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深冬。
    紫萝苑门前的一排栀子花,枯叶还未落尽,一场大雪过后尽数被埋。
    门口有脚步声,今日又来了客人。
    “如今你也当得上一声旧人了。”
    “甘心吗?”
    “当年南陈内乱,吴氏母族涉政,派陛下一个嫡子入北凉为质,穷途末路之时谁能料到他会回来推翻吴氏,登上我南陈的皇位,人人都说陛下是天之子,是上天赐给南陈的王者,却很少有人愿意去想,当年若不是公主你在北凉对他的庇护和照拂,万也没有今日的他。”
    穆蓁身上搭着厚厚的毛毯,坐在半扇打开的窗侧前。
    屋内光线阴暗,倒是外面积雪的光芒映在她脸上,能辨其容颜美艳绝色,闻言,一双如被白雪洗净的眸子,轻轻一动。
    来人是虞贵人,虞贵太妃的侄女,萧誉的新宠。
    这半月以来,到她紫萝苑落井下石的人不计其数,也就只有这一位说的话有些水平。
    新人看旧人的笑话,她很了解。
    虞贵人轻轻一笑,“其实,你也不容易。”
    “身处异国的滋味当不好受,如今你又将自己逼到了如此地步,身旁更是没一人可信,虽是你个性使然,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
    “你十六岁来南陈,性子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不过也就那最初的半年罢了,旁人都道你不懂规矩,却很少有人察觉,后来的这两年,你为了能让自己的名声好一些,费了多少劲,又忍了多少气。”
    “但都没什么用。”
    “如今姐姐也该明白即便是恩情也经不起折腾。”
    今日这趟虞贵人没白来,句句诛心。
    半月前,自己差点将她掐死在雨里,萧誉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你于朕有恩,朕不会拿你如何,自今日起,朕不想再见到你。”
    她如众所愿地尝到了苦果。
    也怨自己初来南陈时太嚣张,如鱼到了海,以为萧誉是南陈的王,那她就是这个宫里的王,她骄傲得意,用尽一切手段断绝后宫的女人接近萧誉。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怵她。
    这几日‘客人’不断上门,她才得知,她们都在等,等到她的锐气被挫败,等到她的希望破灭,从失落到绝望,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是个特殊时,再由一人前来唤她一声,“姐姐。”
    彻底将她拉入她曾经最瞧不起的那团泥潭,自己溺死自己。
    虞贵人起身,声音一挑,“原本姑母劝我将来若是生了孩子,便过继到你名下,借你贵妃的身份用用,如今看来,也不需要了,有本事你还是自己生吧......”
    窗外起了一阵风,飞雪扑面而来,屋子里一阵猛咳不断。
    虞贵人满意的离去。
    身后的房门关上。
    没过一会又被闯开,阿锁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关了窗户,双目通红地跪在穆蓁跟前,“娘娘,奴婢就这去求陛下,给娘娘请太医......”
    “我没事。”穆蓁拉住她,“扶我躺会儿。”
    阿锁只得扶她到了床榻,埋头掖被角时,穆蓁突地问了一声,“阿锁,我们还能骑马吗?”
    阿锁猛地点头,“当然能,等雪一停,娘娘的风寒也好了,咱们就出去骑马,到时候咱从康城骑回北凉,陛下和太子还在北凉等着娘娘呢,他们见到娘娘,一定会很高兴......”
