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丧葬的作兴,逝者起灵前,需得由下人在嘴里含一枚铜钱、稍许糕点,怀袖大小。作此生带去丰都路上唯一的长物。
    顾父差遣老大来完成。
    该说不说,有心人看去了都懂。
    丁教授隐忍数月的牢骚终于发作了,没落棺呢,人前就同老顾声张起来,你什么意思?别忘了,谁才是你正当当的老婆!
    这么多年你不把我放眼里也就罢了,不把小二当儿子,我可不答应。你就紧着给我气受罢!气死我了,我做鬼头一个不放过你。
    嗯,他老大多可人多争气呀,二十几年跑到国外屁都不放一个。乖乖了不得呀,一回来就给你“扶正”登基!
    我算是看清楚了,老顾,你就这么个喜新厌故闻不得旧人哭的性子……
    众戚友见状俱是一惊。都想不到,想不到平日里家教最好的顾太太怎么泼蛮成这样?
    顾父也无比头疼,扽着她到人后,问吵什么吵!钉大的小事也值你闹官司,活叫人打了嘴,存心不想老爷子瞑目是不是?
    丁教授指天发问他,你敢说你没有偏私?你敢吗?有本事跪到老爷子遗像前,发誓你能一碗水端平,老大有的老二一样不少!
    你敢吗?!
    自然不敢。顾父只有和她打太极,那遗嘱白纸黑字全程由老爷子一人主张,“我不会插手的呀,试问他都能想到个无亲无故的娘姨,还能偏颇了你家的?”
    “我家的?”丁教授含泪蔑笑,好一个我家的!
    老顾上前半步来揽她肩膀。诚然地说,今日的丁绮雯好叫他意外,快四十个年头了,他多久没见过她疾言厉色地发火了?
    从来没有,她从来像个佛爷无悲无喜般地不管事。有时候他都存疑,印象里那个鲜活俏丽的丁绮雯是死在新婚当夜了吗?
    他有多不甘心这一碗白开水的寡淡,在外头偷尝到半点咸腥,就有多上瘾上头。
    女人最不该年纪轻轻地愚信爱情,同理,男人最不该妄想从读过书的女人那里得到崇拜。
    婚姻是听牌算卦的话,顾父无疑是后悔最初那步走错了。
    错到今朝这个田地,彼此像一对豁了口的玉佩,是成双还是哐当落地,都是两败俱伤。
    他去抱她的时候,丁教授哭也拳脚踢打他。
    “雯雯,你写了那么多文章,有没有半个字提到过我?”
    没有。
    她任由老顾拍着后背,心如死灰,“也许你哪天死了,我会亲手为你题一对挽联。”
    ……
    上山时,天公不作美,戚戚的微雨落地成烟。
    一路纷扬的纸钱,沸反盈天的爆竹。棺椁落墓后,几个直亲站成一圈朝棺板上撒五谷倒酒。
    轮到磕头,顾岐安让梁昭也去,老头闻言瞥了他一眼。
    顾某人面不改色,“怎么着?跪的又不是你的膝盖。”
    “老二,”顾父叫他到边上说话,“你和她藕断丝连我是管不着,但这种习俗礼教,你得按规矩来,她个摘了帽子的孙媳,拿什么去跪?老爷子拿什么去收?”
    顾岐安轻蔑地笑,出言不逊,“我倒是觉得,她这一跪,反比某些人跪得磊落虔诚。”
    给老头气得胡子倒了个八。
    来前其实丁教授叮嘱过老二,你老头那么迷信纲常风水,你说话做事可得因袭点,别上赶着惹恼他。不然,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顾岐安却不以为然,他也忠告母亲,“这话我想说好久了,今天看你破天荒发作一回,那我也坦白说,恩和爱不一样。你不要错把恩当作.爱。”
    恩这个字相较于爱,多多少少有些挟私的色彩,有长者本位和利己思想;
    指望你生来受惠于他,也理该事事还报他。
    然而,顾岐安告诉母亲,
    “如果父母生养孩子的头一天就报着放债的姿态,那宁可不要养。”
    “不要养的意思是?”丁教授多疑。
    嗯。老二顺着她话锋,“我不准备和梁昭要孩子了。咱老顾家的基因是条很劣质的伏笔,干脆在我这里断掉。”
    *
    梁昭回到香港两周,万事照旧。
    好难得结束了一个case,不用再每天团建车轱辘会,她决定去维港散散心。
    早上到达的时候,她坐在岸边,和顾岐安视频通话。对面的他貌似才下手术,在更衣室里,一边穿戴衣物一边问她,这是在哪?
