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拎着公文包,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斯文严谨。
    显然是被包厢里诡异的气氛给镇住了,他尴尬的杵在门口,不甚自然的推了推眼镜框,试探着问:“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位许思名先生吗?他约我到这儿......”
    “你是齐峰的助理吧?”许思名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我就是许思名!”
    那人松了口气儿,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是的,我是齐总的助理,我姓江,您好啊许先生,这个...关于尾款的事儿,咱们在哪儿谈合适呢?”
    “就这儿吧!”大概因为来的是齐峰的人,许思名显得有些怠慢,“这屋里的人,都是等着分尾款的!”
    “呃,这......”江助理错愕无辜的眼神不由的扫向屋里十来号人,顿感此行之艰难险阻。
    许思名没再搭理他,倒是顺便借着这位江助理的到来,续上了自己刚才的话头:“二舅三舅,四姨,小姨,你们也看到了,齐峰派了人过来谈尾款,所以还请你们稍安勿躁,怎么个分法,还是二舅你决定,至于后头的细节,你们跟江助理直接沟通,我就不掺和了,钱,我也一分不要!”
    不等他这些舅舅舅妈、姨娘姨父咂摸过味儿来,许思名又接着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是尾款,对不住各位,说到底,姥姥是为了我,才这么快妥协答应了拆迁,她跟齐峰签了协议,拆迁款...拿去抵扣我家欠他的那些债了,剩下的尾款,会现金结清......”
    包厢里登时静的瘆人,几个孩子似乎也感知到大人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个个转悠着乌溜儿的眼珠,大气都不敢出。
    “抵...抵了多少?还剩下多少?”老二终于回过神儿,扯着不住抽搐的嘴角,问了句。
    许思名没有回答,而是扭头看向江助理,他也确实不知道还剩了多少。
    被当空气的江助理突然被cue,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他专业性。
    “哦哦,是这样的!”他又推了推眼镜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材料,“根据屋主与我们签订的协议及补充协议,我们最后给予的拆迁补偿款是686万,那么截至合同签署日,许先生与我们齐总之间的债务本息余款是574.35万元,所以...尾款还剩111.65万元,呃...是人民币哈,将以现金形式支付给屋...哦不是,现在是分配给诸位,内个...很遗憾,我们也是刚刚得知老人过世的消息,所以我们齐总临时调了这笔款出来打算提前支付,当是安抚家属了......”
    “卧槽!只剩这么点儿了?”
    “哎,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我大不敬,咱妈这心真忒偏了!”
    “是啊,这不是明摆着拿我们的合法财产给他家填债呢嘛!”
    包厢里登时炸开了锅,悬殊的数字对比一出来,谁还有耐心再去听江助理那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
    “砰”的一声,老三忍无可忍的拍案而起:“不行,门都没有,我们要打官司,我老娘那么大把年纪了,神志根本就不清楚,签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作数!”
    江助理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当前糟糕的对话环境,拿出了他专为老板排忧解难的职业素养,从容不迫的抬眼回视道:“这位先生,您说的问题,我们自然也是考虑到的,所以签署协议时,我们带了律师现场见证,也请了家里的保姆作证,老人还有基本的自理能力,思路清晰,也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所以这份协议是有效的,这个我们也保留了影像资料!”
    “另外,协议条款既然已经约定了拆迁款的安排,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相当于是老人的遗嘱了,就算要打官司,也得以契约为先,这一部分肯定是雷打不动了,至于尾款怎么安排,你们若是商量不下来,非要上公堂,那也行,不过肯定得影响你们收款的进度了,我只是代表公司过来沟通支付细节的,另外就是请你们补一些手续,至于其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老三被噎的面红耳赤,无从辩驳,只得转向老二,求救道,“二哥!你看这......”
    只见老二面色铁青,眼底猩红,额角青筋根根暴起,屋里静下来时,几乎能听见他牙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冷冷的看了眼江助理,又恶狠狠的瞪向许思名,终于手一撑桌面儿站起了身,咬牙切齿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防不胜防,争无可争,人家祖孙俩早就算计好的,今儿更是让个外人在这看尽我们的笑话,荒唐啊!大家都...散了吧,不是做哥哥的没能耐给你们争,是这些人压根儿没给咱留活路,都散了吧!”
