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相扑士还是短袖无领,袒露大片胸脯的装束,令我想起前年上元听阿荻和张夫人提起司马光对这一点表示愤慨之事。如今上元百戏仍有这种表演,也不知是他当年没有进谏还是今上听了置之不理。
    相扑结束,观众纷纷喝彩,今上下令赐女相扑士银绢若gān,而司马学士从百官席位出列,走到今上面前,躬身长揖,一脸严肃地奏道:陛下,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
    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luǒ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今上未待他说完便正色续道,旋即失笑,摆摆手,又对司马光道:卿每年都这样说,朕都会背了。只是上元节女子相扑是传统百戏之一,东京臣民观此表演已成风俗,每次比武,观者如堵,相扑士装束百姓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卿又何必qiáng令罢去呢?
    司马光正色道:子曰:非礼勿视。女子袒露肌肤,乃寡廉鲜耻之举,而观者直视,有违圣人明训,实属无礼。大宋受命于天,太祖、太宗常告诫臣下,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无礼,则坏法度、败风俗,久之天下dàng然,臣民莫知礼仪为何物,势必天下大乱,世祚不永,败亡相属,生民涂炭。今若不禁这女子luǒ戏,国中yín靡之风日盛,将招致恶果,陛下不可不防呀!
    今上做出认真倾听的姿势,但表qíng却是漫不经心的。待司马光说完,他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不明确的答复:卿的意思,朕已明白。请卿先回列继续欣赏百戏,此事我们来日再议。
    司马光却不肯就此罢休,又上前两步,提高声调对今上道:陛下,此事已拖了两年,岂可再次延而不决?陛下决策,当以事理为先,不为非礼,宣布善化,销铄恶俗,如此才能长治久安,使天下臣服,万民归心。一语及此,他正装再拜,跪倒在今上面前,臣斗胆,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颁发法令,严加禁约,使今后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
    今上不悦,微微蹙眉,但一时也未出言回绝。司马光等待片刻后再次伏拜,以响彻城楼殿阁的声音重申了自己的请求。
    今上仍不语,其余众人也不敢开口,在这般微妙的气氛下,连教坊乐工也停止了奏乐,宣德楼上鸦雀无声,只有楼下庶民的游乐嬉闹声还在绵绵不断地传来。
    忽然,公主朝司马光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隔着一重株帘他对跪在地上的司马光说了话:司马学士,你劝谏之时常提祖宗家法,想必对太祖、太宗皇帝的教诲都是很信服的了。
    她这一cha言,四座之人均转首看公主。宫眷在帘后直接与臣子对话是不符礼制的事,何况又是目前常有异动地公主在问屡次指责她地司马光。
    今上挥挥手臂,示意公主退后,但公主并未从命,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司马光身上。今上犹豫,但终于没有阻止。
    司马光亦很惊讶,侧首望向公主所处方位,疑惑地凝视那珠帘后隐约地身影须臾,他还是回应了:当然,太祖、太宗睿智神武,躬亲万机,人主英明,群臣慑服。
    公主又道:既如此,对妇人相扑一事,太宗皇帝已有明训,司马学士为何又不理?
    司马光愕然:太宗皇帝何曾论及妇人相扑?
    公主从容道:当年太宗皇帝上元观灯,冯拯亦曾说女子露rǔ有伤风化,请他对女子相扑下禁令。太宗皇帝便问冯拯:适才那两位女子比试,最后是谁取胜?冯拯答不上来,太宗皇帝便笑了:今日我看了一场jīng彩的相扑比赛,而卿看到的却只是luǒ戏女子露出的双rǔ。现在我也想问司马学士,刚才那两位相扑士中,最后获胜的是哪?
    司马光思索着,却未能说出答案,周遭开始有压抑过的嗤笑声陆续发出,令这位不久前还言辞振振的学士略显尴尬。
    公主微微一笑,继续说:太宗皇帝又对冯拯说:所见即所思。人xing无染,本身圆成,只要保持清净心xing,那么那些虚幻皮相岂会引起yín邪之念?卿忧心至此,是把天下万民全看成yín邪的小人了。如今司马学士力求禁绝妇人相扑,莫不是也对大宋臣民全没信心,抑或是置疑圣上对子民的教化成效?
    这不是容易正面回答的问题。司马光语塞,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却并不是反驳公主,而是问:太宗皇帝此事,可有明文记载?
    自然有,公主即刻应道,就在《太宗实录》里,司马学士难道没有见过么?
    司马光诚实地回答:我看过《太宗实录》但不记得有此事。
    公主一哂:那学士就回去查查《实录》罢。
    司马光默然,少顷,他转向今上,伏拜告退。今上颇有喜色,颔首答应,在司马光站起时,也许是出于对士大夫的尊重,他多说了一句:小女无状,还望卿勿以为意。
    这让司马光立即意识到了公主的身份。他步履一滞,又恢复了此前神qíng,目光炯炯地朝公主方向刺去。今上微惊,忙又连胜促他归位。司马光伫立片刻,终于选择了隐忍,蓦地转身,阔步回到从臣之列。
    公主的表现赢得了株连后的宫眷一致赞扬。她最近qíng绪失常而对李玮时状若癫狂,宫中甚至有谣传说她疯了,而今日她对司马光说话,声音听起来虽显虚弱,但所言内容却条理清晰,能看出她思维缜密,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宫眷们纷纷上前夸赞公主出言击退司马光之事,皇后亦对她微笑,有嘉许之意,但也不忘问她:刚才徽柔说太宗与冯拯一事《太宗实录》上有记载,却不知是在哪一卷?