    “好。”
    **
    穆蓁的头有些沉,睡了一觉。
    也没怎么睡踏实,迷迷糊糊之时,感觉有人坐在了身边。
    屋里好像点了灯。
    应该是晚上了,下雪天好睡觉,这一觉睡完,到了晚上也好,横竖醒了也无事可做。
    喉咙一阵发烧,穆蓁唤了声,“阿锁。”
    床边坐着的那人没应。
    穆蓁睁眼,才看到坐在她床边的人,是萧誉。
    阿锁还是去求了人。
    自己固然可恨,奈何有一个北凉公主的身份在,只要北凉不倒,他还是会来。
    半个月不见了,穆蓁突然不知道该唤他什么,以前大多时候唤他,“誉哥哥。”有时,便是连名带姓,直接唤他萧誉。
    穆蓁唇角动了动,终于找了个对的称呼,“陛下。”
    萧誉依旧沉默。
    虞贵太妃说,被贬的弃妃见了主子得行跪礼,他是皇上,她更得行礼,穆蓁从被窝里爬起来,才察觉身子有些重,手上一阵无力,额头也是一片虚汗。
    “你有病在身,好好躺着。”
    穆蓁似乎明白他为何来,救命之恩,当也以恩来还。
    那就当还了吧。
    “有劳陛下,我没事。”既是还恩,她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回,穆蓁往里挪了挪,正准备闭上眼睛,继续睡,萧誉却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了过来。
    “你要的蜜饯。”
    红彤彤的蜜饯被摊开,灼人眼。
    穆蓁的心口突地开始紧缩。
    半月前,郢州的防御城墙竣工,萧誉亲自前去督查,反朝那日,赶上一场急雨,人马还在城门之外,就被她截停。
    她钻进他马车内,摊开满是雨水的手掌,期待地看着他,“来南陈这些年,旁的我都习惯了,唯独惦记北凉的一口吃食,为了等誉哥哥的蜜饯,我午膳都没用......”
    郢州离北凉近,北凉的东西贩卖必会售卖。
    萧誉出发前,穆蓁托他带一些蜜饯回来。
    离开故土三年,甚是想念家乡的东西。
    萧誉应下了。
    偷溜出来时,穆蓁还同阿锁说,等她带回去给她也尝尝,誉哥哥应该会带很多,到时候存起来,慢慢吃,吃上一月。
    然而她伸出手好一阵了,萧誉两手却依然搁在膝上,没有半点动作。
    穆蓁觉得不太可能。
    直到萧誉亲口道,“忘了。”
    那一瞬,心底窜出来的酸楚,是切切实实地失落过。
    但她那时并不明白,他若当真愿意买,又怎么会忘记,她不罢休,说他不给,她就找兄长要。
    兄长是北凉太子。
    仗着兄长的威风,他到底还是弄来了。
    心底的疼渐渐蔓延至喉咙,穆蓁压着嗓子,声音如常,“最近牙疼,吃不得甜食。”
    良久,萧誉将手收了回去。
    又是一阵沉默,谁也没说话,沉闷的气氛压的穆蓁有些喘不过气,半月之前她恨不得日日黏在他身上,如今他就坐在自己跟前,她又盼着他早些离开。
    其实,她很有多话要问他。
    想问虞太贵妃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骗她喝了避子汤,是不是真的不想要她这个北凉人,生下他的孩子。
    但御昭寺的寿元大师,康城里的十几位大夫,都告诉了她答案。
    她生不出来孩子,是因为她服用了避子汤。
    而那日她唯一喝过的便是萧誉给她的那罐“补药”,不只那一次,每次行房后,他都会给她一罐,告诉她是补身子的。
    她又何必问。
    喉咙里的那股灼烧更胜了几分,穆蓁突地一阵胸闷急喘,跟前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阿锁进来送药。
    药碗刚递到萧誉跟前,便听他冷声道,“为何不早禀报?”
    阿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穆蓁眸子一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坐起了身,对着阿锁痛声道,“你起来。”
    这一声像极了她之前的蛮横。
    阿锁颤颤抖抖地起身,穆蓁这才为自己的失礼,对身旁的萧誉道了歉,“对不起......阿锁是我北凉人。”
    许是看在她生病的份上,萧誉没同她计较,伸手从阿锁手里接过碗,递到了穆蓁跟前,“喝下去。”
    黑乎乎的一碗汤药,扑鼻的药味,异常熟悉,穆蓁身子突地开始发抖,目露恐惧地往外一推,汤药洒了萧誉一身,本能地往后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生孩子,真的不想生了,萧誉,放过我吧......放我回去,就当作我没有来过,好不好......”
