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远, 月白风清。
    卷轴乘风, 行的飞快, 向下望去,群山飞逝,碧水急流。
    有的时候, 视角真的很重要。从这样高的地方看下去,满眼山河锦绣。深深地吐纳一次,绮罗只觉得, 胸中一口浊气吐尽,仿似能吞纳下天地星河。
    “下面好美啊!”她不禁嚷道,“能飞真好。”
    迟悟刚才实在是笑的肚子疼, 此刻仰躺在一边缓神,仰头望着天上的发呆。绮罗缩回脑袋来,一骨碌滚到了他身边, 抱着他的胳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甚么呆呢?”
    明月高挂,群星环绕, 时而飘过一片薄云, 如同天女的面纱。
    “绮罗,我是月亮。”迟悟忽然说道。
    “哦?”绮罗痴痴地笑道,“那我就是星星,时时刻刻绕在你身旁。”
    孰料迟悟却摇头, 认真道:“不, 你是太阳。”
    “因为有太阳在, 月亮映照了她的光才会明亮,太阳消失了,月亮就要被天狗吃掉了。”
    他阖上了双目,喃喃重复道:“绮罗,你是我的太阳。”
    绮罗听了这话,一时觉得甜蜜,一时又觉得酸涩。
    过了片刻,她问道。
    “小迟子,我们需要多久才能到呀?”
    “……”
    “嗯?”
    绮罗有些奇怪,正要去瞧他的脸,却发现他将脸别到另一边去了。她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上。
    迟悟见她要翻到这边来了,只好道:“天亮之前……肯定……”
    他一开口,就发觉自己露馅了,也就不再说了。绮罗听他声音不对,直接将他的脸扳过来:“阿迟,你怎么流眼泪了。”
    少年刚才分明还在笑的。
    泪痕从眼角划出来,流入鬓角。少年的睫毛上也沾染了泪水,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清霜,似飞雪,亮晶晶的。
    “喂……”绮罗见他这样,也不自觉垂下眸子,伸指头戳了戳他的脸颊,哑声道:“我们出发之前,怎么立的军令状?不可以临阵脱逃,不可以动摇军心,一路上都要开开心心的,要笑嘻嘻的,你不记得了?”
    她说着按住了迟悟的嘴角,向上提起,摆出了一个滑稽的笑脸。
    “我没有。”迟悟蹙起了眉头,脸颊被她像面团一样捏来捏去。
    “……我只是流了泪罢了,军令状里又没说不许哭。”
    “可是你哭了就乱了军心了!”绮罗道,替他将泪水都擦净,“你不知道……你一流泪,我的心就要乱了。”
    “……”
    “心一乱了,就要把持不住,强.暴下属了。”绮罗狡黠一笑,低下头便要不规矩起来。
    迟悟却偏开了头。
    “你上次亲了我之后,就把我丢下了。”他眸光微微偏开,喃喃道。
    “……”
    迟悟沉默了许久,沉沉开口:“你一定要去么?”
    顿了顿,又垂眸道:“我知道你会说我自私。”
    这回轮到绮罗无话了。
    “你跟长生也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一定可以回来,可你真的能回来了么?”
    迟悟抬眸望着她,眼睛里像是盛了两汪月亮,微微上翘的眼尾处温柔地晕开了两抹如血的红:“当年你爹都没能回来见你,你此番又怎么敢保证……一定回来见我?”
    “你骗我太多次,我都信不过你了。”
    绮罗望着他,薄唇几番开合,都是欲言又止。
    少年聪明的紧,她之前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他又怎么会信得。
    可他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陪她上路,哪怕她可能再也回不来。
    这一路上的几个时辰,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时间,是以他们出发之前,她与他约法三章,都要开开心心的,要笑着。
    绮罗也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
    “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还答应送我来呢?”绮罗将脑袋枕到少年胸膛上,柔声问。
    迟悟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哑声说道:“……因为你是太阳啊。”
    “月亮可以深深地爱着太阳,却并不能独自拥有她,她是自由的,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左右她的升落。”
    “太阳是月亮的一切,可月亮不是太阳所唯一照耀的,太阳是属于这个世界的,除了月亮,她还有很多人要去照亮。”
    “月亮只分到了一小部分光芒,那是他的全部……”迟悟举起胳臂挡住了眼睛,“但他不可以贪心,不可以再奢求更多了。”
    -
    许久的沉默。
    他们漂浮在有大美而不言的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绮罗轻声开口。
    “小迟子,你有‘道’么?”
    “道?”
