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惜颜缓缓开了口,“弟妹,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弟妹,已是看在阿钦的份上。你这些年,错得太多了。你既问我,我也想问你一句,你如今到底是姓什么?”
    一句话,把上官穗问得泪如泉涌。
    “我难道不知我是尉迟家的儿媳妇吗?可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生来就姓上官,到死都改不了。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好娘家,只会给你锦上添花……他们有事找来,我爹又不在了,我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娘,撒手不管么?”
    这近乎小孩耍无赖的说法,听得郭老将军马彻这样的耿直军汉都直摇头。
    也是一把年纪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竟在夫家说这样的话,这不是逼着夫家跟你离心么?
    “那你想怎么管?”
    尉迟圭黑着脸,浑身气势逼人,沉声发话了,“也别往别处扯,我媳妇娘家好,有人锦上添花,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本事。至于你那娘家,你要怎么孝敬是你的事,但我把话搁在这儿,我尉迟家已经派人报过丧了,他们爱来不来,绝没有再去一次的道理。就算是三弟,是你儿子,都不会再去。你听明白了么?”
    上官穗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尉迟圭竟会把话直接说到了这一步。
    这简直是图穷匕现,毫无余地了。
    她一时热血上头,话也不经思索的就说了出来,“那我……我这门亲事结的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我要回去!”
    这在她看来,是很严重的威胁了。
    可尉迟圭却轻嗤一声,半点不受威胁,“弟妹想回就回吧。三弟,你去套车,送弟妹回去。她想带什么,都给她拿上!”
    上官穗喉头一噎,瞬间哑了一瞬。
    他,他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还让她带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三嫂,你快别做傻事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回娘家算什么呀?”
    是秦瑶芝,和郑七娘来了。
    兄嫂都在这边陪客,她和尉迟喜夫妇,还有尉迟炜郑七娘一家子原是在灵堂照应。后听说这边闹了起来,郑七娘就赶紧拉着她来了。
    却不意瞧见上官穗闹得这么严重,秦瑶芝就算跟三嫂相处时日不长,也颇看不惯她,却也知道出嫁女子闹着回娘家,事情就严重了。
    尤其如今尉迟家正办丧事呢,还是为辈分最大的老太爷。
    上官穗真要走了,怎么说都得扣上一个不孝的名声,一辈子都摘不脱了。
    郑七娘更是拉着上官穗,“弟妹,别犯糊涂了,赶紧跟二哥,给侯爷认个错。”
    她也是好心。
    特意提到尉迟圭,他这身份可不仅是尉迟均的兄长,更是有爵位的侯爷,正经的一家之主。
    就算大伯不好开口管弟妹的事情,可一家之主发话,那是全家都得听着的。
    可上官穗却被这侯爷二字,给深深刺激到了。
    “凭什么?我有什么错,就因为他是侯爷,所以都得让着他么?连我丈夫的名字都得被他儿子冲撞,这是哪家的道理?甚至——”
    “你胡说什么?”
    尉迟均也怒了,“阿蝉的名字最后订下尉迟钧,是我决定的。他生来身子骨弱,阿爷也请了算命先生,说就跟钧字最合。且有我这个做长辈顶在前头,也能替孩子挡挡,我乐意!”
    “可我不乐意!”
    上官穗又哭了,猛地转身指着儿子,大声嘶吼着,“你挡灾祸?明明这灾祸就落到我儿子头上,否则他的腿怎么会瘸?”
    此言一出,别说尉迟圭许惜颜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连在场众人俱自色变。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柏昭都忍不住插嘴了,“你儿子这腿,明明就是,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替他们家的儿子挡了灾,才会招来邪祟!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上官穗显然不愿意听,都顾不得最起码的礼节,粗暴的出言打断。
    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许惜颜跟被激怒的母狮似的,缓步上前,寒声发问,“原来,这才是弟妹的心里话。就算我跟侯爷当年犯了糊涂,用了钧字,可我的阿蝉是直到满了三岁才正式起名,而阿钦那时已经五岁,他的腿已经出了事。请问我的阿蝉,又是怎么冲撞到阿钦?”
