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堰没回答这个,只低声问:“你喜欢白玉?”
    宝瑜收起指环,转而掀开马车的帘子,目光淡然地往外瞧:“喜欢啊,只要不是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宋堰沉默半晌,哑声笑了下。
    他右手搭在额前,极疲惫似的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双眼紧紧闭着,轻轻道:“你喜欢就行。”
    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宋府的门口。
    “大夫人,到家了。”采萍在外头打开车门,忧愁地看了眼天色,“阴阴的,怕是又要下大雨了。”
    二黄前段日子伤了筋骨,一到下雨天就疼,它不会说人话,只会哀哀地叫唤,叫得人心里酸疼难受。
    宝瑜也反应过来,急匆匆地下车道:“走,回去看看。”
    她往前走了两步,刚提了裙子想迈上台阶,听见后面宋堰叫她:“大夫人。”
    宝瑜回头。
    宋堰笑着,很矜持有礼的样子,他用手挡着被风吹得乱飞的车帘,看着宝瑜的眼睛低声问:“如果,我也穿青色的衣衫,用温和的语气说话,我不再对你吵嚷了,我学着去笑,我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吗?”
    宝瑜看着他,好一会,垂下眼皮:“不会。”
    “后天是你的生辰。”宋堰很快岔开刚才的话题,就像从没提起过一样,语气轻快道,“恭喜你,十八岁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吃个晚饭吧。”
    天真的下起了毛毛细雨,采萍手忙脚乱地撑开伞。
    宝瑜站在伞底下,眉眼被伞边遮挡,宋堰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只听到一句轻飘飘的“好”。
    一个好字,足以抹去今日所有的不快,宋堰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下:“那我们等你。”
    ……
    等宝瑜走到寒春院的时候,雨势已经如同瓢泼,即便打着伞,宝瑜的裙摆也被淋得透湿。
    刚踏进门槛,就听见床帏处传来二黄低低的叫声。
    宝瑜心疼欲碎,疾步走过去蹲在它身旁,哄劝道:“好了好了,不哭了。”
    采萍细心,很快取来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宝瑜怕烫着二黄,取了个薄毯子包裹了层,垫在二黄的后腿旁边。或许是有了温暖,或许是看到了宝瑜后终于安心,二黄终于不叫了,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攥着宝瑜的,生怕她走了似的。
    采萍叹了口气:“二黄自从那次事情之后,就很怕自己待在一处,也害怕看见咱们院子里的其他那些丫鬟,这幅样子,有时候看见了真让人心疼。”
    宝瑜没说话,只是不断地用手抚摸着二黄脊背的毛发,一遍遍的,直到将它哄得睡着了,才站起身去换湿了的衣裳。
    采萍端了饭菜上来,是在醉阳楼时点的菜,宝瑜看了眼,实在没胃口,挥挥手让端下去。
    她和衣躺在床上,臂弯里搂着酣睡的二黄,边听着雨声,边闭眼思忖着今日发生过的事。
    她今日还是做得太过了。
    原本想着先虚与委蛇,但等真的看到了宋家人的脸,宝瑜想,她还是装不出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渐渐想明白了,她与宋家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是一道你死我活的鸿沟。宋家于她而言,是一个华美而精致的牢笼,从前是,现在亦然。即便从前那些总是冷着脸的饲主,如今都满脸堆着笑。
    她在宋家,就是一只囚鸟,迟早会死。
    宝瑜原想着,她要离开宋家,要么靠周玉娇,要么靠黎子昂。出去一趟后才知道,周玉娇怕是靠不住,重活了一世的宋家人更加强势,就算是族长发了话,他们若不允,她也没有办法。
    至于黎子昂……宝瑜心道,她若是真的将全部赌注都压在黎子昂的身上,不还是靠着男人苟延残喘吗?跳出了宋家的牢笼,再跳进黎家的牢笼,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就算能嫁给黎子昂,也应该是挺直腰进去的,随时能够全身而退的,而不是低三下四、逃亡一般地嫁进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刷刷地冲刷着屋脊,嘈杂之中,宝瑜的心绪更加繁乱,直到灵光一现,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在她成为宋家的当家主母之前,宋家曾遇到过一次险遭灭门之祸。
