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心里一颤,愣住了。
    还压在在眼皮上的食指完全僵滞着,她缓缓低头去看他。
    “你、你醒了?”她讷讷地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钟砚齐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肩膀处。他面色苍白,唇上起了一层皮。
    眼下的乌青昭告着他有多久没能睡个好觉,乱糟糟的头发和平日里大相径庭。
    他困顿地蹙起眉头,刚才酝酿一会儿才想起了一句能逗她的话语,现在思绪又迟钝起来,只能慢慢消化着周锦的问题。
    钟砚齐舔了下干裂的下唇,哑声说道:“还好。”
    周锦在床头柜上拿下水杯,把他扶起来喂他喝水。
    他的身体很沉,打过镇定剂之后乏得厉害,只能歪歪斜斜靠在周锦身上。
    喝了没两口就喝不下去了,钟砚齐使出全身的力气立刻推开她。
    他扶在床边,张开嘴想要呕吐。
    周锦吓坏了。水杯被重重搁在桌子上,她来回抚摸着钟砚齐的后背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什么也没吐出来,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然后虚脱地靠回床头。
    拳头死握住,手背暴起了青筋,钟砚齐大口喘息着。
    他偏头去看周锦,艰难地掀唇,说话的语调都慢了下来:“今天几号了?”
    “8号。”她又吸吸鼻子。
    周锦不敢再乱挪动钟砚齐,只好叫了医生来。
    他这几天几乎没进餐,此时手上的留置针头又被插上了葡萄糖注射液。
    钟砚齐重新闭上眼睛窝在床上,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处于清醒状态。医生问他话他只是摇头或点头,完全不肯开口。钟父满脸担忧地站在一旁,频频跟他搭话,他也不理。
    医生走后,钟国强这才分开神打量着周锦。
    他的目光称不上友好,周锦感觉到了,只能低着头站在一侧。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一个18岁的学生,和这种中年男人相处总会有怯懦和尴尬。
    “你看什么?”钟砚齐掀眼瞥了一下钟国强,然后皱眉不耐地问道。
    他似乎很不开心,面上暴躁,说话间脾气隐隐又要上来了。
    钟父想起来医生叮嘱的不能再刺激他的话,只好沉默下来,“哼”了一声就甩手走出病房。
    钟父走后,钟砚齐再度闭上眼。他很疲惫,累到几乎一句话也不想说,仿佛连张张嘴都会消耗掉巨大精力。
    这几天他依靠着镇定剂才能睡着,等这段严重焦虑期过去,还不知道戒药的戒断反应会产生什么样的痛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急性焦虑已经过了发作期,所以不必让周锦看到他最不堪、失控的一面。
    钟砚齐还隐约记得前几天自己每每从睡梦中醒来就会尝到久违的濒死感,头脑眩晕着,身上不停地出汗。内心有莫名的惶恐不安持续发酵,只想通过尖叫、甩砸东西来发泄。
    他意识到自己将会逐渐被焦虑蚕食掉,理智离他越来越远,连自我的情绪和行为都没办法控制这件事让人失落、恐惧。
    直到今天,钟砚齐才算稳定下来。
    他闭着眼睛,呼吸慢下来。宽敞的病房里能听到两个人沉默的气息,正在彼此感染、交缠着。
    周锦重新坐在陪护椅上,看着憔悴的钟砚齐,不忍心再打扰他。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静静等待理智的回笼。
    直到半个小时过去,镇定剂的效用终于褪去一些,钟砚齐的身上恢复了力气,思维也快了许多。
    他睁开眼,看到天已经完全了。百叶窗被拉下来,病房内的灯亮着。
    周锦歪身靠在椅背上,垂眼睡着了。
    钟砚齐想扶着床起身,却把本就睡得不深的周锦吵醒。
    她被惊得一抖,迅速睁开眼。
    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处去,在深夜里昏黄的光下都有些灼灼得烫人。
    似乎到了夜晚,内心的所有不平、委屈才敢释放出来。
    周锦探手去握钟砚齐搭在被子上的手,被他一把反扣住。
    钟砚齐轻笑着问:“吓到了?”