    她不想做什么皇后,也不想生孩子了,她只想回北凉......
    她是北凉人。
    他不要孩子就不要。
    南陈的事说到底,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虞太贵妃那日却告诉她,“你会有孩子的。”
    “等虞贵人进宫生下孩子,就过继到你名下,你是北凉的公主,只要你人在南陈,北凉与南陈便会一直交好,当年陛下回南陈推翻吴氏后,国力损失巨大,朝中臣子唯恐北凉趁机攻入,惶恐不安之时你竟送上了门,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好的事,你要闹便闹,怎么任性都可以,唯独不能怀我南陈的孩子。”
    他们是要打算囚禁她一辈子。
    一口急血突地涌出,穆蓁不知所措地盯着胸前的一片血污。
    “穆蓁!”
    “娘娘......”阿锁的呜咽声传来,屋内瞬间乱成了一团,耳边的声音太过于杂乱,穆蓁只听到了最近那句,“她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告诉朕,只染了风寒吗?”
    太医战战兢兢地进来,替她号完脉,身子抖如筛子,“娘娘怕是,怕是中了亡魂盅。”
    亡魂盅......
    穆穆蓁听阿锁说过,萧誉的生母周太后,便是死于其毒。
    一旦发作熬不过一刻。
    她终究还是将命送到了这异国他乡。
    她来陈国三年,树敌太多,宫里的每一个人皆有可能下毒,脑子里瞬间涌上了很多事,然而腹中的绞痛已来得及让她多想,穆蓁只望向满脸是泪的阿锁,“阿锁......”
    她若死了,阿锁怎么办......
    她还没将她送回北凉。
    穆蓁转头看着萧誉,知道时辰不多,“还请陛下顾念当年在北凉,我曾将你从鬼门关拉过一回的份上,务必要将阿锁送回北凉......”
    她一死,阿锁多半也活不成。
    若是父皇和兄长知道她在南陈所受的这一切,两国必会有一场战争。
    她能想得到,萧誉和南陈的臣子定会想得到。
    可阿锁不该为她陪葬。
    良久,都不见萧誉答应。
    穆蓁艰难地抓住萧誉的衣袖,“我能有今日,归根结底是我的报应,害我之人,定也是我之前有中伤于他,我这一生得罪过无数人,也让很多人伤心难受过,可唯独对陛下,我未曾有过半点伤害......”
    胸口突地又是一阵翻涌,穆蓁不受控制地抽搐。
    “你别说话。”萧誉抱住她,声音有些发颤,“朕再寻太医......”
    声音渐渐远了。
    许是临死之人,最容易伤怀,穆蓁望着萧誉那张急切的脸,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凉时的日子。
    她缠着他要蜜糖,要纸鸢,他嘲笑她,“都多大人了。”最后还是会给她送到手上。
    她口渴了找他能要到水喝。
    饿了找他能要到吃的。
    走累了他会背她。
    无聊了他陪她说话......
    那十年间,他们有很多很多的过往,美好又纯粹,她以为只要两人有感情在,旁的事情再艰难也不过是过往云烟。
    可南陈的这三年,又告诉了她,人世间路遥马急,人也会渐行渐远渐无声。
    被幽闭最初的那几日,她还想过很多。
    想着真有一日死在了他前头,她会对他说,“若我们还有下一次,可不可以换成是你,褪去身上的骄傲和自尊,奋不顾身地来爱我一回......”
    可如今她不想了。
    眼前渐渐模糊,穆蓁眼底,突地坠下一滴泪来,烙在她脸上,“萧誉,若有一日,你想起了我们的过往,不要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你,还不起,我也不需要。”
    她后悔了。
    她不该去打开那扇关着南陈质子的宫门。
    也不该为了他一句,“我在南陈等你。”便不顾父兄的反动,一人单骑千里来了南陈,没有嫁妆,没有婚礼,只带着一位婢女阿锁,入了他的后宫。
    回想她这一生从落地起,便是一身荣华富贵,从未受过半点苦楚和委屈,然老天是公平的,让她遇到了萧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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