    起因是宋氏旗下一间粮铺的伙计反水,向知州大人交了一份宋氏偷税的账本,数额高达万两。
    在南齐,偷税是重罪,不仅要罚一半的财产充公,还有可能会举家罚去戍边。
    账本……宝瑜曾做了宋家近十年的当家主母,账本放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她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宋家人仍旧步步紧逼,宝瑜想,那她也不得不走这一步险棋。
    第19章 十九   他怕自己笑得太过,唇抿着,一……
    第二日,直到傍晚,雨才完全停住。
    宝瑜坐在窗前慢悠悠地绣一床被子,采萍进来看见,笑了下:“大夫人,这天阴着呢,您怎么做起这么细致的活来了,担心伤着眼睛,放下给奴婢来做吧。”
    “时间紧,只能赶工了。”宝瑜说着,咬断线头,举给采萍看,“你说这花纹,老夫人能喜欢吗?我上次去明冬院,看见她的被子有一处丝线破了,想着给她换了。”
    采萍愣了好一会,讷讷道:“大夫人,您不是——”
    她想问,您不是想要和离吗?怎么又给老夫人做起针线活来了。
    “我不是什么?”宝瑜笑着嗔她一眼,“以后可别说这样的话了。前几天是我心情不好,做了些错事,说了些错话,现在我想通了,一切都还和往常一样。母亲毕竟是母亲,该孝敬的就要孝敬。”
    宝瑜的视线落在采萍端着的燕窝羹上,轻声问:“谁送来的燕窝?”
    采萍缓过神来,急慌慌答道:“噢,四姑娘送来的,送了半箱子,够吃小半年的了。”
    “难得俏俏这么心细。”宝瑜将被子放下,站起身去妆奁处翻了翻,找出昨日黎子昂送她的那柄孔雀簪子来,交给采萍,“我也没什么钱,买不起贵重的东西送给她,再说了,俏俏或许也不需要。这柄簪子精巧好看,采萍,你待会得了空就送去消夏院,说是我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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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大夫人,这不是昨个新买的吗?您还很喜欢呢……”采萍迷茫地眨了眨眼。
    她真是越来越不懂了,自从上次大夫人说要和离后,对待老夫人他们的态度就一直不冷不热的。采萍本以为,直到大夫人离开前,都会是这样的,今个怎么又转了性了?
    “你到了四姑娘院子后,和她道个歉,说我前几日冷落了她。”宝瑜没解释什么,只是平静地继续道,“顺路再去一趟三爷的院子。”
    她转身在柜子里翻出了一只漂亮的紫竹算盘,递给采萍,笑盈盈的:“我那天打了他,这个是赔礼,让他不要怪我。”
    采萍愣愣看着宝瑜的眼睛,见她眼神柔和,并不是像在说假话。
    就好像二黄出事那天之前的大夫人又回来了。
    温温柔柔,和和气气。
    采萍把算盘接过来,想了想,又小声问:“那小少爷呢?”
    “你把东西给三爷和四姑娘送去就行了。”宝瑜眼神闪了闪,“宋堰,我亲自去找他。”
    ……
    宝瑜抱着二黄去的停秋院,她先去的书房,没见着人,又转去了宋堰的卧房,宋堰还是不在。
    宝瑜垂眼摸了摸二黄的毛,干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回来。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宋堰才姗姗来迟。
    他忙于处理茶庄的生意,还有宋氏粮铺账面上的缺漏。宋堰记得,前世的时候,就是因为粮铺中的一本假账,让宋家几乎蒙受了灭顶之灾。重活一世,他自然不能再让这个纰漏出现。但是账本涉及的线索太多,他忙碌了一整日,也没有理出个头绪。
    宋堰的心情本来不算晴朗,奉文和奉武跟在他的身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进了院门后,听到了一声狗叫。
    接着,一个毛茸茸的球被扔到了宋堰的脚前,随后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响,一只跑得有些慢的小黄狗一头撞了过来。
    “你怎么才回来,忙什么呢?”宝瑜站起来,笑着道,“我可等了你好久了,你吃东西了吗?”
