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非吟渐渐没了声息。
    沈柠正要上前查探他的情况,姚雪倦忽然伸手插入胸口囊肿,闷哼一声,两指掐出一只浑身裹满血肉看不出样貌的虫子。
    就在那只虫子离体的一瞬,站在沈柠身侧的柳燕行双眸微动,苏醒过来。
    而远处沈楼也甩了下头,却未能清醒。
    姚雪倦没想到取出母蛊后自己虚弱至此,根本无法继续控制柳燕行这样境界高深的人,竟被他挣脱清醒,只能咬咬牙,立刻将那只恶心的母蛊拍向沈柠。
    柳燕行眼前刚聚焦,就看到有人要偷袭沈柠。
    之前沈柠一式易水萧萧已用尽全力,此刻被姚雪倦突袭根本避不开,沈缨、顾知寒都是一惊,他们尚未来得及出手,已有一只如玉的手挡在姚雪倦掌前。
    母蛊趁机钻入他掌心,眼见一条血线自柳燕行掌心向上,很快爬到小臂内侧,紧接着就降低速度,仿佛在他体内极度惊恐,疯狂地挣动,竟有倒退之势。
    “柳燕行,你真气失控养不了圣蛊。”姚雪倦大惊失色。
    失去那只虫子,她整个人仿佛精气神儿尽数流失,一瞬间苍老虚弱下去,面色枯槁,丝毫看不出先前第一美女的半分影子。柳燕行瞧了瞧小臂那里的血线与微小凸起,淡淡道:“那能否取出这东西?”
    “不行的,唯有将圣蛊养至心脉,才能取出。”她冷笑着看向沈柠:“你倒是好命,有人替你受苦。”
    “可我真不喜欢这个东西在体内。阿柠,”他抬手摸了摸沈柠的头发,眼眸终于散去那些风雪,恢复成从前的温柔。“傻姑娘,这个给你,你不是一直都想拿回去吗?”
    落在沈柠掌心的,是那瓶无忧丹。
    沈柠心中涌上巨大的恐慌,哪怕亲眼见到他变成傀儡都没有此刻这么害怕。
    她全身冰寒,心口如被长剑刺入,先是一阵剧痛,其后才绵绵密密泛上来难以忍耐的疼痛,疼得她瞬间紧紧攥住柳燕行,却连话一时都组织不出来,只能猛烈的摇头。
    别、别这样,怎么会呢?
    柳燕行神色仍然温柔,但自他醒后,身上仿佛若有似无的柔光就再也看不到了,雪白的肤色也慢慢暗淡下来,唇也从殷红转白,仿佛被抽走什么一直支撑着的东西,如盛放的花开败一样,慢慢地、肉眼可见地枯萎下来。
    他本人并不在意,仍然像给她将解各门各派的典故一般耐心哄着:“我用了太多内力,现在境界彻底溃败,即便刚才不救你也拖不下去了。对不住。”
    你哪里对不住我了,怎么那么喜欢道歉呢。
    沈柠心口一阵一阵的冰寒,千言万语堵在她口中,偏偏只能说出一句毫无关碍的话。
    “我刚才、刚才使出了特别好的易水诀,你还没有看过,不能这样啊。”
    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可柳燕行一听就眼尾就染红,几乎落下泪来。
    这个傻姑娘,嘴上说是放下,但这么多年过去,心底深处仍然刻着那个玩笑一样的约定,导致她慌乱无措时下意识便会以此挽留。
    ——如果我能打过你,你就把自己赔给我。
    到底是多傻,才会把人家随口的话记那么多年啊。这么简单一句话都能刻入骨髓,叫人怎么放心呢。
    柳燕行艰难地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好”,心口的酸胀几乎让他分不清是内息紊乱还是什么其他的问题。
    四肢百骸开始涌入剧烈的疼痛,他渐渐弯下腰,一身在南疆都不曾折断的脊骨曲起。
    他给了沈柠一个笑,齿缝间都是血。
    “我看到了,我刚才一直都能看见。”
    沈柠哑声道:“你骗人,你根本感觉不到。”
    顾知寒走上来扣住沈柠的肩膀:“别缠他了,阿柠,他拖不下去了。”
    柳燕行看看顾知寒,眼皮已经开始发沉:“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顾知寒笑得格外爽朗,眼中却有闪闪亮亮的东西,语气仍是一贯的不着调:“是,竹枝派呢,我替你看着,沈柠我也替你看着,放心吧,日后她过得不好,下辈子你找我算账就是,绝无二话!”
