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之君读诗哄睡,这绝佳的待遇,让静楠很快就昏昏欲睡,不出一刻,就合上了眼。
    荀宴无声舒出一口气,余光瞟到那本被丢得远远的书,犹豫一番,还是起身,将它重新捡了起来。
    ————
    半夜,江州下了一场骤雨,雨珠携倾盆之势从天而降,屋檐间尽是落珠之声。
    有人惊醒,有人睡得更沉。
    经这场骤雨,炎炎热意总算退了些,花木含珠,亦添了分美态。
    徐英注意到,清晨的街道行人较昨日多了许多,是个出行的好天气。
    隔着门,他轻声说了几句,得到应允,立刻精神抖擞地着人去准备这两位主子的出行事宜。
    不得不说,跟着这两位,自幼入宫的徐英也长了不少见识,如今他整日也就盼着能随同他们在外多游历几处。
    一刻钟后。
    “主子睡得不好?”徐英看着主子眼下的青黑之色惊道,又听说昨儿这位流鼻血了,便道,“奴婢让厨房做些消暑降火汤吧。”
    荀宴颔首,同静楠一起在堂中落座。
    昨夜他将那本书给仔细看完了,没费什么时辰,真正耗心力的,是后半夜做的那几个梦,又因静楠睡梦中的动作惊醒了几次,次次醒来,次次狼狈大汗,是以才有这眼下青黑。
    了解前因后果,静楠格外愧疚,想了想,建议道:“以后在榻上,哥哥把我绑起来罢。”
    噗——邻座一口粥喷了出来,古古怪怪地扫来一眼,见他们似是权贵模样,便也不敢多言。
    “……不必,不怪你。”荀宴心知那书的事决不能暴露,便道,“今日那秦青要升堂办案,去看一看如何?”
    静楠立刻被转移注意,连连点头。
    作为知州,秦青其实很少有需要亲自堂审的时候了,但这次的案子,不一般。
    当朝一直都在打击拐卖人口,尤其是针对幼童的诱拐,只不过律令虽在,真正能执行之人,少之又少。
    那些被拐的幼童,男童好些,多被卖身为仆,女童则多进了勾栏院,终生无望。秦青的前任知州,不可不称为一位好官,可对于这类事,他一直抱着不好管的态度,不愿多管,以致此事屡禁不止。
    秦青任职后,在江州地界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惩治此事,凡捉住人贩,罪证确凿,便可直接处以死刑。
    这些拐子多有势力,非单打独斗,秦青此举也冒犯了不少人的利益,触怒当地豪强。不过秦青软硬不吃,很是强硬。
    这次,是秦青手下的衙役被告了。
    李姓人家告那衙役不分青红皂白,道他的伯父、伯母是拐子,要把二人强行逮捕。双方起了争执,李家伯父二人年事已高,一个不慎发生意外,就双双离世。
    在这之后,有人证明那两位老人家抚养的小姑娘,不过是他们好心从路上捡回的,并非拐卖。
    且打人的那位衙役,其老母月前正与这对夫妻因一块菜地发生过争执。
    此事一经披露,引起哗然大波,在这之前秦青的大力惩治受到多少赞扬,如今就有多少诋毁。
    那些豪强更是直接散播谣言,道秦青此举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凡是与他有怨者,都会被他以各种罪名下牢狱,完全是以权谋私!
