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大哥一家三口占了;二哥一家住在院里押的小房;爷爷奶奶跟父母亲住在一铺大炕上。技校毕业的小弟,二十几岁了,跟长辈挤在一起睡觉。家里没有他睡觉的地方。
    老丈母娘的彪悍过去,说心里话,他犹豫过。可他想有自己的家!
    老丈人对不起一些护士,但他舐犊情深,对得起儿女和自己。
    说实在的,自己跟上门女婿没差哪儿。但老岳父一点儿都没嫌弃自己。没嫌弃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聘礼少,也没挑剔自己父母说出口的嫌弃。房子是老岳父名下的、装修是老岳父掏钱的……更别说那时候有孩子之后,因为自己和杨丽挣得少,老岳父时常给妻子塞钱贴补家用。他还在岳母折腾时冒险来提醒她:“你别闹得小丽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任谁都说老岳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等主治医师楼要扒了盖电梯楼时,又是老岳父掏钱补的差额。可自家的日子才过起来,怎么不等自己多孝敬孝敬他呢。
    容教授开车去医大的小餐厅。她领着郎舅俩进去,点了三碗面,要了一盘卤牛肉、又要了一盘沙拉,说:“先吃饭。老杨,你明天有手术没?”
    “有。”
    “卫武,你明天有什么安排没?”
    “我有不少待休,还有年假。我跟所长和指导员说一声就能休息。”
    “那好,你请假吧。我和杨宇的工作都脱不开身,回头他和杨丽还要做骨髓配对。多数的时候要指着你在床前照应。不过我会跟护士长说一声,把我们科得用的护理员挑一个送过去。你看着护理员忙乎就好。你和罗姨别累着了。”
    “嗯,谢谢嫂子。我都听你的安排。”
    经过祖父母、父母亲和老丈母娘在医院的弥留护理,刘卫武知道这样的安排是最合适的。再难受,这时候也得好好吃饭、得空就得好好睡,才能够应对得了接下来的照顾病人之事。
    容教授把自己碗里的面分给杨宇和刘卫武大部分。杨宇学着刘卫武大口、大口地吃面、吃牛肉。他要保证自己的身体状态,科里的工作不能放下,最好能前后赶一赶,腾出来一些时间。父亲这一辈子不容易,他希望自己和父亲的骨髓配对能成功。
    容教授把剩下的面条加了些沙拉搅合到一起,对付吃吧。她也吃不进去。
    “晚上我跟救护车去机场接人,老杨,你和卫武都回家睡觉。明天你得上手术。卫武,你和小丽俩明早起来就到医院接班。小丽她熟悉医院的事儿,她跑腿你陪爸爸,让罗姨回家睡觉。我明天有大查房,查完房我就过去。”
    “好。”
    杨宇想去接父亲,但妻子的安排是最合理。而刘卫武更明白家里有病人要护理时,不争在一朝一夕,那是一个持久战。
    *
    杨梓和甘露带着小璇来送机。《内科学》他还没有学到血液病这部分内容。但罗奶奶在他取行李箱时悄悄叮嘱他:“你明天一定要带小蓉回去,试试骨髓配对,或许赶得及救爷爷一命。”
    “或许赶得及?这么严重吗?”杨梓差点儿当场哭出来。
    幸亏他爷爷还没下车。杨大夫在车里叮嘱小璇要听哥哥姐姐的话,叮嘱露露要把心思放在考研上,考完试一定要到东北去过年。
    看着爷爷脚步蹒跚地跟在罗奶奶的后面进了贵宾候机室,杨梓的眼泪不由得就下来了。
    “杨梓,你?”甘露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杨梓,又拿了一张纸巾给杨梓擦眼泪,带着三分哄孩子的笑意打趣他:“难道你南来北往每次送机都这样?”
    杨梓握住甘露的手说:“下午我爷爷那伤,那伤,他,他可能是白血病。”
    “啊?白血病?”甘露惊讶得不敢置信。
    “嗯。”杨梓的眼泪又出来了。
    “那不会死吧?现在不是能骨髓移植了吗?上回学生会做活动,号召我们登记捐献骨髓。”甘露惧怕。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死人的。她认识的人都好好活着呢。
    杨梓擦干净眼泪说:“我明早带小蓉和小璇回去。我和小蓉试试,看骨髓配型能不能跟我爷爷配上。”
    “小璇你也带回去吗?能照顾过来她吗?要不就先留这边吧。我可以带着她的。”
    “没事儿,我小姑和我小姑父都放假了。”
    “那他们不得去照顾你爷爷?”
