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招摇过市了一天,刚到黄昏就眼皮打架。
    “小姐,您不用晚膳了吗?”香荷将萧澜最爱吃的清蒸凤尾鱼放到了众菜肴的中间。
    萧澜懒洋洋地趴在软榻上,玩绕着一缕头发,“吃不下呀……是不是要下雨了?怎得这般闷热?”
    香荷望了眼外面的天,“约莫着是要下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待这雨下了,小姐最爱的冬日便要来了。”
    香荷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满桌的佳肴,“小姐,您多少吃几口吧。”
    萧澜翻了个身,也望向逐渐黑下来的天,“我不饿,你吃吧。今日有藕粉桂花酥饼,不是你喜欢的吗?”
    香荷一愣:“您怎么知道……”
    “我又不是瞎子,上回你第一次吃便喜欢,一口气吃了叁块儿呢。”
    香荷低着头,手指绕着锦帕,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听着身后没动静,萧澜回过头来。
    见香荷眼睛红红的,萧澜哭笑不得:“香荷呀,你这动不动就哭的习惯可要改改,这叫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多凶神恶煞呢。”
    香荷一抹眼泪,气愤道:“谁若说这样说小姐,香荷便要第一个与他争论!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从不拿香荷当下人,对香荷可好了……”
    说着又抽泣起来。
    萧澜笑着起身,拿过她手里的锦帕替她擦了眼泪,“再哭就不给你吃酥饼了。”
    “啊……”香荷声音小小的,“那我不哭了。”
    萧澜拿起一块递给她,香荷小口小口的吃,一边吃还一边问:“小姐,您当真不吃吗?这些菜都是陛下赏赐的御厨做的,别说这一桌菜了,寻常人家就算过年都吃不上其中一道呢。”
    萧澜看了眼这些平日里都吃腻了的菜样,觉得没什么胃口,“你若喜欢就都吃了,就是小心别撑坏了肚子。”
    香荷睁大了眼睛:“这一大桌没人帮忙,香荷一个人可怎么吃得完啊。”
    说到帮忙,萧澜眼中一亮,“你说他吃没吃?”
    “小姐是说……”香荷望了眼南院方向。
    萧澜挑眉,“去帮我拿个食盒过来。”
    南院。
    雨前的闷热使马厩中的气味更加浓烈难闻。
    紧邻马厩的是一处多年来无人问津的荒凉小院。院内有两间破败的小木屋,房顶修补过的痕迹尤为明显。
    木屋内一位穿着粗布素衣的妇人,将米稍多一点的清水粥放到了儿子面前。
    即便是破败屋子,朴素衣着,也丝毫掩盖不住妇人的美貌。
    虽是面色苍白,唇上血色极淡,却仍有一种别样的柔弱之美。
    萧戎将那碗粥重新放了回去,转而端过了那碗几乎看得见碗底的清水粥,又将带着零星肉末的菜也推到了母亲面前。
    孟婉深知儿子的秉性,孝顺,却也执拗。
    她便不与他争。
    母子俩安静地吃着。
    忽然窗边出了异响,萧戎的目光箭一般地射了过去。
    这个院子,不可能会有人来。
    回来半晌,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我去看看。”
    从屋内到屋外,不过几步路,他便已经想了很多种可能。
    要么是家中下人寻衅滋事,要么便是取他们母子性命的恶鬼。
    但是人是鬼,于他其实无异。
    可唯独没想到的,是一打开门便看见了一张带着嫣然笑意的脸。
    萧澜站在小院门口,旁边的香荷则是紧紧张张地拿着什么东西。
    她兴奋地朝他招手:“快来呀。”
    暗中松了口气。
    萧戎走过去,隐隐闻到她散发出的香气。
    掩盖了他曾习以为常的马厩气味。
    刚走近,萧澜便将一个木制食盒塞到他怀里。食盒香味诱人,不用看也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他下意识便要拒绝。
    无功不受禄。
    白日里他没答应“做侍卫”,眼下便更不能收了。
    “不是给你的,喂马的。”萧澜说得云淡风轻,“今日那匹小棕马陪我逛了一日,定是又饿又累,犒劳下也是应该的。”
    旁边的香荷满脸疑惑,这是说马还是说人呢?
    萧戎说:“马只能吃饲料,不能吃这些。”
    萧澜瞪他:“我家的马我说能吃就能吃!你要是不喂就算了,反正都是些剩菜剩饭,倒掉好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给萧戎留半分拒绝的机会。
    萧戎提着食盒回到屋里的时候,孟婉正要出来寻他。
    “戎儿,是谁来了?”
