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阙伸手点了一下她被风吹得略红的鼻尖道:“有人比你更担心。”
    “师父是说温公子?”言梳叹气:“可惜温公子不喜欢谢大当家,否则他们俩还当真是挺般配的。”
    “你又如何能看出他们般配了?”宋阙问。
    言梳道:“师父不是说过吗?人与人相处如同榫卯,相同的未必合适,有差异才有意思,谢大当家与温公子差异可大了。”
    “差异有度,两种极端亦无法契合。”宋阙说。
    言梳问:“师父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在一起吗?”
    宋阙只笑,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言梳还想问什么,他却伸手轻轻推了言梳的肩道:“好了,现在轮到我送你回去,不许耍赖撒娇,早些休息,明日我们清晨出发。”
    言梳哦了声,将方才对话抛诸脑后,心想能与宋阙再走一路,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次日一早,言梳果真天没亮就醒了,她前几日陪温家小妹上街时看到了一顶可爱的虎头帽,毛茸茸的虎皮纹,额前还镶了一块白玉,煞是好看,只是当下不适用。
    言梳临走前将那虎头帽放在了温家大嫂的院子里,算是自己给奶娃留的一点儿心意。
    她没什么行李要收拾,两手空空便离开了院子去找宋阙。
    宋阙从屋内出来时,言梳正蹲在他的门前守了有一刻钟,她手上玩儿着竹叶,背影显得瘦弱可怜,夏日穿着单薄,几件轻薄的衣衫甚至能透出言梳的脊骨。
    宋阙走到她身后低腰去看,便见言梳手中的竹叶上停留了一只蝴蝶,那是她从先前小镇的客栈里带出来的,居然当真跟了她一路。
    言梳小心翼翼地护着,没舍得弄掉蝴蝶翅膀上的一粒粉。
    见宋阙出来,言梳昂首对他一笑,丝毫不觉得宋阙来迟了,只想着是自己来早了,还问了句:“没打扰师父休息吧?”
    宋阙摇头,手指对着停在竹叶上的蝴蝶隔空轻轻弹了一下,那蝴蝶便起身飞到了言梳的头顶,落在她发髻的玉簪上。
    两人从温家离开,才骑上马,便见另一道身影从小门窜出,骏马长嘶一声,坐在马上的人吓得双手抱着马脖子,半张脸埋在了马鬃中,竟由着烈马疯跑,几下便没了踪影。
    言梳摸了摸身下被吓得不安的小马,这马她才买来没两天,卖马的说没被人骑过,胆子有点儿小,正适合她。
    等小马安静下来了,言梳才问:“方才骑马那人……是温公子吧?”
    宋阙嗯了一声:“瞧着身影像。”
    能在温家弄一匹好马来,还能直接从侧门驾马跑出的,除了是温家的主人也没其他可能了。
    只是言梳记得温秉初从来不会骑马,就是温秉贤把他从奇峰山上带下来,算是一路逃出奇峰山境内,他也是稳稳当当坐在马车内的。
    方才他抱着马脖子的模样,很有可能在下个路口就被马给甩下来。
    此番离开温家,温秉初非但是偷了他兄长的马,还偷拿了他兄长少年时练的一把长戟。
    温秉贤万万没想到,温秉初居然自行学会了骑马,且无一个学习的过程,直接将他那匹来之不易的千里马给驾走了。
    温秉贤气急,知道温秉初这一定是往奇峰山跑了。
    他心里就奇怪了,好不容易从山匪窝里跑出来的人,怎么会在家闲不住还要跑回山匪窝里去?难道奇峰寨里的伙食能比温家好?
    可温秉初不是从来只吃素的吗?
    等温秉贤带人离开温家去追温秉初时,温秉初已经跑出了肃坦城,也渐渐学会如何控制身下那匹烈马了。
    温秉贤让温秉初冷静,他冷静了一夜的结果就是,总要去还这个人情的。
    是,谢大当家起初并不是刻意救他,她带他去奇峰寨完全是为了能用他的命换一万两银子,但不可否认当初若非是谢大当家射出的那一箭,他温秉初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脑中总回忆起那夜小镇客栈外的暴雨,他眼见着谢大当家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摔在了一楼的院子里,她摔得有些狠,冰冷刺骨的骤雨打在人身上尤其痛,更别说她还负了伤。
    温秉初想到谢大当家千里迢迢冒雨前来就是为了他一个解释,他说一句,她就信了,即便是不辜负这一份信任,他也可以帮个忙,至少……帮忙找出那日长角峰上真正背叛奇峰寨的人是谁。
    一路上骑马狂奔,温秉初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就算是报恩,就算是去还人情的!
