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至中夜的冷雨已渐渐地没了声势,那原本显得渺远而不知何所来的兵戈厮杀之声便逐渐明晰了起来,几度令人恍惚之间便觉得搏杀着的双方已在窗下。
    苏敬则倚着窗畔仔细听了许久,那盘桓在附近的嘈杂人声才终于渐渐远离。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缓缓后退了数步,转而在床榻边坐下,微微阖上眼稍作休憩,暗自梳理着今夜的种种。
    今夜的这一番动乱只怕已惹得整个洛都的百姓都不敢入眠。由方才的动静听来,赵王的私军似乎不仅仅是出现在了阊阖门与铜雀街左近,更是深入到了市坊之间。
    他们究竟有何企图?而与此同时又是否仍有其他乘机渔利之人?
    思及此处,苏敬则却是不由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即便已有了前些日子的调查,自己对于今夜的这一场变故似乎仍旧是难窥其形。
    “砰砰砰”。
    正欲再细细思索之时,他忽而听得屋外有人急促地敲击着窗棂。
    声响传来的一瞬间,苏敬则已本能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他凝神略一思忖,却又顿觉不寻常——倘若是流徽,大可直接推门而入,而若是叛军,更不会如此“客气”地敲窗示意。
    他放轻了动作悄然起身,缓缓地向着窗畔走去。而苏敬则尚未决定如何开口发问之时,窗外之人已然压低了本就喑哑的嗓音匆匆道:“苏公子?”
    这熟稔的声线让他几乎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快步上前推开了窗,微微锁着眉头看向了来人,语调之中不免惊讶:“玉衡?”
    淅淅沥沥的冷雨之中,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一身深色劲装的玉衡站在窗外院中不远不近的地方,隐隐约约地看不清她的状况究竟如何,而方才敲击窗棂的入鞘长剑仍旧被她握在手中。
    但苏敬则在见得这情形的一瞬便已明白过来,他略微侧了侧身,低声道:“进来避一避。”
    “不用了,长话短说。”夜色之中,玉衡身形未动,尽管已尽力压住了不平稳的气息,短短一句话间也仍是显出了几分虚浮,“我来送一件有趣的礼物。”
    她说话间已摸出了那枚白虎符,抬手将它抛入窗内。
    苏敬则自是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相似的温润玉质与背面阴刻着的密集字样令他旋即便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件“礼物”。他迟疑了片刻,将白虎符收入袖中:“你竟然放心?”
    “如今说这些可没有意义。”玉衡不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挑了挑眉——这倒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直白的交流,“我记得你早已见过惊蛰留下的卷宗,想必干不出什么于我不利之事。”
    “你倒是看得透彻。”
    玉衡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流徽呢?”
    “先前去屋外探了探情况,此刻或许在耳房。”
    “那便好,既然他在,想必能保你无虞。”玉衡轻轻颔首,犹豫了片刻后便将手中的长剑也抛给了他,“仅凭白虎符恐怕难以取信,带上它吧。”
    “不行。”苏敬则权且接住长剑,心下已明白了她的打算,再次将它递出,“今夜你若是手无寸铁……”
    “抢上一把剑还不是易如反掌?”
    玉衡上前一步抬手将剑推了回去,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要急急将手收回。然而玉衡也只是这片刻的疏忽,便被苏敬则扬手扣住了手腕。
    “这不是你平日里的身手。”苏敬则只觉得握住的手腕之上是一片黏腻的触感,其间又似乎还有一处隐约的伤口。
    在无意间触到那条隐隐的伤口之时,他感到玉衡的手臂似乎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
    苏敬则的眉头不由得锁得更紧了些,微微抬眼看向她时言语之间了无往日的文雅疏离,而只是一片极致的冷静:“更何况你似乎心绪不宁——如此,是定然敌不过他们的。”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令玉衡的动作不禁顿了顿,她垂眸看着对方修长的指节在自己的腕间染上了污血,忽而回神似的局促地挣开了他的手,退后数步故作轻快地笑了起来:“我该走了。”
    说罢,她也顾不得对方是何态度,急匆匆地纵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碍于四下里忽远忽近的兵戈之声经久不绝,苏敬则只得匆匆地瞥了一眼玉衡离去的方向,将长剑暂且搁置在一旁的书桌上,而后以不曾沾上污血的手将窗户迅速地关好。
    方才玉衡亦是以未曾沾血的剑鞘敲击窗棂,如此一来,便能隐去他们交涉的痕迹。
    他在书桌旁坐定,微微垂下眼借着微弱的夜光看着手中沾染的污血。这些血迹还带着温热,应当不会来自于他人,而那条伤口……由此前的触感与这些血迹看来,伤口并不算深,却了无愈合的迹象。
    很奇怪。
    苏敬则索性抬起手来嗅了嗅那污血的气息,仔细辨认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似乎是三两种活血草药混杂着的气味。
    这样的结论令他心中悚然:难道方才玉衡的言行之间的虚浮无力之感,更多是因为……
    活血草药造成的持续失血?
