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大半个晚上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气氛,直到告辞离开,从单元楼的大门出来,就见许思名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林莫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跟了上来。
    “思名!”还没出小区大门,林莫伸手拽他没拽住,“思名,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咱们就事论事成不?让这小区邻居瞅见多难看!”
    许思名黑着脸没理他,两人就这样你追我赶的穿出小区大门,停在了马路牙子边儿。
    “你什么意思啊?”许思名终于忍无可忍的拧过身,沉声质问,“你这样置我于何地?当初可是我拍着胸脯跟你家人说有地方住,能安排的妥妥当当,现在什么意思,变相赶她们走吗?”
    “怎么会呢,你想多了,我刚刚也跟她们解释的很清楚了,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一直这么白住人家的房子,你说是不是,她们也是通情理的人,能明白的!”
    “就算是这么个理儿,事儿也不能这么办!你这样让她们怎么想我?噢我当初把她们娘俩骗过来,现在我食言了,还得借你的口赶人走,让你们自个儿掏钱找地儿住?”
    “哎你这人......她们怎么可能这么想呢,说白了你就是好面子吧,一家人哪来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许思名涨红了脸:“这根本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这事儿你跟我商量了吗,就这么自作主张了?就算要搬,那当初是我牵的头,也应该是我安排好了去处,亲自给她们个解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成了个被蒙在鼓里,还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
    “呼!”林莫狠狠吁了口气儿,“哥,有些事儿...特别是我家里人的事儿,你有你的立场,你碍于情面或是其他原因,不方便表的态,那我替你说,有什么问题,而且一家人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有什么说什么呢?”
    “......”许思名火气有些上头,不顾后果的说了句,“我现在才发现你根本不懂我!”
    林莫一愣,随即神色也黯淡了下来,意有所指的说:“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藏着掖着,你让我怎么懂你?!”
    许思名怔了怔,顿感身心俱疲,他没了继续对话的耐心,扭过头朝路中央踱了两步,扬手拦停一辆出租,头也不回的钻了进去,车子毫不犹豫的扬长而去。
    林莫追在后头“诶”了一嗓子,显然没卵用,他尴尬的挠了挠后颈,还下意识的四下望了望,像是生怕让路人瞅见自己被媳妇儿扔在马路边儿的囧样儿,怪丢人的。
    然而下一秒他却笑了,苦涩中带着点儿宠溺,果然是老夫老夫了,连吵架都变得稀松平常了,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人回了家,又要气鼓鼓的卷着铺盖去睡书房了,然后再跟他较上好几天劲。
    可这回林莫并不气恼,也不像前几回吵架,有那种心寒和憋屈的感觉,他认定了许思名只是一时面子上挂不住,才发了脾气,根本不是什么原则上的事儿,过几天准能好,而且这些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
    不管许思名是出于什么原因隐瞒那件事,单就他在这种境地下,还肯任劳任怨的把林芊这个担子往自个儿身上挑,林莫就没有资格生气,更没有理由怀疑他对自己的情意。
    果不其然,知他许思名那点儿小脾气的,非林莫不可了。
    开头几天,许思名拿他当空气,不正眼儿瞧他也不搭话,林莫并不计较,一笑而过之后,丝毫不影响他每天继续死皮赖脸的在他面前晃悠和絮叨,果然几天下来,那只傲娇精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了,尽管还是有些冷冷淡淡的。
    后来林莫试探着说起找房子的情况和搬家安排,他也已经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还不冷不热的给了些意见。
    其实人的情绪从气血上涌到归于平静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从这事儿的结果来看,怎么着都是有益于他许思名的。
    当然,可能更大程度上分散了许思名注意力的,还是他最近东奔西走四处找路子搭人脉,准备重新扬帆起航的事儿。
    跳出那个小圈子,许思名的才华和能力毋庸置疑的炙手可热,但他还是在自己几经深思熟虑筛选出的两个机会面前犯了难:
    一个是家知名集团公司正筹备设立企划部门,邀他过去主导;另一个,则是个满腔热忱、满满诚意要与他合伙开公司的邀约。
    许思名跟那人见了好几次面,并且相谈甚欢,虽然两人的相识借助了好几道关系辗转,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很多业务理念、对行业格局的看法、对行业未来走向的判断,竟然出乎意料的一致,而且这个人出色的管理才能,也会对他这方面的缺失,形成很大程度的弥补。
    说实话,相对而言,许思名对这个机会更加动心,但尴尬的是,等他卖了房子再凑上手头的存款借款还了债,哪儿还有钱出这个资?
