴之前给路简一封信笺,因为他早就可以进入废宅。只是不好让陆湜觉得自己白忙一场,他便没有提起这一茬,应道:“那,那我们,走?”
    陆湜没再开口,而是起身向外,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意思。路简跟着出门,燕尧看到他出来,凑到他身前道:“我自己先回渡缘镇了。”不等路简说什么,燕尧独自离开。
    路简并不想让他离开,一来有燕尧在他会自在点,二来他不想让燕尧一个人。陆湜再次发现路简的目光聚集在某处,直觉他有事瞒着他,再次问道:“谁在哪里?”
    午间人们正在小憩,客栈的走廊空无一人。陆湜笃定他看的不是物件,物件是不会动的,路简的目光分明随着某个东西,一点点飘远。
    路简收回远去的目光,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道:“哎,没谁,就是这次我来收服的是蚊子精,刚才看到一只小蚊子,在想会不会是余孽。”
    路简并非有异隐瞒,陆湜早晚会忘记,一开始就不知道,或许比较好。被看到被认识,再被忘记,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燕尧可以习以为常,可路简不能。他看着燕尧带着生气出现在人前,又看着他在人前无声消失。燕尧不说,可他不能不在意。
    人注意到蚊子时,眼珠子是转动的,路简的状况显然不是。陆湜知道他撒谎,只是他拿不准自己关心的范畴,会不会惹得对方不快,不知是否应该继续窥探。
    挣扎半天,他觉得还是不去深究。在无法得知做一件事情,是否能得到好的结果是,维持原状,也许是最稳妥的做法。
    陆湜长腿一迈,走到路简身前,道:“快走吧。”
    路简跟上。两个人一个神仙一个修仙,都坚定不移地选择最原始的交通方式——步行。
    两人很快就发现,他们二人独处,时间会变得异常难熬。渡缘镇明明不远,却好像陷入指路阵,怎么也走不到。
    二人的速度保持一致,路简人矮腿短,陆湜配合他的速度,拉长了无声尴尬的时间,父子二人真实上演了一场名叫度日如年的哑剧。
    漫长的旅途终于尽头,二人熬到渡缘镇,听到来来往往的人生,二人再次回到人间。有了人声的背景,路简心情放松下来,主动开口道:“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湜表面不为所动,心理是开心的,声音不由得温和下来:“寻个人并不难,只要一个法术。只有你母亲,一失踪便不知所向生死未卜。”
    听到“你母亲”这个词,路简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悦人的抛弃,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提一次伤一次。他暗骂明知故问没话找话,普通寻人的法术,陆湜能不会嘛!
    陆湜捕捉到他的表情,明白他们母子间误会。他经历过妻离子散,不想再重蹈覆辙,生硬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悦人不是刻意抛弃你,她这么做是为了解除你身上的诅咒。”
    “诅咒?”
    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远远超出陆湜的表达水平,他不知如何起头,半晌才问道:“你知道鬼车吗?”
    鬼车路简自然知道,鬼车又叫九头鸟,传说中滴血成灾的凶兽,因为在夜里发出车辆行驶的声音,得名鬼车。
    路简道:“传说中血滴引凶咎的怪物。”
    他对于鬼车的印象不深,仅有的部分,也来自文献上只言片语的介绍,使他的看法非常片面。刚刚那句,也就是根据印象,照着典籍,随口一说。
    然而正是这句随口,不知触了陆湜哪片逆鳞,当即便拉下脸,神色不悦,厉声纠正他:“鬼车不是怪物!”
    话一出口,二人都愣了。路简是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陆湜不快。而陆湜则是没想到,事关悦人,他竟然连儿子的气都生。
    路简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这才回过味来,心中不免有些委屈。然后他又想起,对方明知自己跟悦人闹不快,还故意在他面前提“你母亲”三个字。这么严重的过错,自己都没计较。不过区区一句照本宣科的话,竟然被如此厉声呵斥。
    路简对于父母二十年不闻不问不满,就在此刻爆发。二十岁的人,突然就变成了孩子,使起了小性子,不再同陆湜说话。
    陆湜就是个闷的,这种时候,他把父爱如山表现得淋漓尽致,沉默着等待路简消气。
    话就谈到了一半,谁也不愿意主动开口。人群再怎么喧嚣,也无法热闹这对父子间的冰墙。
    废宅在西南,路简赌气一般,刻意在某个街角,往正南方拐去。陆湜跟着他,依旧一言不发。亲人间的矛盾,说开也不一定能化解,但总好过继续埋怨。可偏巧,大多数人都如同陆湜,什么都不说。
    一直向难走,到不了废宅,却能看见南隅的郭衍。那把人皮伞在黄昏中,显得蜡黄昏暗。他想起郭衍的伞,来自他的母亲,而自己的父母,不是抛弃他便是呵斥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觉得堵得慌。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跟个小孩子一样负气,并不能让对方有丝毫愧疚。倒不如云淡风轻,浑不在意,让对方自行内疚。
    陆湜一看到郭衍,便被吸引过去。这个人十分眼熟,而且这份眼熟,并不来自稚嫩的路拾,好像是更久远的记忆。
    路简不着急走,他便也站着沉思。片刻之后,终于想起,对于这人的记忆,来自几百年前。陆湜喃喃道:“原来是他。”
    路简决定不生气了,主动搭话:“你认识他?”
    陆湜道:“嗯,在你的上一世,我暗中保护你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陆湜说这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刻意邀功的意思,依旧给路简带去了不小的震撼。
    在小简儿的记忆中,数次险些丧命的瞬间,总会千钧一发,有一股力量救路简于危难之中。他没有细想过,可哪里来那么多好运,每次绝境,都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上一世的顺风顺水,不过有人在背后默默守护。
    这个认知化解了路简心头的死结,消解他的不快。
    路简突然想起燕尧让他赎罪的话,无比真诚地对陆湜说:“爹,我知道我做错过事,我像赎罪,洗刷本不属于郭衍的罪孽,重新送他入轮回。”
    就在路简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身体突然泛起一圈洁白的光辉,将他的身体笼罩得近乎光洁透明,好像下一秒他就会随着这些光辉消散。不远处有同样颜色的光圈一点一点升入半空,晃晃悠悠飘向路简,在一点一点融入路简的身体。接着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增长。
    路简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前世的记忆汹涌而来,随之而来是各种难以平息的情绪冲击。平静的,快乐的,恼怒的,憎恨的,一切好与不好的回忆,一遍遍冲刷这路简的头脑。强烈的情绪波动,一点点吞噬着理智,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温柔的真相,他强行压制记忆带来的负面情绪,陷入长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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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芋的日常单机,卡文了,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没写细纲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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