    不怪他这么问。此时周锦眼睛通红,泪珠盈满在眼眶里欲坠不坠地,强忍着没有落下。
    “嗯。”周锦承认道。
    钟砚齐不自觉地握紧掌心里柔若无骨的手,然后用拇指来回摩挲着一处骨节。
    他向另一侧靠了靠,然后掀开被子拍拍身侧,说:“来。”
    周锦咬着下唇,无声地看了眼褶皱的床铺,又偷偷瞄一眼门边,这才脱下鞋钻进去。
    钟砚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他把她圈在怀里,压着柔软的发丝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周锦的脸埋在钟砚齐的肩膀处有些喘不过来气,然而此时此刻这种隐隐的窒息反而给了她真实感,消磨掉许多不安。
    “你要说什么?”她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处传来。
    钟砚齐一滞,没想到她倒是出奇地坦然,先问了出来。
    “考得怎么样?”
    没想到他又开起开玩笑,问了个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讨不讨厌!”周锦轻拍了一下他的腰间,嗔怪道:“我考得很好,省外的985随便我挑。”
    说到这里,周锦突然住了声,钟砚齐也没有说接话。
    两个人好像都在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去触碰敏感的话题。
    关于周锦的去和留,关于他们的未来,有一层纱遮在眼前使前路模糊不清。
    开始得不磊落,在一起得不坦荡,至今天除了对彼此有着明确的喜欢,其他一切都显得很轻很薄,没什么重量的样子。
    最终还是钟砚齐开口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
    他问:“以前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吗?”
    没有指清道明,但已经十分明显。周锦在他怀里点点头,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胸膛上。
    好像还不够似的,她又重重“嗯”了一声来回应,然后胳膊圈在劲瘦的身后用力搂紧了,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我那天,差点杀了人。”钟砚齐的声音是滞涩的。
    “所以我现在看到你,总有点想回避,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又受到刺激失控了。”他苦笑一声。
    周锦急切打断他:“不会的,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对吗?”
    钟砚齐顿了一下,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
    “我之前告诉你必须爱我,不能脱离我的掌控。现在我对之前的话又开始不确定起来,因为我不确定自己以后会不会做出什么。”
    周锦使劲摇着头,感觉心在不断地下坠。
    他不该是这样的。他总是用着命令的话语,态度乖戾,从不向任何人妥协。
    事实上,这的确是钟砚齐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坦诚,是极其新奇但艰难的体验。
    “你要分手?”周锦再次打断了他的话,直白了当地问道。
    她轻推开钟砚齐,仰头去看他的眼睛。
    无论何时,他的瞳仁都是漆黑的,像是有个旋涡能把人卷进去。
    “不。”
    须臾,他缓缓开口:“我要你等我。”
    他的大掌按住周锦的后脑勺,温热熨帖在头皮上。
    “你才18岁,还有很多你没看过的人和事,趁着年轻多去体验新鲜的世界是好事。”他这样说着,轻揉她的头。
    仿佛心脏声跳动在耳边,砸得人头脑嗡鸣。她安静地蜷在钟砚齐的怀里,听他说着话。
    无所谓的,只要不是分手,随便他要说什么、做什么,都凭他开心就好。
    “我也有很多事需要做。我要治病,要处理剩下的事情,我们彼此都需要空间。”
    钟砚齐深知自己的心理和常人完全不一样,他抑郁、厌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潜意识的厌恶,因为心中的阴影在任何事上都充满了极端控制欲。
    这个时候继续陷入亲密关系中,无疑会加重病情。
    他会像那个女人一样,越来越敏感多疑,会想要控制周锦的言行,不想让她和自己之外的其他人过多接触。
    没人能受得了这种掌控,最终他将和周锦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不堪的地步。
    而另一个想法是,钟砚齐并不想让周锦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一旦开始戒药,他的脾气会更加暴躁易怒,发作时会流汗、呕吐甚至痛哭,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最后,他说:“一切都按照你喜欢的来,不要被小小的虹城拘泥住。”