    萧戎顿了顿,说:“萧澜。”
    孟婉有些惊讶:“大小姐?”
    他点头,将食盒放到桌上。
    “那便是你嫡亲姐姐,怎能直呼其名呢。若是让你爹听见,定是要狠狠责罚你的,他可是最疼女儿的——”
    “我从未见过他,何来的责罚。”
    孟婉一怔,然后沉默。
    萧戎打开食盒,原本以为既然是剩菜,定是杂乱不堪,但挑挑拣拣总能填饱肚子。
    却未想食盒叁层里的东西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哪里有半分剩菜该有的模样?
    孟婉一看,当即明白。
    紧接着却又疑惑起来。
    平白无故,怎会有人送这般名贵的菜肴给他们?
    还未等她开口问,萧戎便从身上取了根银针,一道一道试了菜。
    “戎儿……”
    孟婉没想到萧戎会想到这一层。
    “即便夫人要害我,也不会借亲生女儿之手的。她最是心疼萧澜,不会让她做这种事……”
    银针无异。
    萧戎蓦地想起了萧澜对着他笑的样子。
    他垂眸。
    原是他心胸狭窄,将她想得恶毒了。
    “戎儿,”孟婉唤他,“上一辈的恩怨纠葛,终归是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无关,也与大小姐无关。若是……若是她愿意承认你,日后你在这侯府的日子……总归能好过些。”
    见萧戎不说话,孟婉继续劝道:“手足血缘,是这世间最难割舍也最珍贵的牵扯,母亲终是不能一直陪伴着你的。”
    “娘知道你能吃苦,也不屑要别人的施舍。只是戎儿,即便你不屑侯府的荣华富贵,不入宗谱不要名份……总还是想要一份真心一份信任的吧?若是这一世谁都不敢信,谁都要防着,那活这一遭该有多累?”
    “你不要怪你爹,也不要怪夫人和你姐姐,一切……一切都是娘的错。戎儿听话,不要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不好?”
    最终,萧戎还是没有说话。
    回房路上,香荷唤了声“小姐”,想了想,却又没了下文。
    “你是要问我,去都去了,为何不进他们的院子是不是?”
    香荷点头。
    月色映洒下来,将萧澜的脸蛋衬得更加动人。
    她淡道:“若我们听到的那些旧事是真的,那便是孟小娘有错在先对不起母亲。我若进去了跟她遇上,是要对她视而不见,还是唤她一声小娘?”
    香荷明白过来。
    视而不见,恐让萧戎难堪。
    唤声小娘,若夫人知道了,又该有多伤心。
    “依着母亲的性子,若不是因为我,是断不会容忍下来的。那我又怎能做让她委屈伤心的事呢?”
    她望向皎洁的月亮。
    “以往没碰上过便算了。忽然遇见了自己亲弟弟,有了嫡亲的手足,即便同父异母,也总比萧契来得更亲近。所以香荷,我是真的欢喜。”
    “对他好,也是觉得上一辈的恩怨不应牵扯到我们这一辈。萧戎的出生并非他自己的选择,而我作为姐姐,不过是比他命好,投胎到了母亲的肚子里而已。”
    “他日我若出嫁离开了侯府,而父亲也总有老的一天,不可能一辈子征战沙场,更何况……如果父亲在战场上有什么不测……你说,侯爵之位万一落在了萧契手里,那晋安侯府还有日后吗?”
    香荷别的不懂,但在这件事上,她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
    “一旦大权旁落,二叔父子执掌萧家,母亲即便贵为郡主,想必也无法过得如现在这般自在洒脱。”
    香荷认同地点点头,随后想了想说:“可是小姐,若是世袭给萧戎……嗯……萧戎少爷,但他有自己的亲生母亲,恐怕也不会对夫人有多好的吧?况且……她们恩怨还这么深。”
    “起码,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使出阴损之招。”
    萧澜笃定道:“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无所出,孟氏若真的想争宠,或若萧戎真的想要名份和富贵,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但凡存了一丝报复贪欲之心,横竖都不会窝在那巴掌大的小院里,过着死人一般安静无争的日子。”
    香荷睁大了眼睛,看样子是恍然大悟了。
    萧澜被她的样子逗笑。
    “退一万步讲,即便不考虑这些,单凭他长得好看还会打架这一点,就比那扶不起的萧契强上百倍!这般好的弟弟赏赐到眼前,我若是不珍惜岂非天理不容?”
    “那小姐,您打算如何珍惜啊?”
    “这个嘛……我自有打算!”
    乌云遮住了月亮,闷雷阵阵。
    那间还漏风的小木屋里,萧戎躺在硬木榻上辗转未眠,总觉背后阴风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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