    柳燕行缓缓跪下,七窍流出血。
    “阿柠,一定、一定要服无忧丹。”
    沈柠抱住柳燕行,眼前已经花了,雾蒙蒙一片看不清楚。
    她知道这次是真正的告别,所以终于松口,让他安心。
    “我会吃无忧丹的,我也会嫁人。”
    柳燕行体内已经撑到极限,终于听到这句话,默默催动体内真气。
    原本就狂暴混乱的真气彻底如溃堤的洪水,冲击着周身经脉。可怜那只刚入他体内,连半口血肉都没吸食上就被摧残到奄奄一息的母蛊,终于承受不住、连一声虫鸣都未能发出,就此惨死。
    他体内母蛊与子蛊相继死亡,尸身融入血脉,与残余的碧灵丹、涅槃丹、轮回丹融合,待内力溃散干净后,破损的经脉渐渐在极缓慢、极缓慢地恢复。
    同一时间,那些受了重伤但还没死的人,体内子蛊早在傀儡激活时就与母蛊宿命相连,也都无声无息地纷纷死去。
    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茫然地苏醒,完全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在问雪宫外身受重伤。
    沈楼也清醒过来,扭头看到自家妹子浑身是血、抱着柳燕行无声掉泪,连顾知寒这样潇洒的人也在一旁默默落泪,他爹和肖兰仿佛在默哀,顿时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你们哭什么?”
    顾知寒回眸瞪他,两只眼红得像兔子。
    “老柳去了,你看不到么。”
    “啊?”沈楼揉了揉眼,指一指柳燕行的胸口:“是我瞎了么?我怎么看到他胸口还在喘气呢。”
    沈柠猛地抬头,贴在柳燕行胸口细细听了一会儿,抬头时泪珠子要掉不掉,比沈楼还要更茫然无措:“确实……好像还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第130章 自刎
    柳燕行浑身冰冷地昏迷过去,?遗言也交代得干脆利索,以至于沈柠见他合眼后太过悲伤,竟没能注意到他胸口还残存了一小团热乎气。
    若非沈楼完全在状况外,?冷静理智,?旁观者清,搞不好柳燕行就这么凉了。
    如今被沈楼点破,沈柠心底已经熄灭的灰烬重新又闪起一星点小火花,?她下意识又听了听柳燕行心跳,?“没死,?他还没死!”
    沈缨立刻蹲下去探他体内,?良久,终于在沈柠期待的眼神中迟疑着说:“他内力已溃散,经脉却似乎尚未全损。应该还有救。”
    沈柠在那一瞬,?眼里的星光重新聚集了起来。
    顾知寒几乎不敢看她,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假设:“老爹啊,您看仔细点,?有没有可能是回光返照,或是一时没死透、等这口气泄了,?就彻底完蛋?”
    他顶着沈柠几乎要杀人的眼神说:“我不是咒他啊,?就怕大家白开心一场,?提前问清楚。”
    肖兰身在帝鸿谷,历代双星常有进阶失败道心颠覆而亡的,?甚至不久前刚亲历洛小山的死,自此对这种伤专门进行过了解,此刻听顾知寒的担忧,也上前查探一遍。
    “不会的。心法的伤如果压制不住就会彻底爆发,当场功散人亡。剑圣前辈既然说他内力已经溃散,?那伤势必然已经发作过,如今没死,应该是他命硬,熬过来了。”
    沈柠哑着嗓子道:“爹,我想带他上青杏坛请愚尊医治。从前我以为必死无疑,如今有了一线希望,我要请最好的大夫救他。”
    沈缨沉吟片刻:“愚尊对我怨气不小,不一定肯出手救人。我随你同去,万一有什么要求,我应下便是。”
    肖兰也道:“我也去,帝鸿谷同青杏坛有几分渊源,当年师父没能帮上剑圣前辈,一直引以为憾。有我跟去,愚尊应该不会太为难剑圣前辈。”
    肖兰沉默寡言,关键时刻却并不愚笨,有他这位帝鸿谷代言人在,青杏坛行事必然得收敛三分。
    如今是去救柳燕行,请肖兰去实在不妥。他若说其他理由,沈柠一定拒绝,只是沈柠倒不怕别的,就怕愚尊那老头子趁机折辱沈缨。肖兰这样说,沈柠便没再反驳。
    “算我一个。”顾知寒开口。
    沈楼问:“你不管荒海了?”