    钟砚齐很了解周锦,她是个死心眼的人,他知道她内心小小的固执。
    周锦的眼泪打湿了钟砚齐水蓝色的病号服,将那一块布料染深。
    她把钟砚齐的衣服抓出细密褶皱,单薄的肩膀在颤抖,几乎要无法抑制。
    确实,她压抑着自我苦学12年,从未有一天是不想逃离虹城的。
    有时在睡梦中,她会梦见自己坐上了远行的火车,远远驶离那座潮湿的城市,离开了老旧热闹的峄山。
    在得知钟砚齐病得很严重之后,她本来在心里暗暗决心只填报虹城大学一个志愿,留在虹城陪着他。做出这个决定后周锦的心就一直空落落的,说不上难过,但多少感到有些遗憾。
    刚才钟砚齐说让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哭了。先是感动、惊喜,然后内心又骤然涌上不舍和难受。
    周锦哽咽着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更加用力地拥抱着钟砚齐,像是要倾泻出全部的勇气和爱意。
    *
    三爷不仅知道了钟砚齐生病和服药的事,还知道了姜磊曾三番两次帮忙联络管制药物。他气得不轻,人坐在轮椅上差点又被送进急救。
    钟砚齐在病床上躺着骂不得,钟父最近为了躲避盛怒的老爷子也从海上华庭搬了出去,住回了以前峄山的房子。
    钟三爷一腔怨气没处发,全用在了姜磊身上。他来人民医院探过三次病,三爷都没让他进门。
    周锦在此期间几乎都在医院陪着,只有班级聚餐和填报志愿的时候回华林盛世住了几天。
    钟三爷身体不好,不常来医院,过来的几次也对周锦的态度很友好。他一向开明,始终秉持着钟砚齐喜欢的就是好的原则。至于钟国强,他就算再反对钟砚齐找这么个没名没姓的女朋友,但因为两个人关系长期紧张,他也不敢再多置喙了。
    成绩出来后,周锦报了北京的一所学校,选择了医学专业,然后就安心等着收录取通知书了。
    那时钟砚齐正坐在床上看书,知道她报了这个专业,挑挑眉问道:“学医?一共要上五年?”
    周锦把一把花拿出来,倒掉花瓶里的水,回道:“不止,本硕就八年,后面看情况。”
    他轻轻“哼”一身,翻个身面朝着她的方向。
    “慢慢读,读个十八年都行。”钟砚齐悠悠地说道。
    周锦放下花瓶,手上还沾着水。她摊着两只手,凑到病床前笑嘻嘻地说:“读这么久,你供我吗?”
    她开着玩笑。
    钟砚齐捏了捏周锦的脸颊,蹭着软嫩的肉。
    “那要看你能不能拿出来诚意了。”他压低声音暗暗威胁着,视线从白皙的锁骨滑到起伏的胸前,逐渐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是。”周锦拍开钟砚齐的手,鼓着脸说:“一定把您伺候好。”
    后来钟砚齐在钟三爷的安排下住进了虹城专门的心理疗养院。
    戒断反应真的有些痛苦。不提那些折磨人的身体反馈,钟砚齐有段时间只能靠着镇定剂才能睡着。或许是各种药物吃多了,他开始没什么胃口,每天进食都很少,人迅速消瘦下去。
    周锦看了心疼,也手足无措着,却只能眼睁睁地见他遭罪。
    到了八月末,即使再不舍,也要踏上去北京的路了。
    钟砚齐还出不了疗养院,于是安排李靖送她去学校。
    飞机在北京落地的刹那,周锦有一瞬的恍惚。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背着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混在一群高中生中日复一日过着相似无趣的生活。
    直到某个夜晚她偶然应了朋友的邀请,走近那家烧烤店,然后属于她另外一个人生的故事就开始了。
    那时候的她或许怎么也无法相信,一年后的自己可以完全逃离压抑冷漠的家,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般飞到北京。
    这是首都。这里这么大,显得她那么渺小,但却那么自在。
    周锦和钟砚齐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异地恋。
    大一那年,钟砚齐的病情经历过痊愈和复发,直到大二下学期才终于稳定下来。
    钟砚齐不再管理seabed,现在每天在手上运作的只有烧烤店和招待所,他成为真正的甩手掌柜。
    周锦的大学生活忙得不可开交,一天的课排得爆满,晚上又要去图书馆上自习,背那些厚如砖头的专业课书籍。
    只有熄灯后的时间里才是他们交流的时刻。
    害怕打扰到室友睡觉,冬天时她会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小声地与视频那边的人交谈,夏天时她就搬个板凳坐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一边打着腿边嗡鸣的飞蚊,一边朝钟砚齐发着考试周的牢骚。
    视频对面非常嘈杂,钟砚齐的声音被淹没在吆喝声中听不清楚。
    周锦皱皱眉:“我听不清,你去旁边讲。”
    钟砚齐这才拿着手机出了烧烤店,他靠在之前经常抽烟的那个玻璃门上,举起手机说:“你猜我现在在哪?”
