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凤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养活了。
    苏离离也笑笑,大约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烧不尽,chūn风chuī又生吧。
    祁凤翔听了,但笑不语。
    吃完了饭,苏离离便乘了他的车,入禁宫东华门。祁凤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进去时,两边的禁军侍卫见是祁凤翔,都不加阻拦询问。殿内站满随侍,侧面便榻上坐着个明huáng的小小身影。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抬手做了个手势。殿上伺候的人会意,鱼贯而出。大殿上登时空旷,于飞转头看过来,辨认了片刻,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又站住了,迟疑道:苏姐姐?
    苏离离敛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苏离离于飞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苏离离抬头,觉得他比去年见时长高了不少,只眉色间有些yīn郁,便由他拉着自己手臂,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于飞眼眶突然一红,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苏离离。苏离离轻扯他,柔声道:快起来,这样子让人笑话。两人互相拉着站起来,祁凤翔冷眼旁观,似笑而非笑。于飞也不看他,径直拉了苏离离走到坐榻边。榻上棋坪散乱地摆着些棋子。
    于飞拂开棋子,让苏离离坐了,道:苏姐姐来看我?
    苏离离直言道:我是想来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来劝你。
    于飞闻言作色,想要说什么,忽然瞪了一眼祁凤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凤翔挂着一个浅淡的笑容,优雅地摇了摇头。
    苏离离轻轻一叹,你就当他不是人好了。
    于飞看一眼祁凤翔,低头沉默了半晌,道:苏姐姐,我知道这个位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贪图这个。可是我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我禅位于祁焕臣,青史之上,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里了。于国于家,我不能这样做。他摇头,死也不能。你不要劝了。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知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但青史并不因为你禅位就认为你是亡国之人。历史都是任人评说的。姐姐小的时候,曾经以为亲人死去很苦,以为被人bī迫追杀很苦,以为成天东躲西藏很苦,惟愿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后来才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是与非有时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又顿了片刻,才道:于飞,你今天坐在这里,穿着这五爪团龙服,也不必执着于自己就是自己。名誉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广阔。你成全不了家国,就成全你自己吧。
    于飞微垂着头,似在沉思。
    祁凤翔一副高深的表qíng,却看着苏离离,眼神有种深沉的莫测。
    苏离离坐了一会儿,笑道: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从榻上拈一枚黑子,对光照了照,棋子透着墨绿的微光,这是滇缅的墨玉,石中极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们下棋玩吧。
    几盘棋,苏离离输得一塌糊涂,快到掌灯时分,才与祁凤翔才从大殿里出来。于飞恢复了些往日风神,看一眼祁凤翔,淡淡道:苏姐姐有空再来和我说话。
    出了大殿,坐到车上,苏离离笑嘻嘻地小声问:你腿站软了没?
    祁凤翔好气又好笑,你拉着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目光总在苏离离左右萦绕。苏离离也明知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有些雀跃,仿佛希望他就这样看着。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qíng,肃容道:我今天帮你,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保于飞不死。
    祁凤翔看着她严肃的表qíng带着点紧张,心里有种慨然涌动,虽思忖了数个来回,仍是答应道:好。
    三日后,小皇帝下诏禅位。祁焕臣三辞三让,上表力谢,不允,便施施然从了。满朝文武祭天礼地之后,于飞亲手捧上玉玺金绶。祁焕臣huáng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号改元,传檄四方。
    第二天,祁凤翔上书议立长兄为皇储。祁焕臣便立长子为太子,封三子祁凤翔为亲王,赐号锐。上京歌舞升平,欢庆七日。
    苏离离毫不收敛,当着锐王殿下祁凤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讳还是个臣。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棺材上刷漆,轻笑道:这话跟我说说就是,可别跟其他人说去。
    这祁凤翔挺奇怪,这些日子把兵权也jiāo了。午后闲着没事,常常跑到苏记棺材铺坐着,看苏离离往棺材上刷漆作画;有时到书房挑一本叶知秋的旧书翻着,就翻过一下午去,然后顺理成章蹭晚饭。美其名曰来给苏离离改善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jiāo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做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乐趣,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么,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fèng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fèng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jīng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苏离离也觉出了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匆倏,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框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糊空dòng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qiáng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儿,语调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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