    杨梓还不知道罗天住院,他想想说:“不会所有人都挤到病房护理。家里总要留人。她留在这儿,所有人都要挂着她,担心他在厨房里烫着什么的。”
    保安过来敲车窗,看杨梓眼泪巴擦,讥笑道:“换个地方哭。送人不能停留。”
    “好,马上走。”杨梓发动q5,拽纸巾又擦了一下眼睛,打转向灯慢慢驶离。
    等杨梓不说话了,在后座的叶璇问道:“哥,是不是那骑自行车的人把姥爷撞坏的?”
    “不是。是你姥爷本身有病。他受伤反而让我们大家提前知道他病了。”
    “舅舅舅妈能治好姥爷不?”
    “还不知道。”杨梓抽下鼻子。甘露赶紧又递给他几张纸巾,建议他:“靠边停一下,你这样不好开车的。”
    “嗯。”杨梓找地方停下,然后对甘露说:“我爷爷对我非常好。我初中贪玩游戏,我爷爷每次打电话说我,不管我怎么敷衍他,他都坚持劝我学习才是最该做的事儿。”
    甘露点头。
    好一会儿之后,杨梓平静下来就说:“露露,我明天和小蓉得回东北。餐厅这面就交给你了。”
    “你放心。我会把容记看好的。”
    “写字楼的盒饭今天反馈不错。你别贸然增加数量,免得质量下降。”
    “好。”杨梓一面开车,一面对甘露交代容记要注意的地方。等他们进入市区,恰好是下班塞车的高/潮期。等蹭回容记那儿,杨梓觉得自己的车技上了一个台阶。
    *
    李敏家。
    池咏波去icu看过前几天术后的那个患者才过来。
    这时李敏、陈鸿雁、莫名母女已经开始包饺子了。池咏波洗手接替莫名擀饺子皮,陈鸿雁去摆餐具。
    “李姐,用哪套餐具?”
    “用康宁的普罗旺斯。穆彧喜欢那套。”
    龟毛的穆彧从知道骨瓷配方里有牛骨粉,就说什么也不肯用骨瓷餐具。说玻璃和粗陶都比骨瓷让人心里舒服。还说人类对牛太不友善了。吃牛肉,喝奶粉不说,牛皮制革,最后连牛骨头也不放过。
    挫骨了还不肯扬灰,人类对牛究竟有多大的仇恨啊?牛要是会说话,一定会说求放过。
    李敏没空儿跟儿子掰扯他的歪理邪说。他回来,按着他的喜好换餐具。他不在家,自己该用骨瓷用骨瓷。
    陈鸿雁推开折叠门,香气扑入客厅,勾得人唾液开始分泌了。
    “穆彧,那套普罗旺斯的,你消毒没?”陈鸿雁走进厨房区域问。“姐夫,亏得你家厨房大了,不然你们四个怎么转得开啊。”
    “消了。”穆彧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小芳姐,你和雁姨摆桌子,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李敏这厨房是半开放式。她把北阳台扩为厨房的一部分,厨房与餐厅之间是活动吧台。平时她和小芳就在吧台吃饭。等要做一些过油菜时,就推开吧台合上移动折叠门。平时就那么敞着,图一个南北通透的敞亮。
    白胖胖的元宝形状的饺子,从李敏的手里落到盖帘上。她一边包饺子一边问:“咏波,icu的那个怎样了?”
    “生命体征还算平稳。能不能醒过来不好说。”池咏波“嗖嗖”扔出来两个饺子皮。
    他从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干的“少爷”,成为上班顶天立地、下班立地顶天的男子汉。如今他能一次擀两个饺子皮,而且他擀出来的饺子皮如机械化生产般的均匀等大。各个中心有一厘米左右是厚的,然后往外逐渐变薄,这样的饺子皮不怕煮漏了。
    “明天你再给他复查个脑ct。如果可以就接回来,让家属尽可能与他多说说话。找些他可能感兴趣的事儿多刺激,争取让他醒过来了。”
    “好。”
    神经外科的患者,手术成功与否不仅在临床大夫的手术技巧,唯心一点说,跟患者的求生欲望、跟命里的寿数等都有关。经治的患者越多,李敏和池咏波就越发觉医生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他们能做的就是不断提高手术技巧,减少术中副损伤,并尽可能在术前做好患者的思想工作,竖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顽强求生意识。
    莫名问:“你科里的患者多吗?”
