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奔进屋,张阿姨在外面朝她比了个“嘘”。
    “老太太刚刚睡下了。”
    “哦。”叶青放轻了脚步,对张阿姨说,“我想推奶奶去看花,外面的木棉花开了。”
    “是吗?”张阿姨张望了眼,“这棵树据说还是老太太和老先生结婚那年,两人一人一棵一起种的,好像从来没开那么早过。”
    叶青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立即推开了奶奶的房门,床边,那幅画似乎已经完成,画中央有一处显眼的金色还未完全干透。
    奶奶安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的、平静的,却没有了呼吸。
    *
    程惟知接到叶青电话的时候是早上四点。
    他凌晨一点才睡下,接起电话时迷迷糊糊,“喂,青青?”
    “奶奶昨天走了。”
    他立马醒了,跳起来,“我马上回来。”
    “别回来,你别回来。”叶青的声音出奇冷静,“回来也没用,回来会添乱。”
    “苗荷为难你了?还是叶敏逍?”
    叶青叹了口气,“说不上,只是要求复核遗嘱和赠与协议而已,你别回来,别让苗荷看见你,等我处理好再来。”
    “奶奶有遗嘱,丧事从简,所以,也没什么要多应付的了。”她又长叹了口气,一声“呼”里,含着各种复杂情绪,“你真的不回次京州吗?”
    程惟知连过年都没有回京州,一直在港城和清城两边来回,叶青这时候问起,是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的意思。
    她倒不是多关心老程董,只是由己及人,记起那也是个风浊残年、中过风的老人。
    “我打过电话,人好得很呢。”程惟知笑笑,有嘲讽也有无奈,“不回清城我就回京州吧,南边的并购案快撑不住了。”
    如同他预料的和蒋夫人看准的那样,苗林资本的资金链和二叔身后贪婪的人,正在把南下整个并购案弄得难堪不已。
    老程董其实三番两次派人催他回京州,但都被程惟知让朱文博挡了回去。
    /“如果我没记错,我连总经理的任命都没看到,凭什么每次都让我来收拾残局?”/
    程惟知没告诉叶青,他和爷爷的那通电话其实一点也不愉快,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逼迫爷爷交出被压制的任命。
    爷孙两的对峙,从早年爷爷单方面的碾压,已经变成了程惟知占上风。
    猛虎老矣,怒吼已经拼不了全力。
    “我这里临时董事会开完,我们再商量。”
    “好。”程惟知其实也很惊讶,本来是个该互相安慰、互相哭诉的时间点,他们却都异常平静。
    他喊住了叶青要挂电话的动作,“青青,虽然哭得少,但哭一会儿有时候挺好的。”
    “还好,其实老人家生病久了,真的走了,反而像种解脱,你懂吗?”叶青虽然疲累,但语气尚可,“那种突然没了才可怕。”她说的是自己父母。
    程惟知想到了些过去的事,说:“是啊,你说得对。”他也懂,蓦然的失去更可怖。
    他们没再多言。
    足足有半个月,叶青忙于处理后事和对付叶敏逍。
    期间送了奶奶落葬在爷爷身边,正巧过年,花店和面店老板都关店歇业,整个墓园和小镇空空荡荡,反而是路面在加紧翻新,被挖的七零八落,十分不宜通行。
    让人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温朝易特地来了一次清城,坐镇这场对峙,让叶敏逍毫无还手之力。
    叶青的舅舅冉浩山请了丧假,赶回了清城协助,边地的风霜让他的皮肤比过去更加黝黑,他今年年过五十,两鬓也生出了些许白发。
    在叶氏的临时董事会后,他们三人一起吃了顿饭。
    冉浩山告诉叶青,温朝易是他的师弟,两人都是京州大学法律系,温朝易大学时候是他介绍了温朝易去港城实习。
    冉浩山和冉浩岚这姐弟两长得有些相似,温朝易看了半天说:“我觉得我师傅要在,应该比您年轻点。”
    冉浩山皱眉,“温律啊,你师傅以前和我说起你,都说你做事好但就油嘴滑舌,问我怎么推荐了你。”冉浩山寡言少语,和温朝易相差甚远。
    叶青觉得妈妈说的特别对,温朝易这人业务能力强,但这张嘴说起不相干的事时总是口若悬河,以她的性格实在难以承受。
    “那是师兄当年觉得我学习好嘛,诶?师傅夸我做事好?难得啊,我没听见过师傅在所里夸人的。”温朝易得意洋洋,“我就说我是师傅最好的徒弟吧。”他这话是对叶青说的。
    叶青回避地低下头,“是,您是。”
    冉浩山摇摇头,知道侄女受不了这么外放性格的人,“温律,之前你问我收集浩岚以前的案卷去研究,有学出什么来吗?”