    上官穗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原本我娘都已经请来了符水,只要我儿子喝了就会好。偏偏你们那时来信,说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你们既说要换,那换就好了呀。为什么还非要写信过来,提到那个钧字?若非如此,阿爷就不会去请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就不会这么胡说八道。
    而我相公,你们明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从无心机,哪比得上你们两口子精明会算计?你们敢摸着良心,说一句不是故意的?说到底,你们就是因为你们儿子身子差,想找个替死鬼,才故意起的钧字吧?否则你们两口子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犯这种糊涂?也就我这傻相公信了你们,却害得我的儿子替他挡了灾!”
    这番话说出口,全场人都面色大变。
    就连秦瑶芝都捂着嘴,不敢置信的看着上官穗。
    她也是做娘的人了,她也有儿有女。
    可哪个做娘的能这么不讲道理,往别人家孩子身上泼脏水?又有哪个做娘的,能忍受得了,别人这样往自家孩子身上泼脏水?
    说尉迟钦是替阿蝉挡了灾,那岂不是变相指责,阿蝉是个灾星?
    许惜颜定定的看着上官穗,眼中似罩着一层寒霜。
    而尉迟圭的脸色,尉迟均根本就不敢去看,二哥的脸色变成怎样了。
    他的一颗心,象是往看不见底的深渊沉去。
    他知道,这番话既说出了口,妻子和兄嫂之间,就永远的种下了一根刺,再也无法如家人般和睦相处了,连装都装不出来。
    “你,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萧氏,胸脯剧烈起伏着,气得浑身颤抖进来了。虞夫人在一旁扶着她,神情焦灼又不安。
    方才的话,她们也听到了。
    此刻再看着上官穗,让虞夫人说什么好?
    连求情都张不开嘴!
    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就算上官穗这个当娘的,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却有些话,真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
    而萧氏走到已经被大人们吵架,惊得手足无措的尉迟钦面前,颤声告诉他,“祖母从来没跟你说过你的腿,但是今儿,我必须得说了!”
    “如果说你这腿残废,要怪人的话,那就怪祖母好了。是祖母当年一时糊涂,才让你娘把你带去乡下,染了软脚瘟(注:小儿麻痹病)!”
    “不是!”
    上官穗象被打中七寸的蛇一般,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不是软脚瘟,是撞了邪祟,就是撞了邪祟!”
    “你给老娘闭嘴!”
    萧氏是真火了,转头大骂,“这分明就是你跟你娘干的缺德事!你爹走了,你家姓上官的,要怎么当孝子贤孙你自己去啊,你干嘛非带上我的孙子?哪有外孙给外祖父这般尽孝的道理?我说了不同意不同意,你还是偷偷把他带走了,就为了给你娘撑面子。结果呢,我好好的孙子去了那乡下腌臜地方,才几日就染了病。一个早就能跑能跳的健壮孩子,怎么就突然站不起来了?如今你还好意思怪到阿蝉头上?你的良心真是给狗吃了!”
    “不是,不是!不是软脚瘟,就是替阿蝉挡了灾。”上官穗跳着脚,通红着双眼,状若疯魔,“你们都看他们夫妻得势,全都在撒谎,撒谎!阿钦你来听我说,听我说!”
    “听你说个屁!老娘从前给你留着面子,看你死了爹可怜,好多话都忍着没说,没成想惯出你这个白眼狼来。既如此,还有什么好遮掩的?阿钦,如今你也大了,祖母索性全跟你说清楚了吧!”
    “我不许你说,我不许你说!”
