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重新递还给永嘉:“阿姐,我在外面等你。”
    永嘉闻言点头, 她双手稳稳接过食盒,不曾犹疑,快步从偏门而入,侍卫从后跟上,替永嘉引路, 沈桓独留在门外,见二人身影隐入黑暗里,他从外关门上锁,回到马车上,驾车躲入临街的小巷里。
    刑部大牢内的地形,甚是复杂曲折,侍卫引着永嘉弯弯绕绕的走,急行了一刻钟,才到关押陆翊的地牢,侍卫开了门,说替永嘉在外望风,让她下了地牢后,一路直走到尽头,会有三条岔路口,她走最右侧的那条路,陆翊的牢房在那条路上的最后一间。
    永嘉向侍卫道了谢,她先点燃了预备的火折子,随后小心翼翼提着食盒,独自沿着深长的一时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向下走。永嘉行到半路,背后流入的月光,随着一声关门响,被牢房不透光的铁门彻底遮挡住,周遭霎时陷入彻底黑暗中,唯剩手中的火折子透出点点微弱的光。
    永嘉心跳愈快,她忍着心间愈发蔓延而上的恐惧,一步一步,继续向下走,她依照着侍卫的话,直行到尽头后右转,墙壁开始出现一盏盏烛灯,每隔十步,是一间牢房,永嘉不敢左右乱看,直奔最深方处去。
    牢房尽头的高墙上有一扇窗,泠泠月光流入,在昏暗的地牢内笼上一层朦胧。
    永嘉寻到陆翊时,剧烈的心跳一滞,隔着坚硬的铁栏杆,她瞧着牢内的人,一时竟有几分认不出。
    陆翊看到前来的永嘉亦是一愣,他的目光从震惊到仓皇,一时间他只想躲她,可他触到她的目光,触到她眼底的湿润,他根本舍不得转身。
    眼泪不受控的掉下来,永嘉直直望着陆翊,她张口,嗓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殿下…这里脏…您怎么来了。”陆翊望着永嘉的眼泪,忍不住走上前,他们之间相隔的,是一道坚固的牢门。
    永嘉一时说不出话,她一手擦着面上的泪,一手将食盒放在地上,她蹲身打开盖子,将里面尚温的汤药,递给陆翊。
    陆翊看着永嘉递来的药,双手有些颤抖的接过,他不多问,仰头将碗中的药喝光,永嘉看在眼里,又忙递上备好的蜜饯和自己的手帕。
    陆翊目光落到那一方柔软的丝帕上,那上头似乎带着她身上的香,那般干净,干净的让如今的他不忍染指。
    永嘉递上帕子,见陆翊久久不接,她忽而抬手,执着帕子轻轻抚上他的唇角,隔着轻薄的丝帕,她柔嫩的指尖似乎能感受到他唇上的胡茬,一抚而过,带着隐隐的刺痛。
    陆翊感受到永嘉的动作,身子一僵,月色清冷,他眼底映着的,皆是她温柔的眉眼。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她。
    永嘉看着憔悴不已的陆翊,缓缓收回手,她又从食盒最底层寻出一柄钥匙,递到陆翊手中。
    陆翊瞧着钥匙微愣,便听永嘉开口:“这是你牢门的钥匙,后日子时,你开锁逃出来,你逃出地牢后,向东边的偏门去,外面有我和桓儿会为你打点好一切,届时你骑马往城门去,会有一个韩姓商人的商队等着你,他们会带着你出城,他们去云南采买药材,队里有人懂医术,他们可以照顾你的伤,你随着他们一同去云南,一路也好照应。”
    陆翊听着永嘉这番安排,他又看了看掌心的钥匙,不禁问她:“那你们呢?”
    永嘉闻言微滞,她一时垂下眸,躲开陆翊投来的目光,慢慢低头。
    “陆翊…我不能再牵累你了。”
    “牵累?什么叫牵累?”陆翊听着永嘉的回答,不禁摇头。
    “若没有我,你该是叱咤战场的大将军,若没有我,你又怎会被困在这牢里?”
