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了什么,他也想不起。
    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踏在脚下,还能感到丝丝寒凉。
    回过神来,他又回到了嶓冢山下。
    溪涧中倒映着粼粼月光,不觉中已成圆月,他怔忡地坐在冰墙下,恍然想起,那一场劫难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一日一日,匆忙得像是什么都不曾远去。
    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换回的白衣,雾绡白纱,如玉素白,像极了她从前爱穿的那件。
    手里空荡荡的,他陷入毫无缘由的猝然惊惶,急切地翻遍自己身上每一处,终在怀中找到了那支玉簪。
    他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么精细的事,当初也没能将簪子粘好,如今玉面快裂开了,他端是有些着急。
    急过之后,又忽然想起,不会再有人埋怨他弄坏了簪子,要他费尽心思地去哄了。
    风声慢了下来,只剩他默然的,错愕的身影站在厚厚的冰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似有些迟疑,停了停,才到他身旁。
    颍川看着他木然的眼,似是也随陵光离了魂。
    他提着一坛酒,却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似是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陵光上神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定会生气。”
    重黎垂着眼,比他想象得要平静太多。
    但正是因为这平静,才教人更放心不下。
    “我与陵光相识比你早,那还是在战场上,四海混乱,处处都是妖兽邪灵。”
    颍川坐下来,与他比肩,将手中的酒递了过去。
    “她战神的名号,就是那时候立起来的。我曾以为她那样的女子,就该在云霄之上做她的上神,来去潇洒,了无牵挂,受四方敬仰,八荒垂拜。”
    他看向身边的人,笑了笑。
    “可她遇上了你。”
    一束紫阳花,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谁能想到,就这么把她拖入了十丈红尘。
    “我至今不知她遇上你究竟是命中劫数,还是一场福缘,但在陵光眼里,你定是最好的那个。”颍川抬手,将一本册子丢到他怀里。
    重黎低下头,认出是江疑的手记。
    “……不是都在酆都吗,怎么会到你手里?”他开口,险些发不出声。
    颍川摇了摇头:“不是那两本,江疑神君的手记,共有三本,只是第二本结尾,恰好将上一件事说完,世人便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这一本,当年机缘巧合到了我手里,被莳萝那丫头拿去垫桌脚,可找得我够呛。”
    “为何要找此物?”重黎不明白他的意思。
    颍川道:“你也晓得江疑神君本是常羲上神座下之人,常羲上神死后,他便一直潜心琢磨如何对付无尽,能凭三位上神之力,镇压无尽于此,他自是功不可没。这第三本手记中写的,便是常羲上神如何凭一己之力,封印无尽于苍梧渊数万年。”
    “据手记中所述,常羲上神当年合五行之力,以阴阳同生之魂才得以撑起封天阵,而后便有四灵诞世,接下此重担。江疑神君却将此事查得如此透彻,连如何布阵都一清二楚,寻常仙灵会为了早已有定数之事,费尽周折地查到这一步吗?”
    重黎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江疑神君私底下,对诛杀无尽也有一番筹谋?”
    “不仅如此。”颍川一双锐目望向眼前的冰墙,“我怀疑江疑神君与常羲上神一样,都可融合五行阴阳,以十全之魂,筑起封天阵的神明。常羲上神重伤之际封印无尽,无力将其诛杀,定是知晓有朝一日封印终会破除,若有嘱托,多半是交给了江疑神君。”
    重黎一时有些发懵:“可,可江疑神君已经死了,师尊他们才不得不以命相博。”
    “是,江疑神君死得太过突然,只留下这三本手记,我们对当年的事才知之甚少。”颍川看向他,“但若是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呢?”
    这话荒唐得令人笑不出。
    “……什么?”重黎一头雾水。
    颍川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可还记得,上回救陵光时,你曾借常羲上神的法器回到五千年前。”
    “记得……但那只是魂灵,我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颍川神色郑重:“若我说有办法将你这个人送回更久之前,而非离魂,你可愿一试?若能抢先杀了无尽,往后的事便不会发生,不会有不周山大劫,不会有今日的局面,陵光……还会是昆仑的上神。”
    重黎手中的酒坛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他猝然扑来,揪住了颍川的衣领,双目发红,惊愕地盯住了他的脸,似是不敢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当真?”他凝噎着,“我还能救她……?”
