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好些了么?”景溯瞧了她半晌,问。
    “烧已经退了。”柳凝说,“殿下知道我病了?”
    他当然知道。
    那日从水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后,她便晕倒在了他怀里,手上的伤口有些发红,额头亦是发烫。
    他匆匆将她抱起来……本想带回自己的宅子里,可最后还是派了府中车驾,送她回了顾府。
    “殿下为什么送我回顾府?”柳凝默了默,轻声开口。
    “你不想回这里么?”
    “也不是。”她低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还以为殿下会……”
    “你以为什么?”景溯眉头微挑,打断了她,“你难道觉得,孤是非你不可么?”
    他语气微讽,柳凝怔了怔,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过,微凉里带着花粉气息,激得她胸腔有些痒,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景溯眉头一紧,看了眼她身上单薄的衣衫:“你穿得也太少了些。”
    “……没事的,殿下。”柳凝摇头,“我的病已经好了。”
    “回屋去加件衣裳。”
    柳凝却靠着身后木栏,没有动。
    她看到男人眉心蹙得更深,眼里盛着薄怒,他盯了自己一会儿,忽然将外衫除下。
    肩头蓦地一暖,鸦青色的外衫罩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荼蘼花气息。
    他替她拢紧襟口,宽大的衣衫完完整整地将她裹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景溯低声开口。
    柳凝抬起头,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没松开手,也没有等她回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她的双眼,停了半晌,又问。
    “孤对你不够好么?”
    “……”柳凝避开他的目光,“殿下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重逢多日,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柳凝安静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话转到了嘴边,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顾曦从拐角边转过来,看到两人,脚步猛地一滞。
    “你们在干什么?”
    他眼中浮起怒气,但目光在柳凝身上停了停后,还是勉强将怒火压了下去。
    “太子殿下。”顾曦冷冷地看着景溯,“大驾光临至顾某府上,可有要事?”
    “也没什么,只是孤来北梁这么久,面见了陛下和诸位皇子,却还没亲自拜访过顾将军。”景溯站起身,轻笑一声,“去年将军来访南陈,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相识……如今孤来北梁,理应探望将军一下。”
    顾曦怒极反笑:“你那是探望我么?你分明是——”
    他扫了一眼柳凝,没继续说下去,沉默片刻,最后行了一礼:“在下一切安好,无需挂怀……且府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还请殿下离开。”
    “既如此,那便不再多做叨扰。”
    景溯原本也只是来看看柳凝,见她并无太大异样,也就安了心,没再多留,便沿着垂花廊离开了。
    柳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身上还披着他刚刚留下的外衫。
    顾曦瞧着她肩头披着的鸦青色外衫,一看便是男子款式,皱眉:“阿凝,你……”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似是担心她再失踪一回。
    末了,顾曦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凝,你当初从景溯身边离开,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我记得。”柳凝轻轻颔首,“当年萧家祸乱尚有疑点,我需要弄清楚其中缘由,若是被困在他身边,便没办法去办这件事。”
    “你当时的确是这样跟我说的。”顾曦道,“但这只是其一,那时候,你还说了另一个理由……你忘了么?”
    另一个。
    她当然没有忘。
    柳凝微微低头:“没错,对于萧家之祸的幕后真凶,我有过几个猜测……而南陈皇帝,正是其中之一。”
    自从卫穆说了另有幕后之人后,她便开始思考起这人是谁。
    当时萧家正值鼎盛,能与之匹敌的少之又少——她脑子中很快就浮现出几个与萧家势力相近的家族,以及,帝王。
    若是主使者是皇帝,以卫穆作为棋子捏造通敌叛国的罪证,再示意其他官员阻断伸冤平反的路子,继而使萧家覆灭……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这正是柳凝离开景溯的另一个原因。
    若是其他人,她想要寻找真相,完全可以接受景溯的帮助——可当他的父皇也在她怀疑范围内,那就不能这么做了。
    若皇帝真的是当年指使卫穆之人,她继续留在景溯身边,想要调查便会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她可能还会陷进不应该发生的情愫里。
    所以她走了,跟着顾曦一起来了北梁。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景溯见面了。
    他来北梁才没过多久,他们便像两根线一样,乱七八糟地纠缠成一团,剪不断、愈理愈乱。
    有婢女送来了斗篷,顾曦扯下她肩头披着的男子外衫,丢到一边,然后将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你还记得你离开的原因就好。”顾曦说,“阿凝,你素来清醒,难道看不出来——景溯他并不适合你,你不该被他的虚情假意迷惑。”
    “他若是虚情假意,那反倒是好事。”柳凝笑了笑,低声说,“可惜……他不是。”
    “你——”顾曦一噎,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你可知——”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开口。
    “你可知,你的猜测……是对的。”顾曦沉沉地望着她,声音里生出一丝恨意,“当年害了萧家的,正是那南陈昏君!”