    “这就是你说的牵累吗?”陆翊不停的摇头:“我早说过,我不在意权势爵位,我只在意你,若是能逃,我们为何不一起逃?你若怕牵累我而留在那座黄金牢笼里,我宁愿不要这条命。”
    “不要,”永嘉闻言心上一惊:“不要做傻事,陆翊,我不值得的,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沈邵不会放过我,我跟着你,你永远不会安全,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我不能再误了你,求你,一定要逃出去,去云南,去哪里都好,只要你身边没有我,后半生便可顺遂。”
    “昭昭…你知道我的心,你知道我所求的根本不是半生顺遂。”陆翊忍不住眼红,永嘉的话,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刃,刺过来,让人肝肠寸断。
    永嘉自然知道,可她早也知道,他的所求,她没资格去回应。
    “陆翊,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早已还不清了,我只求不再继续亏欠下去,陆翊,我其实一直想与你说,那年我去到琅琊,遇见了宋思楼,他在那里过的很好,娶了妻,他的妻子很贤惠,前不久,桓儿收到他的信,说宋夫人诞下一子,他们一家人,幸福美满…”
    永嘉的眼泪一直掉,唇角却笑着,她看着陆翊,视线里的他,渐渐模糊起来。
    忽然,她面上触到一抹粗糙,是他帮她擦着泪。
    陆翊的指尖在抖,心尖在抖,他的声音亦在抖,他语气故作平静的问她:“昭昭,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待你去到云南,便找一个满心爱你的姑娘,娶妻生子,日后儿孙满堂……”
    “你是让我忘了你吗?”他眸底的泪掉下来,盯着她问。
    永嘉一时不语,她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上面栩栩如生的枫叶,在这分外暗淡的地牢里,热烈如火。
    永嘉将荷包塞到陆翊怀里,她匆匆后退,躲开他替她拭泪的手。
    “我亦不会再记得你,日后我们天涯一边,各自安好。”
    “你留在这里会安好吗!”温柔如他,在她面前,第一次近乎咆哮。
    永嘉的心在颤,在疼,她不回答陆翊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后日子时,你是能逃走最近的日子,你若不走,往后惊到了沈邵,不仅你会没命,帮你的朋友,我和桓儿也都会受牵连,徒劳一场。”
    “你若真为了我们好,便拿着钥匙逃出去,离开京城,天地广大,这世上的好姑娘千万,你会遇到你命中本该的良人。”
    “昭昭,不可知,若要我独自逃生,我宁愿去死。”
    “你若死,我便陪你。”
    陆翊所有的话,都随着永嘉这一句话堵在腔中,他许久说不出话,他不禁想要靠她更近,他上前,身子紧紧贴在牢门上,想要触碰她。
    “你心里其实是有我的对不对?”他问她。
    “你一直不肯答应,是怕连累我对不对?”
    永嘉泣不成声,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她跌坐在地上,只捂着嘴一直哭。
    陆翊的心像是被四分五裂,此时此刻,他多想将她抱在怀里,可是她离他太远,那道牢门像是枷锁,有形的无形的,阻隔着他们。
    “我们此生,终究有缘无分,陆翊,若有来生,我宁愿跪死在教坊司,也再不会在那夜入宫。”
    “求求你,忘了我吧。下辈子,换我去找你,将此生欠你的,一一弥补。”
    永嘉提着食盒,几乎一路狼狈的逃出地牢,她失魂落魄的跑出来,在刑部大牢外,见到沈桓那瞬,她手中的食盒摔落至地,她扑到沈桓怀中,哭的撕心裂肺。
    多年的压抑,她连哭都要克制,唯有今夜,她所有的忍耐理智,随着那跌碎在地的药碗,一同破裂。
    沈桓一手紧抱着永嘉,一手垂落在身侧,掌心渐渐攥拳,剧烈颤抖。
    “阿姐…阿姐……不哭了…还有我在,有我陪着你。”
    永嘉自流产后,虽然身子一直在调理,可损伤太重,一直难恢复,今日又经这一番大悲大喜,哭到最后,已然虚弱。
    沈桓将永嘉抱到马车上,陪着她回长公主府。
    ***
    沈邵是子时接到永嘉从刑部回长公主府的消息的,王然一整晚陪在沈邵身侧,大气都不敢喘。
    王然一直小心观察着沈邵的面色,待见他将最后一封长公主回府的密保烧掉后,忽然站起身,下一瞬,书案被他猛地掀翻,烛台落地,燃了纸张奏折,火势一瞬蔓延起来。
    王然吓跪了地,他看着烧起来的火势,亦不敢起来,爬着凑到沈邵身边,急声劝道:“陛下息怒…火起了…您快随着奴才先到殿外去,御门烧不得啊陛下,您就算不顾着殿宇,也要先顾着您自己的安危啊。”
    王然磕头劝了半晌,仍见沈邵站立着不动,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到那团火气的火焰上,火焰映入他的眸底,是滚滚的杀意。
    第119章 忏悔信
    王然劝不动沈邵, 只能连滚带爬的先跑出御门,急命人前来救火。王然匆匆安排好,正要再回殿中寻沈邵, 一转身便见烈火光影下大步走出的身影,他大步不停, 直奔宫外去, 王然见了, 暗道不好,急忙跑上前去追沈邵。
    ***
    沈桓一路将永嘉送回长公主府, 一直等着她入睡了, 才起身离开回府。
    永嘉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朦胧间醒了数次,凌晨天色隐隐透亮时,彻底惊醒了。
    永嘉睁开眼,模糊触到坐在床榻旁的身影,恍惚以为是生了幻影, 她睁大眼仔细瞧去,一时被惊得心脏发抖,猛地坐起身, 瞬间清醒。
    沈邵靠坐在永嘉床边, 静静瞧她的睡颜,瞧她连梦里都是不安的。
    永嘉惊坐起来, 她忙拢紧被子,悉数裹到身上,她紧盯着沈邵,匆匆向后躲去,与他拉开最远的距离。
    沈邵将永嘉自清醒后的所有反应悉数看在眼里, 他的眼眸深深的,瞧不出丁点波澜。
    永嘉丝毫不知沈邵是何时进来的,在此坐了多久,她此刻,仍是心慌不止,他凑过来时,她下意识去推他。
    可他今日用力极大,扑来似的,一把锢住她,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永嘉推着沈邵,不禁蹙眉:“你喝酒了?你身上有伤怎能喝酒?”