    等还了这次人情,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她继续当她的山匪头子,他也回来温家,再书信一封与林五姑娘赔个不是。
    温秉初到了奇峰山山脚下的镇子里时,天已经将黑,入夜不能赶山路,他便打算在客栈歇一晚上。
    于客栈点了晚饭,饭还没上桌,温秉初便听客栈里的人说,奇峰寨这几日闹了内讧,说是谢大当家死了多日,夏达成了二当家,不打算为谢大当家报仇了。寨子里的山匪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便起了纷争,有近万人离开了奇峰寨,又剩一万多继续守山。
    近来龙鱼湖附近尤其不安全,守山的一万多人与赵氏兵队打了好几次,奇峰山易守难攻,赵氏兵队占不到便宜,但奇峰寨也耗不了太久。
    温秉初听到这些,看了一眼窗外将落的太阳,哑着声音问了句:“你们确定谢大当家已死?”
    “死了!真的死了!那龙鱼湖边上还有夏达给她立的碑呢,只是人死了尸体找不到,怕是骨肉早已被湖中鱼给瓜分了。”客栈里的人回话。
    一听立了碑,温秉初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他半垂着眼眸望向门外,来时路上考虑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
    他答应了兄长不会以身犯险,所以本打算从巨石峰上山,再以兵法帮奇峰寨对抗赵氏兵队,自己只充当背后幕僚,索性他也只是一介书生,不会舞刀弄枪。
    可眼下温秉初的脑子与心里便只有一句话。
    谢大当家死了。
    她当真死了!
    死后尸骨无存,竟只有龙鱼湖旁的一座孤碑。
    她的碑上写了什么?自不会是文绉绉的话,她也不会以诗词寄豪情壮语,大约只有一个名字吧。
    对了……
    温秉初想起来,她没有名字。
    她甚至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长戟握手,温秉初将银钱放在桌上,出客栈时还有些浑噩,直至骑上马,一路沿着山下狂奔数十里,绕过三座峰,才到达奇峰山西侧的龙鱼湖附近。
    才到龙鱼湖,温秉初便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兵刃相见,马声疾疾。温秉初恍然自己入了险境,这处离赵氏兵队太近,他还是辜负了兄长的一片苦心。
    忽而一道黑影从一旁的竹林里窜出,千里马惊叫抬起前足,温秉初握着长戟不知自己挥了几下,终没抓住缰绳险些落地。
    那竹林里的黑影抱起了他的腰,连人带着长戟于草面滚了几圈,而后又是拖拽入林子里。
    温秉初始终用不了长兵器,他从腰间摸出了匕首,那将他按在地上,骑于他身上蒙着面纱的人便低声道:“你疯啦?来这儿?!”
    闻声,匕首现,黑衣人见状皱眉歪头:“你拿着小刀出来做什么?这能杀人?削梨子还差不多。”
    温秉初只觉黑夜中,他的视线里全是一双眉飞色舞的眼,他只听见胸腔砰砰乱跳,久未平息。
    “你没死?”
    这三个字一出,黑衣人愣了愣,随后哗了声:“怎么?我这假消息传得那么远吗?你在肃坦诚都有耳闻了?”
    实则不是,若非是前线将士回温家喝长孙的满月酒,温秉初不会得知这个消息。
    谢大当家望着温秉初的脸,有些厚颜无耻地晃了晃腰,两人姿势尤为暧昧,她坐得还挺安稳自在的,声音带笑问:“所以温二公子,你从肃坦城赶来奇峰山,是来为我吊唁的?”
    “你……”温秉初声音略哑,骤然觉得不对,他脸上顿时烧红,双肘撑地挺腰欲起:“你从我身上下去!”
    第40章 昙花   他们何时除了牵手拥抱,还能亲吻……
    谢大当家也知现下情况不允许, 她不继续闹温秉初,起身后用脚尖勾起一旁的长戟,轻轻扔回了温秉初的怀中。
    “就算你心里有我, 也不能这么舍身冒险啊。”谢大当家道:“若是被赵氏兵知道温家二公子就在龙鱼湖旁, 他们拼了命也得把你抓回去的。”
    温秉初拍去身上的竹叶, 想反驳什么叫做他心里有她?可动了动嘴,话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有这份心意就行,现在趁他们还没发现,你快回去吧, 等我这边完事儿了, 就去温家提你的亲。”谢大当家说完, 对温秉初弯了弯眼。
    今夜月光很暗,竹林又深,视线并不好, 可温秉初就是能看出她笑得很灿烂,嘴里的话也很混。
    “所以你是假死, 为了让赵氏相信, 叫夏达在龙鱼湖立了个碑, 又为了能分出兵力,便传言奇峰寨起内讧走了一半的山匪。”温秉初稍加一想也猜到了:“出走的一万兵应当已经埋伏左右了吧?”