    他紧锁着眉头抬眼看向那柄轻巧的长剑,却见那剑柄之上隐隐约约的似乎亦有数片殷红的指印。
    ……
    夜雨时停时落,院墙外短暂的寂静令风茗不自觉地便有了几分不安。既然那些人的首领已来到的此处,是否代表着最为猛烈的攻势即将开始?
    是否也代表着沈砚卿已经……他们没有了顾虑,才会动身来此?
    风茗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此时此刻的枕山楼再容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软弱与犹疑。
    看似无尽头的防守已然让许多枕山楼的下属心生忧惧,墙外之人的攻势压迫一旦变得失去了威胁之感,他们内部的犹疑与怨言便有了滋长之势。
    风茗素来心细,自然也将众人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趁着这片刻的喘息之机,她谨慎地思索了一番自己应有的说辞,待得心中有了定论,便暗暗地为自己鼓足了气,向着那些多多少少面露疲态的下属们走去。
    她所需要做的,首先便是稳住这其中的几名领头作战之人。
    “见过九小姐。”
    不论心中是否有怨言和疑虑,他们皆是牢记着风氏商会中应有的礼数,向着风茗简单地颔首行礼。
    “诸位今晚实在辛苦。”心中思量既定,风茗便微笑着回以同等的礼数,以表尊敬之意,“如今商会正是进退维谷之时,却能得诸位奋力相护。此中高义,令我自愧弗如。”
    “岂敢岂敢?九小姐过誉了。”
    “这本是我等的本分所在。”
    ……
    几人自是不会在风茗的眼下露出退却之意,纷纷开口自谦了一番,又暗自不安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幻。
    “诸位本非我风氏家臣,逢乱时愿意留下施以援手便是情分,又何来‘本分’一说?”风茗微微笑着,语调本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淡然,却又忽而生出了些许忧虑,“只是如今看来,墙外的那些人却是丝毫不这样想。”
    几人既然做到了领头之位,便不会不明白风茗这后半句的言下之意——那些人若是得了胜,绝不会为枕山楼中的任何人留下生路。
    他们这样想着,便有一人当先一揖,问道:“不知九小姐可有什么缓兵之计?”
    风茗略做斟酌后,意态颇为从容地开口道:“此前沈先生便对眼下的情况有所预料,故而早已在前几日便向城中的三公子传了信。枕山楼是洛都诸商会的首脑,而三公子身为少城主,必不敢以大宁国都之中的生意冒险。”
    其实她说这番话时,心下亦是十分不安:自己也不过只是猜测着沈砚卿会留此后手,只不过他即便如此行事,恐怕也是在这两日之间,刻意提前了日期,自是为了让他们放下心。
    风茗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三公子心性素来仁厚,尤爱情义深重之人。想来即便是今晚枕山楼损失不小,他到时也仍旧会将功折过,几位或许能去更好的地方施展身手也未可知。”
    “九小姐此言既出,我等倒也便放心了些。”
    听得他们如此应和,风茗也算是略微放了心。她轻轻颔首,将音调扬了扬,这一次,便是在有意无意地说给所有人听:“世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如今既是大厦将倾,他们若想危及楼中之人,便也该掂量一番,究竟敢不敢冒着少城主的责难来踏过我的尸体。”
    “九小姐不必忧心,我等必将尽力而为。”
    这一次,应和的人倒是更多了些,言语之间听来也颇为坚定。
    敌人不会留活口,而若是侥幸守到了援军来时,便少不得能在风城谋得高就。如此情形之下,何人会不坚定呢?
    风茗向着他们很有些青涩地笑了笑,而后又是郑重地一行礼:“还请诸位,助我守住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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