    他说完这句话,空气一下子陷入死寂。
    柳凝身上披着斗篷,她却还是觉得冷。
    明明对于这样的事实,并不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可此时听到顾曦这样说,凉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沿着脊背往上窜去,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第94章 该回去了
    柳凝的手指捏紧斗篷边缘, 随后又慢慢松开。
    她没有愣怔太久,很快便冷静下来,看着顾曦:“你说是南陈皇帝害了我们全家……有证据么?”
    顾曦冷声:“你觉得我在骗你?”
    “不是不相信哥哥。”柳凝缓声道, “只是报仇之事, 本就该慎重行事、谋定后动……我亦不想牵扯无辜。”
    她并非仁善之人,却也不喜杀戮。
    何况要向一国之君复仇, 本就是一件及其困难的事——若认错了,不过是徒惹是非, 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那南陈狗贼狡猾得很, 当年的事情, 半分把柄也未曾落下。”顾曦说, “我代梁国出使南陈时,也曾暗中寻访线索, 但并没有找到什么,调查卷宗亦是一无所获。”
    “如此不留痕迹,背后必是执掌大权之人……不是那昏君, 还能是谁?”他冷笑一声,“就算有其他可能, 到时候只需灭了南陈——谁也逃不出去!”
    “灭了南陈?”柳凝一惊, “你打算这样报仇?”
    “不错。”顾曦说, “如今我已是北梁的大将军, 也颇受梁帝重用……北梁欲攻伐南陈久矣, 届时我助梁灭陈, 无论仇家是谁, 都将覆灭在战乱之中。”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打算。”
    柳凝微微低头,当初顾曦带她去往北梁时,曾让她放心, 说他早已想好了替萧家报仇雪恨的办法。
    竟是这样的法子。
    “阿凝,你是不是觉得不齿,萧家历代皆是忠臣良将,到了我这里……却成了叛国通敌的小人。”顾曦说,“可是除了如此,又能如何呢?萧家世代忠君,却最终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我们未曾负过任何人,可南陈,又何曾对得起我们过?”
    四下无人,静得只能听见草木摩擦声,他伸出手,取下了鎏金面具,露出了上半张脸。
    “我流亡时,曾遭人追杀,左眼被流矢射中,这是后来换上的义眼。”顾曦指了指僵硬无神的左眼,然后指尖又移到了右眼下方的暗蓝色花纹上,“至北梁后,又遭奸人出卖,流落到黑市上成为奴隶,这里被印下了奴纹,终生无法洗褪。”
    他身上还有无数道伤疤,是大大小小的战乱里留下的,到如今位极人臣,全部是用命换来的。
    别人的命,还有他的命。
    “阿凝,如果可以,我早就能死上千百回了,可是我一直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看到南陈覆灭的那一日。”顾曦右眼微微发红,“南陈确实曾是我们的故土,可是它不曾厚待过我们,只留给我们痛与恨,那为什么,我们不能毁掉它?”
    “北梁水深,朝中亦是暗潮汹涌,哥哥你虽受梁帝赏识,未来却福祸未定……想要借力覆灭南陈,谈何容易?”柳凝叹了口气,“更何况……”
    更何况,南陈有的不仅是皇帝和朝臣,还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她不是不能理解顾曦的感受,也从不是什么大义凛然之人。
    只是先前听到顾曦说起灭陈的计划,忽然就有一段记忆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那似是她三四岁的时候,上元夜,父亲将她裹在厚厚白狐裘里,抱着她登上城楼。
    石栏上浮着一层积雪,往下是千人攒动、万家灯火,再往外则是绕城的河水与山川,还有更远处的一轮明月。
    父亲搂着她,微笑着说,这便是南陈的江山,萧家世代所守护的东西。
    她好奇:“我们守护的,不是陛下吗?”
    “陛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撑不起来一个国家。”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悄声说,“囡囡要记住了,立国之本在民,没有万民支撑,何来这大好河山?”
    “我们萧家所忠,永远都只是这片江山上的万千黎民。”
    父亲说了很多,她当时都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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