    “啧啧,你是真聪明。”谢大当家哎了一声:“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个法子的,让赵氏以为山上只有一万人,他们便只会派出对抗一万人的兵马,我再带一万人从旁绕后, 里外夹击,也要将他们全部绞杀,一个不留。”
    说完, 她得意地笑:“我从风堂镇出来时路过一个书摊买了本兵法书,怎么样?用得还不错吧?”
    “你……”温秉初一时无言,许久之后才道:“你会看书?”
    “还不会。”谢大当家道:“夏达识几个字,我让他教我的,只是他识字不多,大致还是我猜出来的。”
    言罢,竟是一时静默,谢大当家以为温秉初至少会说些什么,如他以往,自是得酸溜溜几句笑她文盲猜字,又或是再次提醒,便是她读书识字了他也不会喜欢她的。
    可温秉初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看得谢大当家双臂发麻,她搓了搓手,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走吧,我是见有马闯入,怕出乱子才来的,没想到碰到你,若你真舍不得我,那也得先找个安全的镇子住下。”
    “什么舍不得……”温秉初话说一半又停住,半晌才化为一声耐人寻味的苦笑叹息。
    谢大当家将马给他牵来便走了,三步一回头地与他招手,温秉初就这么目送人离开,一时心中空空,就愣怔于林间,瞧她身形轻巧地隐入野草从中。
    温秉初有些意外,他当时想的是……谢大当家的腿好了。
    温秉贤追到奇峰山境内,还没入山便看见自家弟弟一手牵着千里马,一手笨拙地拿着长戟,冒着山间清晨的浓雾一步步沿着路边走。
    温秉贤出门时带了几十人跟着,如今几十人骑在高马上,看温秉初全须全尾地与他们对视。
    只有温秉贤暴怒地跳下马,走到温秉初跟前想给他一耳光,手都扬起来了,还没落下便被一根箭矢惊得后退一步。
    他抬首望去,竹林之中有个骑在马上的女子握着弓正笑盈盈地与他对视,温秉贤还没出声,那女子便扯着缰绳调转马头离开,温秉贤这才反应过来,女子是护着温秉初离山的,温秉初还未必知道。
    他眉心皱着,听闻奇峰寨的谢大当家是个女子,再看自家胞弟故作镇定又略红的耳尖,顿时哑言,只觉得自己白净文弱的弟弟被好色的女山匪给糟蹋了。好半晌才回神,温秉贤低声问:“她……她那样对你了?”
    温秉初大骇,整张脸都憋红道:“哥你乱说什么?!”
    “不是最好!”温秉贤啧了一声,夺过温秉初手上的长戟,又听温秉初道:“谢大当家是姑娘,名声要紧,你别乱想。”
    温秉贤好似自己吞了粪,心想方才骑在马上对他拉弓射箭挑衅一笑的那也能叫姑娘?
    于是他一长戟打在温秉初的腿上,打得温秉初险些跪地,温秉贤低喝:“回家!”
    悦城,茶馆内。
    坐堂的说书先生近来的故事不是赵氏皇帝求仙昏庸,便是温家领兵英勇神武,今日却换了个花样,堂内来听新奇的人倒是不少。
    折扇一挥,说书先生摸着山羊胡道:“要说这奇峰寨,立于奇峰山已有百年,原是做打家劫舍营生的,如今乱世当道,皇帝昏庸,就连山匪也看不下去要反赵氏王朝!你们可知,这奇峰寨的谢大当家是个二十啷当的女子,竟比男子还英武些,处暑那日,一招假死,两万多山匪里外夹击,将一万五千赵氏兵困于龙鱼湖畔。”
    “假死……”
    “正是假死!”说书先生折扇一指,声音略大,吓了言梳一跳。
    她方才以为是有故事听的,结果听到自己的熟人,又闻言谢大当家假死,心中高兴,眼下说书先生的扇子险些指到她的鼻子上了,言梳也不恼。
    “赵氏兵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谁知正与山匪焦灼之际,身后还能来人,谢大当家骑于马上,三箭齐发,一箭杀一人,直至近战时,长剑于握,被赵氏兵血染鲜红,那是洗都洗不干净!”说书先生道:“那赵氏兵被人从后突围,吓得屁滚尿流,哪儿还有心恋战,只想着逃走。”
    “你们当他们能逃?谢大当家早已料到,才将他们困于龙鱼湖,前后无路,赵氏兵为了保命跳入湖中,正如暴雨湖面,鲫鲤翻跃,谁能游过龙鱼湖?全都溺毙其中,成了鱼虾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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