    公主摆手笑道:这事是我杜撰来骗司马光的。《实录》有成百上千卷,等他回去慢慢翻完,这年早就过了,咱们该看的相扑也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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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如今体弱,待不到百戏演毕已体乏无力,拜别父母后便先行下楼,回宫安歇。我一路跟随,走至楼下,忽见有一着钗冠霞帔的命妇快步趋近,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公主。
    公主讶然转身,打量着唤她的人。
    那女子很年轻,冠上有花钗七株,身穿七等翟衣,看来应该是三品官的夫人。她在檐下花灯的陆离光影里对我们友好地笑着,仿佛遇见了久违的故人。
    而我们也很快认出了她冯京的夫人富若竹。她看我们的眼神带有朋友般的热度,必然已经确定了我们就是当年在白矾楼中结识的人。
    富姐姐。公主微笑着,没有被若竹的突然接近吓倒,也没有要避忌的意思,很坦然地这样与她打招呼,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若竹很高兴,兴冲冲地向前两步挨近公主,对公主说:公主请恕若竹冒昧我只是想告诉公主,我也喜欢看女子相扑。
    她是三品命妇,席位离宫眷不是太远,可能此前窥见公主身影,又听见你她对司马光说的话,声音与印象中相符,故此敢前来相认。
    听了她的话,公主不由解颐,与她相视而笑。而若竹旋即把一块白色丝巾递到公主手中,低声道:我那司马姐夫是块顽固不化的愚木头,我从小就像捉弄他,可是一直都没机会。不过我知道他年轻时填过一首词,现在说出来简直没人相信是他写的,他如今也很后悔,一听别人提这词就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fèng钻进去。公主不妨记下来,下次他再说什么礼啊义啊那些闷死人的大道理,公主就拿这词去羞他!
    我与公主之事早已成为士大夫之间流传的话题,司马光对我们的指责若竹肯定亦有所闻。从她最后一句话里我感觉到别样的意味,于是移目看了看她,而若竹也于彼时抬头,我们视线相触,她对我淡淡笑开,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向我表达着她的理解和同qíng。
    此时的公主在展开若竹给她的丝中,我随后望去,见上面写着一阙《西江月》,字迹殷红,散发着蔷薇花瓣的清香,应是若竹临时用随身携带的胭脂膏子写的: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友qíng何似无qíng。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6卮酒
    由:3705字
    公主那样反击司马光,在旁人看来固然是痛快,但却不能说是一个明智的行为。等司马光查阅完《实录》,他对公主的不良印象势必会得到新的补充:目无君上,无所畏惮。一个女子檀自杜撰君父祖先言行,对重孝义讲礼法的他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的。
    我多次劝公主不要再与司马学士针锋相对,更不能拿出若竹给她的词来刺激他,公主不置可否,但那词被她收了起来,没有多看。上元之后她jīng神一直欠佳,又不想回公主宅,苗贤妃便请今上留她在宫中住了下来。在宫中她也只是终日病恹恹地躺着,话很少,在一月以内,她没有再提起跟司马光有关的话题。
    今上也没再向我们透露任何言官的谏言,但我猜司马光等人一定就公主的言行跟今上提出了新的意见,因为我特许次见到今上时,他的神qíng都很沉郁,着公主的眼神是忧心忡仲的,那模样简直可用愁苦来形容。
    他愁眉不展,还有另一原因,也是司马光等言官频频上疏要他考虑的事立储。三年之内连生五位公主对他应是不小的打击。嘉祐六年宰相富弼因丁母忧而辞官免职,临行前他上表今上,意指天不眷顾今上,以致其无子为嗣,力劝他选宗室为储,说陛下昔诞育豫天,若天意与陛下,则今已成立矣。近闻一年中诞四公主,若天意与陛下,则其中有皇子也,上天之意如是矣,陛下合当悟之。
    今上虽然仍坚世不立储,但如今年事既高,他对求子一事看起来也不甚热心了。平日除了找皇后与苗贤妃叙话,便是与秋和相守一处。秋和病痛缠身,早巳骨瘦如柴,不直昔日玉容,据她阁中侍女向苗贤妃透露,今上也未必是要她侍寝,大多时候只是与她默默相对,或在她身边闭目安歇。
    今上的愁苦也影响到秋和。有次我去探望她,见她啼眼未晞,分明刚刚哭过。见我入内,她立即含笑以迎,刻意掩饰刚才的泪痕。我们闲谈时,十一公主午睡醒来,开始哭泣,秋和忙去哄她,我趁此时询问阁中提举官赵继宠秋和落泪的原因。赵继宠说,今日官家上早朝回来,光在秋和这里坐了坐,却也不说话,怔怔地出了半天神。秋和很小心地问他为何不乐,他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秋和,为什么咱们生的不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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