    百闻不如一见,静楠终于见到了这位秦知州的样貌。
    初看上去,很是温和,清秀书生面,唇畔含笑,官服加身也没什么威慑力,静坐在上首时淡然的模样,仿佛是个在学堂听人辩论的书生。
    堂下吵闹无比,足足有一刻钟都无法正常升堂,无数百姓对其口诛笔伐,道官府草菅人命,推搡间甚至有人试图往上方丢菜砸蛋。
    秦青接住了一颗砸来的蛋,摩挲几下,在案上转着圈儿玩,闲适地俯瞰下方。
    在扫到荀宴和静楠时,他视线一顿。
    荀宴一身寻常公子服,静楠则戴帷了帽,看起来只是一对来看热闹的小夫妻,但周身无论如何拥挤吵闹,都无法影响到他们。秦青再扫几眼,就注意到二人身边暗暗守护的护卫。
    在江州,似乎并无这等人家。他心中闪过如此念头,很快,就清了清嗓子,点出几个人名,淡道:“扰乱公堂,直接抓起来,在狱中关个十天半个月再放。”
    说罢掂量了下手中的蛋,一笑,“这些投掷的菜,就是他们这些时日的伙食了,你们可得仔细收好,别叫人挨饿。”
    那几人一惊,立刻喊冤,道他故技重施,又开始胡乱捉人,百姓亦被鼓动,阻止衙役抓人。
    “我秦青,也许会放过恶徒,却绝不错杀一位好人。”秦青平静地道出这句,脸上却是与这语气截然不同的狂傲之态,随后,他便将这几人的身份一一点出,不止道出他们属于哪户豪绅哪家花楼,还道出他们平日都和这些人勾结做错何事。
    总而言之,这几人被捕,一点都不冤枉。
    他说得言之凿凿,且还有几件证据被点出,百姓顿时被唬住,犹疑地来回看,不敢再拦了。
    局势稍缓,秦青迅速升堂传人,将衙役、被错杀夫妇的侄子、那疑似被捡来的八岁小姑娘齐齐传到了堂上。
    “这人行事,一直都如此傲吗?”静楠看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又好似万事尽在掌中的模样,疑惑道。
    徐英立即将秦青曾经在京中的几件壮举道出,感慨道:“正是因这性子,这位知州结了不少仇家。”
    世人多以谦逊为礼,因此乍然冒出这么一位不知谦虚、整日“卖弄”本事的狂徒,还当真事事都做得极出色,的确容易招人恨。
    第108章 道士
    真正升堂后, 堂下议论声越来越低,几近于无。明明知州一副温润无害的书生模样,硬是没人敢再朝他丢菜了。
    日渐高起,昨夜骤雨带来的些许凉意在人群拥挤下早已消散, 静楠帷帽前仅留下小撮透额罗, 其余地方都挡得严实, 虽遮阳, 也着实闷得厉害。
    她问道:“一般升堂办案,都需要多少时辰?”
    “少则一两刻,多则半日、整日都有。”荀宴目光一直停留在秦青那方,“但这位,据说升堂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话落,那秦青似有所感,双目闪电般看来,不偏不倚正巧对上荀宴,微怔。
    好半晌, 秦青才缓缓移开了视线, 这是他与人对视时, 第一次主动收回目光。手不自觉摩挲惊堂木, 他若有所思, 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查查这一行人。
    在他治下,不该出现这等来历莫测他却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堂下, 名为李威之人仍在哭诉伯父、伯母之死, 道堂妹乃伯父从水沟中拾来,与拐卖无关, 官府行事强硬, 就生生害了两条性命, 实在无法无天云云……被他牵着的九岁小姑娘手足无措,似乎还未意识到养父养母已不在人世,只手脚蜷缩相对,内向得厉害,不时偷偷瞄眼李威,又飞快收回。
    荀宴双目微眯,仿佛已看出些什么。
    他曾在天水郡任太守时,起初常有案子,尤其是那些堆积的旧案,几乎一天可以处置十来件。静楠那时候最常做的,是乖乖待在院子里等他,不过有时候也会拖着小板凳,同坐到堂上听审。
    她的小脑袋,是听不懂的,若堂下动静大了,顶多就踮起脚好奇往下探几眼,不知那些人在吵什么,再被荀宴不动神色地伸臂逮回。如此持续了有大半年,都无人发现他们冷静睿智、断案如神的荀太守,升堂时身边时不时会带个小不点旁观。
    “哥哥看出了什么蹊跷?”术业有专攻,静楠从未学过断案,自然不可能凭奇思妙想就猜出真相,这会儿看得一脸雾水,之所以有些趣味,不过是那秦青的表现颇为出彩,令人期待。
    荀宴耳语一番,静楠越听,双目越发睁大,似懂非懂地颔首,神情绽出光彩,“是这样啊……”
    随着荀宴的话,秦青也开始有了动作。
    堂上、堂下虽非同一人,但动作和话语竟意外得配合了起来,在荀宴讲解下,静楠将这场“闹剧”看得清清楚楚。
    那九岁小姑娘的确不是那两个老人家拐卖而来,她是在五岁时,被李威从邻县诱骗而来,小姑娘懵懵懂懂,不知事理,中途出了意外,才得以被老人家收作养女。衙役没有查错,顺着这条线索,老人家确实有嫌疑,传他们问话并无不可。
    但当时,李威也在场,他在地面和桌角故意抹油,再将长钉洒在角落,叫老人家不慎摔倒,长钉扎进脖间,当场毙命。