    温朝易放下水杯,十指交叉,倒在椅背上浮起笑意,“师傅整理卷宗写的比我还好,我拿去给所里的新人学习了,谢谢。”
    他又举起水杯对叶青说:“为了你妈妈的卷宗,下回结算律师费我给你打个折。”
    “打折也够贵的。”叶青咕哝了句。
    温朝易得意地笑着:“叶总就别嫌弃我贵了,以后咱还用得上呢。”一高兴,连北方口音都加重了。
    冉浩山瞟了他一眼,暗暗摇头。
    温朝易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嚣张加嘴皮子坏。
    “后面有什么打算吗?苗林资本那里虽然这次扛过去了,但他们在董事会还有席位,后面还会给你使绊子的。”冉浩山问起来,又想起自己的事情,“我年纪大了,老领导准备把我调到南方,估计还有两个月,你到时候有需要可以多叫我。”
    “嗯。”叶青点点头,舅舅也总算熬出来了,以后离她近一点,很多事也有个人商量。“爷爷前妻家那儿的人,过年有来看奶奶。”
    爷爷前妻很早就去了北美,和奶奶商议过后,爷爷生前象征性留了一部分股权给那几个孩子。
    “我会和他们再聊一聊,争取请他们把那部分股权的投票权授权给我。这样我在董事会的投票权将近40%了。”她笑了笑,“其实我要求过高了,之前叶敏达在爷爷丧礼上这么对人家。”
    叶敏达当年在叶老爷子丧礼上,威胁所有叶家人签署投票权授权,不然就不给人进去见最后一面。
    那难堪,叶青终身难忘。
    冉浩山知道叶家这家人的悲剧根源在哪,以叶老爷子原来的安排,叶青的爸爸叶敏迪才是继承人,叶敏达是继承不了叶氏的,对他来说,这相当于是天降鸿运——建立在哥哥一家悲剧上的鸿运。
    之后,难免的,所有人都在拿叶敏达和哥哥比,叶敏达也的确比不过,但越比不过越气愤,以至于看周遭所有人都如敌人。
    “都过去了,等拍卖会结束,就都过去了。”
    奶奶的画作拍卖会定在农历元宵后,johnson在她去世后写了一篇《回归》作为纪念,发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在全文的最后是——
    per ardua ad astra.
    穿过逆境,便是星空。
    正如奶奶说的,在拍卖场,死人比活人值钱,个人传奇和名人加持,让这场拍卖会引发了史无前例的关注。
    这次,连温朝易都打算看过拍卖会后再走。
    这天,拍卖行给叶青准备了个单独的休息室。
    她没去会场,独自坐在休息室里,偶尔翻动着手机。
    苗荷和程律林昨天都离开了清城,广城和宁城的项目已经像个灾难一样在吞噬他们。
    另一边,财经新闻上正在播报,华光集团管理层变动,老程董已任命长孙为集团总经理。
    整整压制了小半年的这张任命,最终被程惟知拿到了手里。
    程惟知会尽快回到京州,去给那群完蛋玩意儿收拾残局,但在这之前,他坚持要先到清城。
    等拍卖会结束,叶青会搬离叶家别墅。
    欧逸明今天来拍卖场帮忙,他母亲和叶老太太曾是挚友,想今天要拍一幅画回去。
    他到休息室时,叶青穿着一身黑的丧服,坐在休息室正中唯一一把椅子上,她和那把椅子像立在暴风中心的孤岛,突兀又孤单。
    “青青,我来再问你一声你奶奶那幅遗作的事。”
    欧逸明其实并没有理解叶青的决定,当她说要把所有画作都拍卖的时候,他只有震惊和不解。
    叶青这几天一直在被问这个问题,在拍卖会名录出来后,所有人都在问她:
    “决定了吗?真的要都卖了?你不留一幅吗?尤其是最后一幅,连展出都没展出过。”
    到这一刻,叶青已经被问到不想回答。
    她闭上眼,清冷地吐出两个字:“全部。”
    黑色的丧服衬着她的冷漠,显出无情的味道。
    欧逸明关上了门,不由在外叹了口气。
    他真的不理解叶青的想法,也说服不了她。
    拍卖场上的每一次落锤都在创造记录,直到最后一幅画。
    遗作,在拍卖的世界里,最受关注的一个品类——遗作。
    在哀伤上挣钱,在悲剧上落锤,但却是最让人心跳加快的时刻。
    “一亿!”现场喊出这句的时候,许多人都在倒吸冷气。
    “一点三亿!”又有人举牌。
    场下已经有人在说:“这他妈的疯了吧?”
    “一点五亿!”
    “靠,神经病啊?”众人回头看过去,是之前喊一亿的人举着电话神情紧张地喊出了“一点五亿”。
    场上另一个喊价的人并没有用电话,也意味着他没有和自己的背后买家联系。
    他再次举牌“一点七”。
    举着电话的人对着话筒在说什么,然后再喊了句“一点八”。
    全场哗然。
    另一个人毫不犹豫、几乎是跟着就喊了“一点九”。
    举着电话的人挂断了电话,宣告幕后买家的放弃。
    三次“一点九亿”后,一锤定音。
    这张遗作创下了近年拍卖的最高价格,整个会场里都在议论:
    “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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