    周锦不知道,他无声地笑笑,光线虚化了坚硬轮廓,看起来柔和静谧。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靠着抽烟的那个门边。”他说。
    她眼睛亮了亮,问:“你现在在烧烤店?”
    他点头。
    周锦神情突然有些落寞:“我想回虹城了。”
    大三的寒假学校安排了实习,她只在家里过了个年就又匆匆回了北京。北京太大,课业也太忙,时常让人没有归属感。
    她有些赌气地说:“等研究生一定要回去念。”
    钟砚齐没当回事地笑笑:“你乖点再北京念,等着我有空过去看你就好了。”
    这三年她只有假期才能回去,倒是钟砚齐基本一个月就会飞来看她一次。
    虹城大学的医学院实力还不如她的本科学校,钟砚齐只当她随口一说。
    “只想回虹城,不想我?”他又问。
    “都想、都想。”周锦无奈地反驳。
    时间快要接近十一点半,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才挂了电话。
    没想到周锦对于这件事是认真的,她大五时非要回虹城读研,甚至已经私下联络了虹城大学的导师。
    钟砚齐知道后不许她回来,两个人甚至为此吵了一架。
    周锦不得不怀疑:“钟砚齐,你不会在虹城还有别的女人所以才不欢迎我回去吧?”
    她漫无边际地猜测起来,钟砚齐无奈又生气,于是不欢而散。
    当然,最后周锦依旧拗不过钟砚齐的脾气,还是选择了北京的学校继续读研。
    他的意思很明确,哪个学校专业更强已经十分明显,没必要为了小情小爱而放弃更好的发展机会。周锦则指责他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在北京寂寞而没有着落的感觉并不好受。
    研一开学时,钟砚齐陪周锦一起回北京。
    他带她去了三环内一个有些老旧的小区,地址就位于她研究生学校旁边。χIаωа①㈧.Ⓒοм(xiawa18.com)
    房子在顶楼,因为高度达到并且有阁楼的关系,已经被改造成干净敞亮的小LOFT。
    “就在北京住三天还订了个这么好的民宿吗?”周锦感到新鲜,在屋内来回看着,眼神里有跳跃的光彩。
    “长租下来了。”他说完一顿,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
    果然,周锦听后立刻凑在他面前,扬声问:“长租?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钟砚齐笑着点点头。
    他说:“虹城的事基本都交给李靖了,还有一部分还给老头子让他自己管理去,以后一个月里大概有一、两个周都可以在北京这边住了。”
    还没等说完,周锦就跳起来搂住钟砚齐,两条腿交缠在他的腰间。
    他托住她柔软的屁股,不让她滑下去。
    “你先搬进来,等我”
    还没等钟砚齐说完,周锦就倾身亲了过去,堵住了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
    无论在虹城,还是在北京,属于他们俩的故事都还有许久许久才能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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