    说罢,就见他晃了两晃,愣是撑着桌面儿捏了把眉心,这才缓过劲儿,愤愤然离席朝门口走去。
    众人皆傻了眼儿。
    大概是太过憋屈怨恨,不满与不甘的情绪迅速积压膨胀,找不到宣泄口,就在老二行至许思名跟前时,他突然停了脚步,如同火山喷发般毫无征兆的抡起拳头挥向许思名。
    这一拳太重了,毫无保留,许思名几乎不带任何缓冲,直接翻到在地,嘴角瞬间渗出血来,就连施拳者收回的手臂,都在反作用力下,不住颤抖。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包间登时炸了锅,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还有些理智的忙叫喊着拉住老二,生怕他还要继续拳脚相向,闹出人命。
    小姨拦在前面,带着哭腔劝道:“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呀,下这么重的手,孩子们都被你吓坏了,算了成不,给他点教训就行了,妈刚走,你就看在她份儿上,算了......”
    老二喘着粗气,眼睛还死死瞪着摔倒在地的许思名,他挣脱众人的钳制,压着嗓音喝到:“不知道她老人家稀罕你哪点儿,榨干了她的钱,最后还要了她的命,呵,你就是这么尽孝的吗?”
    许思名头眼昏花一时站不起来,正擦着嘴角血的手猛地一顿,这句话远比那一拳更致命,犹如带倒刺的利器,剜的他心窝子生疼。
    “你听好了!”老二指着他,手臂还在颤抖,“日后我们与你再无半点瓜葛,我没你这个外甥,管你是死是活,以后都别再踏进我们视线范围半步!”说罢,便摔门而去。
    老三虽然气焰嚣张嗓门大,但还是被这阵势给吓到了,见他二哥气急败坏的走了,这才回过神儿,赶忙追了出去:“二哥?诶二哥,别急着走啊,咱还没说这剩下的钱怎么分呢,喂......”
    片刻后,他又折返回来,没了主心骨,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匆匆跟江助理要了名片,然后毫不客气的拿走了桌上的存折,又将一屋子傻了眼的人遣散,自个儿火急火燎的追他二哥去了。
    许思名趁乱撑着地慢慢爬将起来,小姨留在最后,心绪繁复的看着他,一阵儿唉声叹气过后,也只无奈的说了句:“以后你自己好好过,这边儿不用惦记了!”
    旁观了一场家庭闹剧的江助理,还万分尴尬的杵在包间里,走也不是留也不妥,现下其他人都走光了,他才试探着问了句:“许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不用!”许思名摆摆手,狼狈的瞥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要不你先回吧,他们商量好了很快会联系你的。”
    “哦,那你......”
    “不用管我,你也看见了,这家子的事儿,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你回去如实跟你们齐总说就是了!”
    “好,那许先生,我就先回去汇报工作了,你真的...没事儿吧?”
    “嗯,你走吧!”
    ***
    夏季北方的夜,总带着些迷惑性,时辰不早,幕布却久久落不下,天际依然透着柔和的光亮。
    大概是事情最差的结局也不过如此了,许思名整个人松弛了下来,可他没顾上阵阵来袭的饥肠辘辘感,也顾不上左脸颊和嘴角火辣辣的肿胀刺痛感,已经按照陈阿姨发他的地址,来到了姥姥租的住处。
    这地方离老宅不远,是有些年头的老小区,纵然屋里置着的家具和物件儿还是那样熟悉,许思名却丝毫感受不到亲切的气息,只剩冰冷、落寞和孤独......
    他在姥姥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份协议,上头还有老人鲜红的指印...然后是那份压的他十多年喘不过气儿的借据,还有齐峰的承诺书。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难受劲儿在心底翻腾,可许思名找不到排解的出口,他已经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觉得好累,身体好沉,却又怕自己这身晦气脏了姥姥的床似的,最后只靠着床沿坐在了地上,就这样,久久的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裤兜里那接二连三、锲而不舍的手机振铃才将他的魂魄惊醒——是林莫。
    “喂,你去哪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啊?”