    沈邵闻言,原是禁锢着永嘉的怀中一松,他略略撤身,与她胸膛隔些距离,他深黑的眼底似乎透出些光亮来,仍是痴醉的,抬手一点一点抚上她的小脸,轻托起她的脸颊,他的语气委屈的像个孩子:“阿姐还知关心朕?”
    他话落,不等着她回答,抱着她的手臂一用力,一把将她揉进怀里,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
    永嘉被沈邵的举动吓得一愣,她疯狂推他,他的胸膛似山,她挣扎不过,受着他的吻,到最后,她彻底失了力气,由着他疯狂索取着她的呼吸,可慢慢的,她察觉到面上的热,唇间尝到了清晰的咸。
    永嘉愣住,她知道那不是她的泪。
    她回神时,又猛得推开,她力道极大又突然,将没了防备的他一把推开。
    永嘉是极恼的,她下意识抬手,可目光触到掌心染上的血时,身子一僵。她抬眸去看他,看到他面上的泪,和胸前衣料浸出的血。
    她缓缓落下手,她垂落的指尖在隐隐发颤,她只质问他:“你发什么疯?”
    “朕就是疯了,”他被她推开,便再次凑上前,他不顾已经流血的伤口,感受不到身上的疼似的,再次捧住她的小脸,他含血的眼底盯着她:“朕嫉妒的发疯,恨的发疯。”
    “你把来生许给他了,那朕呢?”他贴面质问,他的眼泪,火一样灼热:“生生世世都不肯给朕机会吗?朕也想过来生,永嘉,朕也想过,也想来生去寻你的,换朕去寻你。”
    永嘉听着沈邵这些话,意外之下,怀中霎时不安不起来:“你都知道了?”
    “从你第一次带张显去给他看病,朕便知道了。”
    永嘉看着沈邵猩红的眼:“你既早知道,为何不阻拦?”
    “朕怕你不高兴。”他的回答,又让她意外,他捧着她的小脸,去抵着她的额头:“可是永嘉,朕现在恨,恨得要命。”
    他原是那样无助,可说出的话,吐字的语气,透满了冷,让她害怕。
    “你不许伤害他,”她手掌抵在他的肩头:“放了他,我不会走。”
    “你既什么都知道,就该清楚,从始至终,我从没计划要再逃走,我只想还陆翊一个自由,他是无辜的。”
    “他不无辜!”他忽而吼起来,吓得她声音一滞,他匆忙察觉到,连忙轻抚着她的发,安慰她:“永嘉,朕不是有意的,朕不是故意吓你的。”
    “永嘉,那你告诉朕,来生呢?来生你还要不要朕了?”他一畔安慰她,一畔锢着她,他耐心的等,等一个期待。
    可她许久许久都不会回答,他的心,从未热起来的心,愈发的冷了。
    “那好,”他不再等她,他唇角似有几分笑,和他说出的话一样的冷:“朕不会放他。若明日子时他能逃得掉,朕便慈悲给他一条生路,若他逃不掉,朕便杀了他。”
    永嘉听着沈邵的话,看他湿润未褪的眼底,皆是凛冽杀意,她忍不住哆嗦,唇间一片白。
    他似乎有等她片刻反应,仍然是失望的,他不再抱她,踉跄起身,匆匆的向殿外走,走的那样狼狈。
    他想,她不肯爱他,恨他也好,恨着他,下辈子也这般恨下去,只要别忘了他……
    ***
    沈邵离开时,窗外天光大亮,永嘉独身缩在榻上,他身上的血,蹭在被褥上,那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是那样的冷,那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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