    上官穗情急之下,还想上前撕扯婆母,却是被下人抱住了。
    尉迟均,尉迟均已经无法面对,难过的转过了身去。
    萧氏清清楚楚告诉孙子,和堂上宾客,“你出事后,我特意让人去你外祖的乡下老家打听过,原来早有得过软脚瘟的。连上官家自己的子弟都有,一律送到那庄子里,只说是身子不好,从此再不见人。
    那时候你刚出事,祖母几乎请遍了全宁州的大夫,全都说是软脚瘟,偏你娘不信,成天给你灌符水。那时你应该能记事了,对不对?”
    尉迟钦迷茫的眼神里,闪过不少回忆。
    五岁的年纪,确实能记事了。
    幼年突然不能行走后,便成天烟雾缭绕,娘还总摁着他烧香拜佛,净给他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得他成天哭闹,噩梦连连。
    萧氏流着泪说,“原本,那时你二伯娘接到消息,便要派人把你送到京城去医治,可你娘不肯。她那时还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竟然又怀上了。呵,你家不是要名声要尽孝么?怎么爹的孝期还没过,你倒是怀上了?”
    上官穗脸孔雪白。
    这件事从没有人当她的面戳破,她还自以为做得隐秘,谁知婆母早就尽收眼底,只是不说而已。
    “你可别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我尉迟家也不缺这一儿半女。因为你和你娘,包括你们上官家心里都明白,阿钦这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氏既敢当众把这样阴私都给戳破,也不怕说下去了,“你是怕招了我们厌弃,才赶紧算计着三郎,怀上一个当护身符。后来,也是三郎心软,替你求情,我才没有追究。回头也是我发了好大脾气,才把阿钦接到我身边,正经吃上药。”
    她看着孙子,主动告诉他,“你这辈子,得记得你二伯娘的好处。当年治你的大夫,也是你二伯娘叫她娘家人,亲自去京城安济坊求人,才让褚家老爷子,亲自往宁州走了一趟。”
    尉迟钦落泪点头。
    他还记得,那个治了他一年多的禇爷爷。不象亲娘那般焦躁急促,反而总是特别和蔼的替他按摩动不了的腿,耐心的哄他吃药,才让他的腿慢慢恢复了知觉,能够下地行走。
    后来褚老爷子走的时候,他还哭了。
    因为老爷子是坐着车来,却是躺着走了。
    他的腿治好了,可以走路了。可褚爷爷却病得厉害,听说送回京城没两月就过世了。
    尉迟钦就算年纪小,也懂得感恩了。
    禇老爷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留在京城,应该还能安度晚年,多活几年。可千里迢迢跑到苦寒的边关来给他治病,受了一路颠簸,又累又操心,才会提前过世。
    这是他的恩人,他要报答的。
    萧氏又落下泪来,“你都不知道,得了软脚瘟的人有多可怜。就上官家的那几个,全是蜷缩着腿,一辈子离不开拐棍,出不得屋子。要不是你二伯娘拉下脸来四处求人,还问皇上求了宫里的好药,你这条腿怎么可能下地行走?”
    上官穗听到这儿,忽地眼睛一亮,急急插嘴,“能治就证明不是软脚瘟,就是撞了邪。”
    再看许惜颜一眼,她想起她娘的话,又委屈上了,“她要是不心虚,干嘛这么卖力?”
    萧氏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索性最后一点面子也不留了。
    “你要不心虚,当初你怀上老二时,为何要偷偷摸摸吃药?还不是生怕又在胎里带了毒,才这般行事?结果反折腾得孩子有了早产的征兆,你怕再生一个又出事,才干脆一狠心,吃药打了,还假装滑倒闹了一大通。你以为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就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由着你和你娘糊弄?呵,事后我连你在哪儿抓的堕胎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药方都还在我那儿呢。”
    这事却是连尉迟均都不知道的,又惊又怒,“娘?!”
    萧氏无力的摆了摆手,“这事是我故意瞒下的,一来你当时在任上,听家里跟去的人说,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思操心家里这些烂事?二来我当时就算告诉你了,你能如何?孩子已经没了,你还能休了她不成?你那没缘份的小闺女,我有给她好好安葬。还请人做了法事超度,她会投个好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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