    看着风景不错。她手边的餐桌上还放置着一瓶海棠,海棠无香,但衬得人曼丽如画。
    “维港呀。”
    “一个人还是有伴?”镜头前顾岐安低下头去,梁昭注意到他从柜子里拿出枚钻戒,下意识要圈上无名指,想了想,又放回口袋里。
    她故意使坏,“有伴的,有好年轻好帅气的小鲜肉陪我。”
    “是吗?我看看。”
    梁昭眉眼慧黠,问他当真想看哦?
    “想看的话,抬起头看看前置镜头。”
    对面的人闻言一愣,听话抬头,看见自己的脸,才反应过来,浮开唇角,“你好会啊,撩到我了。”
    饶是无比烂俗的伎俩,也真真撩到他了。顾岐安才不管更衣室里还有人,压低着嗓音回她,“这场火今天不泄我还活得成吗?”
    他早说过的,根本架不住她主动。
    梁昭被臊得直接挂了电话,他再拨来,干脆不接了。
    晚八点多一刻。月出海上,她才买好票要登上小轮夜游之际,有人果真如他所戏言那般,出现在舷梯下端,声音在灯火里,轻佻但明朗,
    “顾毛毛,这里还有一张船票。”
    第64章 -64-   假花也能嚼活
    -船票什么梗?
    -《花样年华》里的:如果我多一张船票, 你会不会跟我走?
    顾某人奚落梁昭,怕不是梁朝伟假粉,这都没get到。
    “什么嘛?原台词情境明明是两个出轨的人。”
    他箍住她手腕, 一脚踏上甲板,笑得别有深意, “和私通私奔也差不多了。哪怕是见姘头呢,也不要等十几天半个月的!”
    顾岐安说他可没在说笑,而是当真假设过,倘若他们破镜难圆、都另娶另嫁的话,他没准真真会把她撬回来的!不择手段千方百计。
    “哪个男人胆敢娶你, 等着戴绿帽罢!”
    梁昭不气反笑, “嗯, 小三, 你好。”
    “结果是我绿我自己?”
    二人相视笑开,站在习习湿海风里。梁昭不出公差就是休闲穿扮,白t西裤,外罩一件她最喜欢的咖色风衣,鬈发蓬松地散着,多日未见, 又长了许多, 长到他顶心水的模样。
    有人直男发言,“不要再剪了,好?”
    她干脆问他,作甚对长发这么偏执?“该不会你梦中情人就是长发哦?”
    顾岐安双手投降状,“衙门前的鼓都给擂破了。何来的梦中情人?”
    “我就问一问。”
    他看出她有所介怀,等她转向阑干,自后圈上去, “没有,昭昭。你不问是没有,问也是没有。有些事老早过站了,重提伤的也是眼前人,何必呢?”
    梁昭摇摇头,“我没有很吃心……反而,还蛮好奇秦豫的。纯粹从一个同性视角去好奇或者钦佩。”想那人该有多不俗,才足够降住当年的顾二。
    今时今日她已然不会在此事上过分纠结、庸人自扰,因为相信滚滚红尘里一人能拿住另一人,必然有它的道理或定数。
    不必强辩。
    同理,秦豫能拥有他八年,她为何不能占领他往后的八年以至余生?
    顾岐安:“是个很好的人。当然如今我再评价,这个好也仅仅局限在欣赏、感恩范畴里。”
    啧啧,“求生欲拉满……”
    “那还不是你偏要问啊!”有人气不过,拨她面朝他。这结婚也好恋爱也罢,多少麻烦都是自找来的,不问又膈应,问了又不信。
    低头要堵她嘴,梁昭又道,“说真的,我还挺庆幸她是不在了,虽然这话很昧良心。”
    “为什么?”
    “不告诉你。”
    自然是……让她有机可乘。
    小家猫如今也学坏了,学来别人说个半吊子吊胃口的本事。顾岐安恼得捏住她脸颊,一垂首,吞掉她全部的呼吸。
    以及,两周来他掉进去的心,
    他要重新拣回来。
    -
    正如今晨出手术室的时候,周琎哥几个都问他,着急忙慌做什么,赶着去投胎?
    顾岐安话里有话,
    “去拣我的心。”
    这话落到兄弟耳中也不过听个响,纪正明听到了,可得找他问话。
    老纪在办公室拍桌子,问他心又丢哪了,可别玩狡兔三窟那套啊,前几天老许还请我喝酒,旁敲侧击,问你和他姑娘处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
    “什么意思?”
    这都听不出来?顾二人畜无害地说,老纪你变了,搁从前我脚一抬你就知道我要走哪边的,
    “没怎么样自然就是没下文的意思。”
    诚然,那许小姐是个很登对的良人,父母也足够青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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