    “多。还是得排队到两个月以后。”
    “一天几台手术啊?”
    “基本两台。个别时会加一台颅骨修复。”
    “两个小组同时开台。一周至少四个手术日。”池咏波给李敏补充。
    “有这么多要开颅的?”莫名诧异。
    “是啊。脑瘤的患者不知道怎么越来越多了。”
    “那你那层楼周转得过来吗?”
    “还行。一般术后四五天就转去分院或者区医院了。个别的可能更早。不过怎么倒腾床位也是不够用。
    “你们药占比要求的严不?”
    “严。不过我们科还好一点儿。术前用药少、检查多,术后略调整一下,基本能擦边过去考核。”
    “我们科就比较惨了。”莫名抱怨。“内分泌的患者,稍微不注意就要超,主任和护士长每天看贼一样盯着所有人的处方。有时候还不得不开些可有可无的检查和治疗,好降低药占比。唉!又有病种限费,还有住院时间的考核,简直是带着镣铐跳舞。”
    “也不知道这个药占比是哪个不长脑袋的想出来的。”池咏波的怨气颇大。
    因为谢珊芊不敢找李敏嘀咕这些考核指标,就盯住带组的池咏波和路凯文。但凡哪个患者的药占比濒临警戒线了,他和路凯文能被谢珊芊唠叨死。
    如:“这个月还想要奖金不?还想要考核分不?还想领工资不?”直击灵魂的拷问,能把人在繁重的日常工作中逼失控的。
    可抱怨归抱怨,为了生活,在基层干活的人,最后还得按着上面划下的道道走。充分地体现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真理。
    *
    开始登机了,头等舱和商务舱的乘客优先。不过是两天未见,罗主任和杨大夫俩就比前天都憔悴了很多。
    罗主任面色凝重地拖着两个拉杆箱登机。她请空少帮忙放置自己和杨大夫的行李,坐下后就要帮着杨大夫系安全带。
    “起飞还早着呢。先松快一会儿。”杨大夫努力打起精神。伤口流血不止意味着什么,好好的突然疲乏起来——老伴儿又张罗着马上返程,连外孙女都交给了杨梓和甘露看着。
    还不够他警醒的?
    经济舱的乘客开始登机,你拥我挤,机舱里立即乱糟糟的了。杨大夫疲惫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飞机爬坡仰起的重力变化,令他感觉不舒服了,他才从昏睡中惊醒。
    “起飞了?”
    “嗯,准点起飞的。你接着睡吧。”
    杨大夫抬手搓脸,努力让自己精神了一点儿后,他满含愧意地说:“英啊,对不住了,我可能要提前玩完了。原来打算这次陪你去云南走走,了了以前跟你许下的退休后旅游的宏愿。”
    “别想那么多。现在不是三十年前,医疗手段进步了很多呢。”
    杨大夫苦笑一下,自己这70年就是挣命,就像阴雨天浮上水面想透口气的鲶鱼。终于能退休了……可能是自己这辈子缺德事儿做多了,老天不让自己享清福。
    唉!好算把女儿安顿好了。卫武是个靠得住的。儿子是不用自己操心的,孙子也不用自己操心的,孙女有她妈给谋划。就是身边的老伴儿……自己对岳父岳母食言了,不能陪他们挂念不舍的女儿到老了。
    真舍不得死啊!
    杨大夫跟罗主任说了几句话,头一歪,又昏睡过去了。
    罗主任的眼角沁出一颗大大的泪珠,她比老伴儿的医学基础扎实,她清楚病情的凶险,更清楚转归——她知道老伴儿扛过缓解诱导阶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思及二十八年相伴的朝朝暮暮,眼泪一颗颗地从她脸上滑落。
    “罗女士。”空姐贴心地递上纸巾。
    “谢谢。”罗主任擦掉眼泪。心里明白自己要踏上和母亲一样的寡宿晚年。这是父母亲最最不想看到的,可是、可是在死神面前,又有什么办法呢!
    *
    李敏特别定制的大圆餐桌今天派上了用场。穆彧点数小芳只拿了八套餐具后,又赶紧补摆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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