    颍川点了点头:“若你能说服江疑神君,诛杀无尽于苍梧渊,不仅能救陵光,今日死去的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大为不同。”
    “那还等什么!我这就随你去凫丽山!”他霍然跃起,心如火烹地拽着颍川起来,恍惚太久,陡然清醒只觉一阵目眩,竟难以言语。
    然手背,却被轻轻按住。
    “重黎,我话还没说完。”颍川的眼神是平静的,映着水中微光,再三迟疑。
    “你要见江疑神君,就必须以真身前往过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揉着发紧的眉心,似是有些疲惫,“当初你的肉身还在昆仑山,所以无论魂灵在何处,香烛一灭,我们便能带你回来,只因你的魂与身,有千丝万缕的连系,不可磨灭的羁绊,但这次你要是去了……”
    要是去了。
    会如何。
    后半句颍川说不出口,只余叹息。
    “余鸢和步清风死了,无尽和陵光他们被困在封天阵中,镜鸾来同我说,你像变了个人,我站在你身后,你都觉察不到,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有以后了……我想着怎么才能让你好受些,思来想去,陵光若回不来,你的心也跟着死了,还不如……还不如把这法子告诉你。”
    总好过看着你追悔一生。
    重黎的手缓缓垂了下去,仰起头,望着足以称之为壮丽的冰墙,声音哽在喉头,眼眶先浮上一层微红。
    心头一盏涩然摇曳的烛火,在风雨将息的时候,忽有一双手将其护住。
    这种感受,像是五脏六腑被拧住,疼,但还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沙哑的声音,在寂夜中断断续续。
    “她给了我一颗心,是让我去善待别人,善待……自己的,可惜我到今日才明白,没能让她安安心心地离开。”
    他抿着唇,淡淡地笑。
    “要是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在所不惜。”
    第九百八十八章 这一次我不会选错了
    天色蒙亮,一众人等已经聚在凫丽山。
    山谷名为泉幽,重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时,是被揍了一顿押进来的。
    谷口的石碑,就是被他一脚踹出个缺口,至今还留着。
    如今看来,往事如昨,诸多感喟。
    镜鸾望着泉水边孑然独立的人,咬牙拽了司幽:“这是让他去送死!……”
    肉身回溯,从他离开此刻的那一瞬,便如同死在了今日,再不可能回来。
    司幽何尝不知,但收到他传信的那一刻起,他也清楚,拦不住的。
    “颍川山主说得不错,若此事能成,不仅是陵光东华他们,整个神族,乃至天下苍生,都会得到救赎,今日种种,都会截然不同。”
    他亲眼看着那些尸体被一具一具抬出来,地府魂满为患,活着的人无法接应往生台上跳下去的亡魂,不知多少即便生前没有任何错处的人,也只能暂且投生在花草树木,畜生飞鸟身上。
    放眼四海,百废待兴。
    无尽是被封印了,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还不知要持续到几时。
    “所以他就得死?”镜鸾不甘地的瞪着他,“他是个混账东西,但这些难道是他的错吗?司幽你扪心自问,这是他的错吗!”
    她从前是厌恶重黎,但不代表她没有心,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往死路上推。
    “是不是他的错,你现在能劝得了他吗!”司幽也几近崩溃边缘,这三个月,谁心里不是憋着一团火,死撑着,压抑着,他没有精力再去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每日听到的都是悲恸的哭号,对上的都是绝望的凝视,他恨不得困在封天阵里的人是自己!
    这个机会,就像深海中的一叶扁舟,明知渺茫,却不得不去抓住。
    重黎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回过头来,静静望着长潋的脸。
    他几度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别哭丧着脸,本就长得苦大仇深,这眉头再皱,能去鬼门关充数了。”重黎好笑地看着他。
    许是晓得今日启程,他好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眼中也有了神采。
    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要去赴死之人。
    长潋被他气笑了:“都这时候了,还是如此不会说话。”
    他顿了顿。
    “你都想好了?”
    重黎笑了笑:“嗯,想好了。”
    “这一去,无论成功与否,你都再不是今日的重黎了。”
    “我知道。”他的回应颇为平静。
    长潋紧抿着唇,咬牙强忍着猝然涌起的伤感。
    “师尊可能……再也想不起你了……”
    他垂下眸:“……我知道。”
    长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眼:“既然你都想清楚了,就去吧,我的话你几时听过……”
    重黎拍了拍他的肩。
    他总是唤他名字,极少有尊敬的时候,但这一次,却如此郑重。
    “从前种种,多有得罪,今日算我厚颜无耻,临走前,想听你一句原谅。”
    他笑着,仿佛还是那个恣意胡闹的少年,骄傲又欠揍地站在他面前,一通胡搅蛮缠。
    长潋气得想哭,抬手锤了他一记。
    “臭小子!谁要原谅你!……”他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声音也弱了下去,“……谁当真怪过你了……”
    重黎双眼有些发烫,望着天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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