    “平日我就不怎么管事,再说柳燕行都半死不活的了,我哪来的心思管荒海。跟正道的账都算清了,剩下的事,监兵他们能处理好,没问题吧?”
    荥山双剑已经清醒,监兵君抽身跟过来,听他问话,点头道:“是,尊主无需挂心。”
    顾知寒满意,转而看向一旁的姚雪倦:“很好,我清理个门户,咱们就走。”
    姚雪倦自打偷袭沈柠没得手,误把母蛊种入柳燕行体内,如今连母蛊和子蛊一并失去,再无倚仗,整个人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原先打的算盘是将母蛊趁乱种入沈柠体内,商非吟已死,懂子母蛊操纵之法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无论是要保住沈柠,还是唤醒沈楼这些傀儡,她都有足够的砝码来谈条件。
    她本想以此为凭,求沈缨应允她和沈楼的婚事。她打算得极好,不愿沈楼无知无觉地跟着,也受够了商非吟的搓磨摆布,她想真真正正得到沈楼。
    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
    柳燕行拼着性命不要将子母蛊毁掉,也一并毁掉她全部的筹码与希望。
    顾知寒话音刚落,沈楼就提剑指向姚雪倦:“我来,姚雪倦做出这些事,多多少少有我的原因。”
    “大公子,你也觉得我弑父、纵蛊,罪大恶极,是么?”
    姚雪倦声嘶力竭地辩解:“商非吟一心执迷培育出真正的圣蛊,我不到七岁就被他喂下损毁根基的药,送去荒海受护灯使酷刑,就为盗取《山海卷》心法原本和阴阳药方。”
    她惨笑道:“我一生被他毁掉不算,十来年里不闻不问,好不容易我靠着自己成为芙蓉城首徒,结果两年前魔教覆灭,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带着教主死后失去宿体的母蛊,种入我体内。”
    沈柠微微蹙眉,被姚雪倦看到,冷嗤一声:“沈小姐自然想不到有这种恶毒的父亲吧?毕竟疼沈小姐的人那么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爹仔仔细细护着、有人以性命疼着、还有帝鸿谷的人前后不错眼珠地守着。”
    更不用说,还有个护短的哥哥,眼中除去妹子,再看不进任何旁人。
    姚雪倦脸色惨白,对沈楼凄然道:“大公子,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那日受不住母蛊的痛楚,病发时昏了过去。否则也不会被你发现我身体被毁。”
    她刚杀掉商非吟,心知子母蛊已死今日绝无活路,大悲之下将许多埋在心底的话都说出来。
    当初她对沈楼动了心,也曾想过抛开一切与沈楼站在一起。然而商非吟不肯放过她,没有给她压制母蛊的药。
    那一日芙蓉城中,母蛊作祟她疼痛难忍,沈楼好心帮她,却发现了女身被毁的畸形身体。姚雪倦醒后,自知与沈楼再无可能,绝望之下彻底死心,这才按商非吟指示下药抓了沈楼。
    沈楼默然摇头:“其实我心中从未觉得姑娘比其他女子低了一等。那日的事情,我也从未同人提过。你如果介怀这件事,大可不必。”
    姚雪倦浑身一僵,难以置信。
    沈楼继续道:“但你与商非吟合谋杀害我妹妹,咱们就是敌人。我答应过阿柠,再见之日,必取你性命。”
    姚雪倦先是呆楞,然后脸上露出荒谬至极的笑,“所以我原本,是有机会同大公子相交的么?”
    沈楼淡淡道:“在离开芙蓉城前,我心底始终将你当作朋友。”
    姚雪倦:“朋友么……大公子,我一直想问你,自涿鹿台至芙蓉城那一路,你可开心?”
    沈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很开心,多谢你。”
    姚雪倦欣然一笑:“足够了。我这一生自七岁起便全是无休止的噩梦,唯有那一路我过得很是开心。”
    这炼狱一般的人世间,她早就厌恶至极,唯一支撑她熬下去的就是得到沈楼。
    如今她听到沈楼亲口所说,才知自己曾经无限接近过那个机会,如今已断无可能。
    “我身体怪异,不必弄脏大公子的剑了。如果来世我清清白白,有一副正常的身子,或许我会像沈小姐一样有更好的一生。这一生,就到这里吧。”
    姚雪倦双手震断琴弦,以弦丝在颈间绕了一周,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她错误又可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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