    “……”宋堰抬头看见宝瑜的脸,整个人都愣了。
    他脸上还留着那天宝瑜打他的疤痕。习惯了宝瑜冷冷淡淡的样子,忽然面对起她的笑,不由得受宠若惊:“啊……没,没吃。”
    “我也正好还没吃,带了些小菜过来,咱们进屋子一起吃好了?”宝瑜指了指在他脚底下抱着球打滚的二黄,笑语盈盈,“你把我的狗也抱过来。”
    宋堰的脑子晕乎乎的,他看着二黄泥球一样的身子,再看眼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袍,想也没想地就将它抱在了怀里。
    临进屋子前,他还有理智,回头冲着奉文和奉武道:“你们回自己的屋子去,我不叫,不许出来。”
    说完,宋堰把二黄的头又往自己的脖颈处按了下,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子。
    “……”奉文和奉武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愕的神色,惧于宋堰的淫威,作鸟兽散。
    屋里,宝瑜已经将小桌放上了靠墙的长榻,饭菜也都摆了上去。
    宋堰进来后,又结结实实地愣了下,他本以为宝瑜要和他在地上的方桌上一起吃的。毕竟她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抗拒他,而小榻上的距离,未免太近了。
    宝瑜撩起裙摆坐好,手指试了试盘子的冷热:“有些凉了,要热一下吗?”
    宋堰连忙摇头:“不碍事,不碍事。”
    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宋堰的魂儿仍飘在天外似的,他忘了坐下,仍抱着二黄站在离宝瑜三尺左右的地方,傻愣愣站着。
    宝瑜笑道:“它那么脏,你还真抱。”
    “不脏,不脏。”宋堰终于缓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勉力回到从前的样子,轻咳一声,将二黄放到小榻上自己的腿边,自己也盘腿坐上去。
    他怕自己笑得太过,唇抿着,一双眼晶亮亮地盯着宝瑜看。
    宝瑜拿起筷子,给他加了一块排骨,温声道:“我那日打你,是气过了,我和你赔个不是,你别生我的气。”
    宋堰的眼中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这种示好让他惊喜又不安:“我——”
    他下意识地问:“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了?你不用这样,我错了,你直接打我便是——”
    “我想通了。”宝瑜打断他道,“我若离开了宋家,又还能去哪里呢?再说了,你们现在对我也很好,其实我心里很高兴,不如咱们就一直这样和和气气地下去吧,从前的那些事,都不算数了,以后,我还会待你们好的。”
    第20章 二十   “我们,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听见宝瑜的这番话,宋堰手里的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拿好了。
    他又呆了好一会,轻声问:“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宝瑜笑着打趣他,“你今晚上怎么这么像一只呆头鹅?”
    “我只是……”宋堰喉头干涩,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看向宝瑜,“你今日对我,和前几日,差别太大。”
    “我们到底也相识十几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的。”宝瑜轻柔柔地道,“难不成,你是记恨我了?不肯原谅我?”
    宋堰当即否认:“怎么会!”
    他垂着眼,盯着碗里头的那一块排骨,宝瑜夹给他的排骨。
    宝瑜也注意到他的视线,抿唇问:“你不爱吃?”
    “爱吃。”宋堰抬起头,笑了下。他只是不舍得吃。
    宝瑜今天太奇怪,他隐隐约约总觉得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似的。就好像要杀头的犯人,临刑前要吃一餐饱饭,喝一碗断头酒。
    宋堰不害怕宝瑜要杀他,她若真的想让他死,随便拿一把刀子捅进他的心口便是,他绝不会反抗。他只是害怕,宝瑜在这突如其来的好之后,又会施与他无尽的坏。他害怕他会爱上这样珍贵的甜头,吃不下以后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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