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朋友,跟人沾边的事儿是一点都不干。
    小学时揪她辫子被她摁在地上揍,后来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她就成了被揍的那个。
    初中那会儿他是体委,校运动会时大笔一挥给她报了个叁千米接力和五十短跑,报名表都递到年级办公室了她才知道这回事儿。
    她一拍桌子把他从教室追到楼道,朋友腰活腿长的,在前边倒退着吊儿郎当跑,可她就是抓不着。
    俩人一路追到操场,朋友举起双手:“得,得,我认输——可刚才看你自己瞧瞧你这爆发力多猛,留着劲儿不如多为班集体做贡献——”
    高中时,她性格就收敛了点儿,知道和异性过分亲密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她毛茸茸的双马尾变成了清爽的单马尾,眼神也安静了,说话也开始斟酌分寸。家里气氛不太好,她知道她爸妈总吵架,只等着她高考后就离婚。
    这个时候她生活里还是少不了他的影子,南方小镇清晨总是伴着薄薄雾气和潮气,她在湿冷的晨雾里轻轻关上门,走过一段有点湿滑的青石板桥,他就叼着酸奶在前面等着。
    “慢死了。”砰砰的篮球在地上撞两下,又没重量似的旋在他指尖。
    “帅不帅?我教你?”朋友似乎心情总是很不错,他哼着流行的调子,校服袖子挽到一半,露出冷白瘦削的小臂。
    她忽然抬头看他,忽然就意识到两个人都长大了。
    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长着奇怪大脑袋的捣蛋鬼,身体舒展开了,是那种很漂亮的男生的清瘦身姿。脸也长开了,不变的是眼下仍有卧蚕,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孩气,但鼻梁挺直,像一把刀齐齐斜下去。嘴唇上隐约有点胡茬,但他讨厌胡子,每次都要反复刮干净。
    喉结也显露了,上下微微一滚,漫不经心的声调将她敲回神:“看我干嘛?”
    她平静地收回目光:“你不冷?”
    球在指尖没立稳,骨碌碌落下去,他“哎”一声追着捡回来,又嬉皮笑脸:“这么关心我啊?”
    她嫌他没正形,偏过脸去不理他,脖子里却猛然一冰:“知道我冷就献点儿爱心呗,让世界充满温暖,从你做起。”
    他另一只手抱着球,这只放在她后颈,并有危险的向下滑的趋势。
    “脏死了!”她打开他的手,终于又被摸炸了毛:“再这样我跟你绝交!”
    他耸耸肩,学着她的调子:“跟我绝交!绝交多少次呀大小姐,咱们绝交的次数可比老李头翻脸的次数还勤呢。”
    老李头是他们数学老师,很容易生气的中年男子。
    晃晃荡荡到了校园,俩人还在同一班。
    他进教室跟好哥们儿前后左右地招呼,她坐在前排安静地打开课本。
    下课他从后排绕到前门走,路过她座位目不斜视地拽一拽她脑后的马尾,顺手拿走她桌上的水杯。
    邻座的女生问她:“听说你们从小学就认识?”
    她点点头,说:“是认识。”
    临上课他将湿淋淋的水杯拎回来,里面满了热水。还不忘损一句:“这水杯颜色太丑,换了吧赶紧。”
    大学,她如愿以偿去遥远的北方上学,她父母果然离了婚。
    她没有家了。
    其实“家”这个概念对她来讲一直不甚明晰,只不过现在才终于正视这个问题。
    父母很快各自组建了家庭,她大一刚开学,握着手机立在楼道里有点发昏,最关心的问题是寒假该到哪里去。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自此之后她也就无家可离了。
    这时候朋友的电话很没眼力地打过来,他在那头还是懒洋洋的调儿:“出来撸串,爷请客。”
    “不去。”
    “不来也得来,我可就立你校门口呢。”
    她开始头疼,他和她的学校不过叁公里,他总是来她学校蹭吃蹭喝。
    她发了两分钟的呆,回宿舍穿外套换鞋,舍友问她:“这个点儿出去啊?”
    她说:“去见个朋友。”
    夜灯繁烁,他在校门口很没耐心地翻看手机,见她出来不咸不淡损一句:“再晚个叁分钟我就该上派出所报人口失踪了。”
    她捶他一拳,这拳带着点委屈和怒气,还带着点不知为何的感动和欣慰。
    他龇牙咧嘴撸她头发:“下手这么狠谋杀亲——友,扫黑除恶怎么就把你这女的给漏了?”
    吃饭的地儿不远,两个人并排走,很慢,非常慢。
    走着走着她停了,她叫他名字,他也停下步子。
    他看着她。
    她说:“我爸妈离婚了。”
    他嗯一声,说:“我知道啊。”
    她摇摇头说,继续走吧。
    朋友这回不紧不慢跟在她后面,嘴巴又聒噪起来:
    “不过那是他们大人的事儿,离就离呗,谁能保证一辈子就能守着一个人爱是不是——当然除了我,我是贼专一的那种。再说叔叔阿姨在你面前一直假装关系挺好的,不就为了让你放心嘛。他们是不爱对方,又不是不爱你,爱你的人从没离开过。”
    “年轻人离婚是追求自由,他们也得有这个权利,对吧。而且是和平离婚,没红脖子上脸的,你甭太担心……”
    她也没回头,轻飘飘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咳一声:“我妈那八卦心你也知道……”
    他又说:“不过我今天来不是安慰你的,就是纯粹想来。”
    她没吱声。
    披在肩上的头发被不轻不重扯了一下,他说:“过年可以来我家。”
    她依然没出声儿,放慢了步子,两个人又并排走着。
    手碰在一起,她先条件反射一躲,而后慢慢地、慢慢地牵住他的。
    他捏捏她的手:“这样就没啦?”
    她抬头看他。
    他说:“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该给个名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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