    然而,还没等他做完这道选择题,却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
    给许思名打电话的是他小姨,虽然俩人平时也鲜少联系,但相比而言,他小姨性子比较软,许思名说不上她心里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但至少不会当面儿给他脸色让他难堪。
    电话里小姨的嗓音有些嘶哑甚至虚弱,支吾半天才哽咽着告诉他,家里老太太病危的消息,这简直如当头一棒,几乎砸空了许思名的脑袋,他良久才缓过神儿,抓起随身的包便冲去了机场。
    怎么会呢?前阵子才通过电话,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一路上,他心乱如麻,脑袋里却空空如也,虽说姥姥年纪确实是大了,但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突如其来这么一下儿,他是真受不住。
    许思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下的飞机,又上了出租去的医院,病房外人头攒动,气氛却极其压抑,反而他的现身引起了一小波躁动。
    “叫他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的吗?”
    “就是,要不是因为他那些事儿,咱妈那么好的身子骨,会三天两头的病嘛,现在还一病不起了!”
    “哼,别是想着宅子拆了,跑回来分钱的吧!”
    “哎,人还是要有良心的,以前帮他家还了呢么些钱就算了,可一个外姓人,怎么还好意思来争这点儿!”
    “......什么?”这样的场面是许思名预料之中的,他也习惯了用冷漠和无视去应对,但听到“宅子拆了”这话时,他避无可避的猛然抬眼,错愕万分的失声嗫喏,“拆了?怎么会......”
    小姨眼睛红肿,精神状态很差,对这登时聒噪起来的气氛,显得十分厌烦:“好了别吵了,是妈要见他,都少说两句吧!”
    她将许思名带到病房门口,拍了拍他后背,哑声说:“进去吧,老太太谁都不肯见,一直在等你。”
    病房里静的吓人,这让老人沉闷的呼吸声和仪器运作的声音,都听起来格外摄人心魂。
    陈阿姨静悄悄的守在旁边,看见许思名进来,黯淡的眼底不甚明显的闪过一丝光亮,她轻手轻脚的起身,招呼许思名过去,许思名却有些不知所措,呆立半晌才艰难的挪动着步子。
    病床上的老人眉目慈和,或许已经感知不到痛苦,满是褶皱的眼睑松垮垮的耷拉着,似是再没什么力气撑开了,插在鼻腔里的呼吸机正缓缓输送着氧气,可老人还是微张着嘴,大概喘气儿对她而言,依旧艰难。
    陈阿姨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躬身在她耳边轻唤道:“思名来了,你不是要跟他说说话嘛?”
    老人终于有了反应,她似有若无的眨了两下眼,缓缓侧过头看向这个她一直坚持着等待的年轻人,费力的说出一句:“回来了!”
    “姥姥......”许思名彻底崩溃了,他红了眼眶扑到老人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
    老太太狠狠续上一口气儿,卯足了气力安慰道:“别难过,姥姥年纪大了,时候也到了!”
    许思名迅速抹掉一把泪水,嘴唇不住的颤抖:“姥姥不许您这么说,您只是生病了,很快就会好的,没事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笑了,随即撩起眼睑看向陈阿姨,说道:“小陈啊,让我跟我的乖外孙好好说说话吧!”
    陈阿姨会意,应了声便出了病房。
    老人缓缓挣开许思名的手,吃力的探向自己的枕头底,许思名不明就里,问道:“姥姥,您要找什么?我给您拿!”
    “相框......”老人喃喃道,“枕头底下!”
    许思名伸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果然摸出个相框,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在那照片里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她怀里正抱着个婴儿,与自己威严挺拔的丈夫并肩而坐,围在他们身边的还有四个稚嫩的孩子,最高挑俊秀的那个女孩儿,就是许思名的妈妈。
    这张照片许思名在姥姥房里见过,只当是姥姥念旧才带在身边,哪知老太太颤巍巍的手轻轻抚过相片后,说了句:“拆开来!”
    许思名一怔,半天没敢动弹,就听老人又说:“没事儿,拆吧,有东西!”
    许思名这才小心翼翼的动了手,果然从相框背面掉出个小本儿,他定睛一看,是个存折。
    “这是留给你的!”老太太气若游丝,解释道,“当是我给你和小林莫的红包了,以后你俩好好过日子,我也能安心了!”
    许思名惊愕失色,忙将折子塞回姥姥手里:“姥姥,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老人手上没力气,根本拿不住,折子便滚落到了地上,许思名只得拾起,不经意瞥见上头的数儿——10万。
    “听话,拿着,咳咳......”老太太话说的急,猛咳了两下,好半天才喘匀了气儿,“不多的,只够当个零花钱,我那点儿钱财,都被外头那些人分完了,没剩什么能给你了,你就安心拿着吧,我又...带不走了!”