    “嗯。”绮罗点了点头,“道。”
    “其实在那个幻境里,莫师公不仅给我讲了你的事,在离开之前,他还问了我,我的‘道’是什么。”
    “他说,‘道’就是‘路’,人活着,总有会有自己的路,有路就会有目标和前行的方式。”
    “太子修佛,选了成佛的路,所以他慈悲,他仁善,他想让每个人都脱离疾苦,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犯错,因为佛是不会犯错的;道师叔修道,选了通神的路,所以他清静、无为,持之以恒、苦心孤诣地修行,他想明白世间的真理。”
    “这两条路,都很伟大,可都不会是我的选择。我总觉得,佛太绝对,道太无情,都不是我能走好的。”
    她顿了顿,微微有些黯然,“就像太子和道师叔最后那样……”
    想成佛的犯了错,想通神的动了情。
    “我大概还是像和我爹一样,做个没什么志向的‘人’。走‘人’该走的路——仰可以不愧于天,俯可以不怍于地,想做的事情就尽全力,做错了的事可以后悔但绝不沉湎。”
    “若是欠了恩情,就去还,若是许了诺言,就去守,最重要的是,若是有了爱的人……那就拼上一切地去爱。”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朝迟悟使劲地眨眼睛。
    “最好有机会能睡了他!”
    她说完又猴到迟悟身上去了,两只爪子不停地给他挠痒痒,谁知道他是个不怕痒的。
    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反而自己被他压在身下,挠的抱头乱滚,连连求饶。
    她闹得够了,才又安静下来,微微有些倦,任迟悟将她圈在怀里:“其实做人也不比做神佛容易……这个世界太美了,要爱的太多了,所以做选择的时候分外痛苦。”
    “我之前,就无数次地想过,我爹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他从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方圆几百里范围内的人命,他一手创建的无间城,他决定要亲手毁掉这些的时候,该有多愧疚,多不舍……可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他亦知道自己不是全知全能的佛,所以权衡之间,他只是做出了一个自私的人会做出的选择。”
    绮罗望向迟悟,目光里满含歉疚,无声道:对不起,我也只是……做了一个自私的选择。
    -
    高处本应不胜寒,绮罗却并不觉得冷。卷轴乘风,在薄云之间穿梭,如同云海之中的一叶小舟。
    绮罗忽然发觉这“小舟”尾巴上还跟了许多焰火,星星点点,晃动着,跳跃着,但并不是她召出来的。
    “诶……怎么有这么多火灵跟在后面。”绮罗奇道。
    迟悟扫了一眼:“从屠龙宫就跟着了,我见它们是从黄泉海里穿过结界出来的。”
    “诶?”绮罗想了想道,“不会是我那一百零八盏长明灯里蕴生出来的火灵吧?陪了我这么多年,有感情了,我要走了这帮狗腿子还来送我一程?”
    迟悟:“……”
    这些火灵在绮罗身边飞舞,绮罗伸出手指去逗它们,有的落到她的指尖,就像蝴蝶停在她的指尖上。
    玩了一会子觉得没甚意思了,她又折回来,开始捉弄这边这个更有意思的。
    绮罗一把将迟悟推到,不怀好意地笑了几声,两只狗爪子立即就拍上了他的脸,对他柔软的两颊大肆蹂:)躏起来。
    少年清俊的面庞是近乎剔透的苍白,任她捏来揉去地捉.弄,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她。
    绮罗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喂!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罪啊!你勾.引我!”
    迟悟:“……”
    “你勾.引上司,这是大大的罪过!再加上刚才还扰.乱军心,罪加一等!”她义正言辞,不怀好意地笑道,“罪无可恕……亲无赦!”
    说着探头便口勿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口勿他的嘴唇,“刑.罚”的执行过程难免有点生涩。
    她伏在少年身上,舌尖如小猫舔水一般轻轻舔..舐着他的嘴唇,然后一点一点,缓缓深入……
    迟悟原本就心中刀绞,只是强忍着不说,保持住一副平静的神情已然是他的极限了。
    现在经她这样一激,直觉得五脏六腑有如万针攒刺,瞬间战.栗起来。他又恼又恨,眼眶酸的厉害,哪里还忍得了她这般慢慢悠悠的练习和探索?
    一个翻身,已将她压在了身下。
    唇齿缠绵,气息交错。
    …………
    头顶着婵娟千里清辉,跨越了河山万载静默。
    可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
    一番折腾之后,两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绮罗将头枕在他手臂上,在他颈间蹭着,眸子半阖,口吃软糯不清。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老实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迟悟想了想,一瞬间脑中有很多画面划过,其中,有一个场景反反复复地出现,挥之不去。
    他回忆道:“在烟乐坊里,我被云娘带入她的魔障,所以画了伏魔阵。那时候你来了,只用了一刀,就将魔障和我的伏魔阵一道破了。”
    一刀将黑暗与死寂都劈裂了,脏得像个小花猫一样的姑娘仿似不顾一切般,喊着他的名字。
    来拯救他。
    从此他沉寂的世界有了声音。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热烈的刀法,烫的像刚沸腾的滚酒,惊心动魄的像藏山寺中沉响千年的梵钟。”迟悟喃喃道。
    绮罗显然也回忆起了那夜的场景,道:“我也从没见过那样神圣的阵,鎏金璀璨,光芒万丈,我觉得那时候的你……”她咯咯笑道,“真像一尊佛。”
    迟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一刻的金光之中,姑娘只道自己看见了佛,却焉知佛因她而动了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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