    这些,俱来自于江州当地回香阁的当家指使,既为李威消除后患,又可给衙役身上泼一盆脏水,激起民怨,让秦青无法再坚持这道律令。
    围观百姓顿时发出阵阵惊愕之声。
    “事实如何,传文娘的亲生爹娘一来,便可知了。”秦青如此道,又引来一片哗然,原来他竟将小姑娘的身世给查清了,怪不得这么有底气。
    文娘爹娘果然被带了上来,一见她便流泪不止,大声痛斥李威,对他厮打扯咬,双目通红,家人团聚,围观者无不动容。
    九岁的文娘,却和那对夫妇成了鲜明对比,并不激动,反而连连往李威身后缩,仿佛并不愿意见到他们。
    秦青进一步揭露,才知当初文娘被李威诱骗的缘由。文娘父母生下她后,久而无子,心中已有怨气,又受一道人蛊惑,认为当真是女儿“命中带煞,生来霸道,不容血亲”才会让他们迟迟无子,待女儿非打即骂,并盘算着要将她卖给大户人家为仆。
    殊不知,道人就是李威串通的,而后又趁机用这缘由哄骗了小小的文娘,让文娘随自己离开。她被骗走后,因了那道人的算命,夫妇俩虽说有些意外,却也未兴起过去找人的心思,甚至都没到官府报案。
    这会儿夫妇二人依旧无子,得知女儿尚在,自然忙不迭地跑来认亲。
    秦青漫不经心地将这段过往道出时,这对夫妇脸庞涨红,“那,那怎么能算!我们不过是被这人骗了,如果不是他窜通那老道士,我们怎么可能会不要文娘!”
    周围人依旧指指点点,目光中似乎有诸多鄙夷。
    夫妇俩短暂的羞愧后,就没再当回事,伸手去拽文娘,可惜文娘宁愿躲在诱拐自己的李威身边,也不愿再跟着亲生父母,叫那两人开始破口大骂,什么“赔钱货”“白眼狼”之类的话都吐了出来。
    静楠听了微微皱眉,有些反感,但荀宴却不知不觉握紧了她的手,神色沉下,仿佛想到何事,情绪极其不妙。
    公堂之上,秦青三言两语解决了此事,将文娘带到了自己身边,认亲之事,自是不好在公堂上继续。
    此事了后,荀宴二人,继续跟了过去,秦青看着他们,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未阻止。
    ————
    由两位衙役看管的小院中,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道士坐立难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伺机溜走,奈何那两人油盐不进,无论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老道士气得牙痒痒,又深深畏惧那位洞察人心的秦知州,在这位知州手下,自己能不能留得一条小命还未可知。
    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吐出那些秘密了。
    院门传来动静,老道士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摆正坐姿,乍看上去,的确仙风道骨,极为唬人。
    文娘爹娘一看到他,立刻激动跑来,作出要和老道士拼命的架势,吓得才端正了一刻的老道士摔落在地,幸而这两人都被衙役给挡住了。
    “莫冲动,莫冲动啊。”老道士嘴上唠唠叨叨,看到秦青随之迈步而来,明显畏惧。
    “这是……”护卫荀宴二人的侍卫紧跟而上,看到这老道士模样,露出惊讶之色。
    徐英回头瞄了眼,“怎么?”
    “徐总管。”侍卫惊讶道,“这道士前几年在上京都颇有名声,你不知吗?”
    徐英疑惑,一个靠招摇撞骗的道士,还尽做伤天害理之事,竟能在上京混出名声。
    荀宴已停住脚步,往后一走,道:“将这人的事,都说来听听。”
    第109章 终于
    云游老道士姓方, 在去上京之前就传出了世外高人之名,他最擅长的是卜算命格吉凶,还能测亲缘。
    他所做的, 第一件轰动上京之事是算出了一位五品小将的女儿非其亲生, 经过查探, 发现果然如此, 此女是其府中奶娘与一秀才所生, 为给女儿更好前程, 便想出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真正的女儿,却恰好在这假千金身边为奴为婢。
    此事之所以能轰动上京,是因为这假千金生得国色天香, 已与承恩侯次子定下婚约, 聘为正妻。真相一出,众人哗然。
    第二件事,则是他算出一位御史家中将有水祸,令其三日内避水, 连梳洗都最好由旁人相助, 不可亲自触水。这御史嗤之以鼻, 以其为妖道,却果然在三日内溺死在了清晨洗漱的水盆中。
    两件事后,老道士顿时名声大噪,京中众家纷纷请他入府,视为神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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