    林莫话问的很急,却丝毫听不出气恼埋怨的意思,许思名几乎能感觉到,贴着自己耳廓的手机听筒里,有暖暖的气流裹挟着关心、担忧,甚至小心翼翼,正涓涓流淌而出,他猛然惊觉,在近千公里外,那座繁华的都市里,还有一盏灯火为他亮着,那个狭促的家里,还有一个人正等着他、挂念着他......
    “哦,对不起!”许思名的嗓子已然哑的不成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就不由自主的道歉,“我...我在老家,今天回不去了!”
    “......你声音怎么了?怎么突然回去了?”
    “林莫啊,姥姥她...她走了!”
    “......”林莫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尽管一时难以消化这一噩耗,但也不得不保持冷静,试探着去安抚那个更加伤心欲绝的人,“你...还好吗?一个人在家吗,我现在就过来陪你!”
    “不用了!”许思名狠狠的摁着太阳穴,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和沉稳,“大半夜的你就别折腾了,我没事儿,生老病死...都是迟早要经历的吧!你早点睡吧,明天不还得上班嘛,我这边儿处理好了,会尽快回去!”
    “可是......”
    “好了,乖了,等我回去好不好,我累了,先挂了!”
    这一夜,悲恸、哀伤、担忧、挂念...种种,繁复交错,拧作一股绳儿,牵连着远隔千里的两个不眠人。
    ***
    第二天,许思名强打起精神,不顾前一天被断了关系的尴尬境地,厚着颜面苦苦哀求着,才跟小姨打听到了姥姥的殡葬安排,然后他鬼使神差的跑去了老宅子,他自己都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让他想再去看一眼。
    满目疮痍,破败不堪,不论这里的未来,被人们憧憬成怎样的繁华显贵、热闹非凡,此刻在许思名的眼里和心上,都不过是一堆会杀人嗜血的废墟。
    姥姥当时站在这里,也是同样难受吧,不,不止,可能更加绝望......许思名这样想着。
    “思名?思名...是你吗?”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乎在唤他,不对,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许思名心头一颤,寻声回头。
    只见那个仅一夜未见却如隔数个秋的年轻人背着个双肩包,正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愣愣的望向许思名,然后踏着一路碎石小跑了过来。
    “思名,怎么回事啊?你家怎么...你脸怎么弄的?”林莫一把攥住许思名的臂膀,急切的问,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是有了怎样的联想,下一秒就见他又紧张兮兮的将许思名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你没事吧,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啊?”
    不知为什么,自打见着这个人突然出现,到这会儿被他一惊一乍的嘘寒问暖,许思名只觉着自个儿脊梁骨里死死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松弛了下来,心里飘飘荡荡、孤助无援的小舟,就这么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靠了岸。
    他一把抱住林莫,拼命的收紧双臂,将脸狠狠的埋进他的颈窝。
    林莫伸手回抱住他,无声的轻拍着他的后背,任由这个人在自己怀里克制的颤抖,在自己肩头压抑的抽泣。
    他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憋屈了十多个小时的泪水,终于如泄了闸的洪,源源不断,奔流不息。
    “哭吧,哭完就好了!”林莫在他耳边轻声哄劝着,“姥姥在天上看着的,她也不想你这么难受,她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继续生活,不难过了好不好?”
    “我知道!”许思名还挂在他身上,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闷,“我明明挺坚强的,一直撑的好好的,怎么一看见你我就撑不下去了!”
    “嗯,我给你撑着,你只管靠上来就好!”
    “我一大老爷们儿,从小到大就没怎么掉过眼泪,怎么回回都在你这儿认了栽!”
    “嗯,没事儿,我又不会笑你,只会心疼你,唔...只不过,回去又得多洗件衣服了!”
    许思名“吭哧”一声,似是笑了,然后肆无忌惮的将自己满脸眼泪鼻涕又搁林莫衣服上蹭了蹭,才将他肩头推开来:“行了,把你的脏衣服还给你,我们先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只觉着一阵儿眩晕,两眼一抹黑,便真如化了骨似的,软趴趴的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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