    话已至此,许思名也不好再推拒,他抽了抽发酸的鼻子,点点头。
    老人欣慰的笑了笑,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的说道:“宅子...宅子没了,不过,你别去怨谁,是我自己想明白了,那些啊...都不过是我的执念罢了,呵呵呵!孩子,都了结了!”
    这话让许思名听得云里雾里,八分疑惑掺着两分猜测,他正打算细问,却听姥姥又问道:“你还记得那家...那家豆花儿酥饼店吗?你小时候一不高兴,我就带你去,吃完了准保高兴!”
    “嗯,我记得!”
    被提起自然还记得,但毕竟是长大成熟了,物已是人也非,很多儿时不怎么起眼儿却让人痴痴念念的东西,也不可避免的被遗忘在记忆长河里,变得不那么令人向往。
    但弥留之际的人,或许总能从已经混乱的神志中,挑拣出那些久远而模糊、平淡却美好的记忆碎片。
    “我...我又想念那个味道了,你能不能...去帮我买?”
    许思名愣了愣,赶忙应道:“能,能的,姥姥您等着我,我这就去!”
    ***
    许思名穿梭在这座最熟悉的陌生城:熟悉,不过是因为这片土地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陌生,则是因为这里每一处被岁月冲刷过的街角,都已无法与记忆中那些模糊的轮廓重合。
    窗外的街景飞驰而过,许思名很久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座城了,而此刻,他更加腾不出心力去观察和欣赏,他说不上那种感觉,像是争分夺秒的追赶着时间和生命,像是怕“迟了”二字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这么多年过去,“永心豆花儿”的铺头还在,而且还扩建装潢过,曾经的老板大叔成了大爷,但依然没改他当年笑脸迎人的好脾气。
    大爷端详着行色匆匆的许思名,没喊年轻的伙计招呼他,而是不紧不慢的放下手中摇扇,亲自给他盛豆花儿装酥饼,还笑吟吟的搭上了话:“嚯,长成大小伙儿了,好些年没来了吧!”
    许思名一愣:“您...您还认得我?”
    “呵呵呵,我这儿好些顾客我都认得,以前你姥姥每次带你过来,你都不怎么搭理人,嘴撅的老高,也不知是跟谁置气呢,呵呵呵!”
    大爷记性好,人也热心,加之触景生情,这么几句寒暄便撬开了许思名记忆里的门。
    他记得那时候,爸妈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每次事先答应好的事儿,最后总会爽约,每每这时候,他都要搞一次“离家出走”,逃到姥姥这儿来生闷气,姥姥便带他上这儿来吃豆花儿和酥饼。
    说来也怪,嫩滑的豆花儿和椒盐香四溢的酥饼入了喉下了肚儿,脾气也跟着没了,大概只是因为天性单纯的孩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被美食蛊惑的少年,总能吃出满嘴的饼渣儿,姥姥也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笑他是个邋遢贪吃鬼,一遍遍给他擦嘴。
    “这得...十来年了吧,老太太倒是常来,就是再没见你来过,她说啊你在外地工作呢,今儿这是回来探亲呐?给老太太带的吧?她身子骨可还好?”
    被大爷的问话打断了回忆,扯回了思绪,许思名定了定神,尽量回以一个礼貌而自然的微笑:“嗯...挺好的!”
    “噢,那就好,你家老太太看着还硬朗的很呢,将来也得是个长寿老人,呵呵呵!”
    许思名无声的点头,忧伤却从心底袭来,扶摇而上,直蹿的鼻头一阵阵发酸。
    ***
    一个来回,一路狂奔,却在出了楼层电梯后戛然止步,那大概是一种血脉至亲之间的感应,异样的感觉沉闷的砸在他心口,令他心慌,让他惧怕,却又说不清在怕什么。
    他艰难的挪着步子,却在每靠近一步,越清晰的听到那刺耳扎心的低咽与哀嚎,他终于在病房门口彻底坠入了冰窟,他毫无知觉的任凭手中的酥饼和豆花儿坠落翻撒在地,溅满自己的皮鞋和裤脚。
    姥姥走了!
    或许,她是为再看他一眼而坚持着,但最终,却又因不忍才支开了他......
    许思名就这样麻木的杵在门口,与其说是克制,不如说是怯懦,他拼尽全力想再看一眼姥姥喘着气儿跟他说话的样子,却快被眼前那个模糊的轮廓给逼疯了,他看不清,他被源源不断的泪水糊了眼,他怎么都看不清了,或许...他根本不愿再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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