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饺子吃完,码头那边的船也到了。前后十余艘船,皆挂着几丈大的白帆,停在江边好生霸气。
    这样的情景并不常有,江边便聚了许多百姓驻足围观。但在看到西厂众人遥遥而至的瞬间,人人都如同见了妖怪一般,作鸟兽散。
    谢无带着温疏眉一马当先地先上了船,剩下百余人除却几个近前侍奉的以外,都各自上了后头的传去。过了约莫一刻工夫,船舶陆续离了码头,向南驶去。
    船上的空间很大,船舱除了卧房,还有客厅、书房、厨房,另有一方小间,用以存放茶叶茶点,当中也有桌椅,可供下人们歇脚。
    温疏眉四下看了一圈,便与阿井讨了些伤药来,带着谢小梅进了这方小间,帮她上药。
    谢小梅很乖,身上伤处虽多,温疏眉帮她褪去衣衫时她也不哭不闹。上衣才刚脱去,房门吱呀一响,两个人一并看去,谢小梅乖巧地唤了声:“爹爹。”
    温疏眉下意识地拿衣服挡她的身子,脸上不自在:“……督主一会儿再进来。”
    谢无阴着张脸看她:“我们太监不算男人。”
    又讲歪理。
    温疏眉禁不住地蹙眉,他啧声,又说:“才四岁的小丫头讲什么男女大防?”
    这话倒不是歪理了。
    温疏眉却鬼使神差地驳他:“督主怎么知道她才四岁?”
    他伸手一递,手里两页纸:“她的籍契,你收好。等回京拿去户部办份新的。”
    她哑了哑,倒没料到他还记得将籍契调来。忙接过来,妥善地收进怀中,谢无的手往袖中一探,又摸了盒药膏出来:“用这个。”
    她接过药,他就转身走了。温疏眉凝神想想,莫明觉得他还挺像个当爹的样子。
    ——这种印象在傍晚时分荡然无存。
    彼时原正在传膳,谢小梅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美味佳肴,盯着进进出出的摆膳的宦官们大睁着眼睛吞口水。谢无原本好好地在床上躺着歇神,不知怎的忽而坐起来,指着谢小梅问:“她是不是要睡这屋啊?”
    温疏眉坐在茶榻边读着书,听言想了一下:“是?”
    他的眉头一下子拧起来:“那不要她了,丢到江里去喂鱼!”
    屋里倏然一静,谢小梅打了个哆嗦,吓得脸色惨白,直愣愣地望着他。温疏眉吸了口凉气,眼见谢无下床踩上了鞋子,她忙也起了身,拉过谢小梅一把挡在了身后:“……督主!”
    谢无杀到她面前,驻足,眉间满是厌烦:“她在这儿多不方便,不要了。”
    “有……有什么不方便的!”温疏眉壮起胆子,据理力争,“让她睡茶榻就是了,督主把床帐放下来,不碍事呀!”
    他抬脚,只想从她身边绕过,她抬手挡他。
    他瞪眼:“揍你。”
    她羽睫颤一颤,低下去。但他再度想绕过去时,还是被她挡住了。
    她并不说话,薄唇抿住,雪腮一分分发白,但就是不肯退。
    谢无冷眼看了她好半晌,她就这样僵立在他面前,惶恐却坚定。
    他深吸气,沉息:“吃饭。”
    说完不再理她,阔步走向膳桌。
    温疏眉扭头看看,迟疑了一下,牵起谢小梅的手:“来。”
    谢小梅看她也要去桌边,惊恐得直往后退,连连摇头。
    “你中午就没吃。”她蹲身,抚一抚谢小梅的额头。
    他们中午用膳的时候,谢小梅睡过去了。
    谢无背对着她们,铁青着脸,夹了一筷切得四四方方的红烧肉丢进嘴里。
    烦,亏了。这一路这么多日,房里多这么个小丫头,别扭死人。
    ——他跟着她瞎发什么善心?
    再吃一筷红烧肉,谢无扫了眼右手边还空着的椅子,心情愈发不好。
    又闻温疏眉在几步远的地方柔声细语地哄孩子:“那这样,你等我一会儿,等你爹吃好了,我盛来喂你,好不好?”
    谢无嚯地站起身,几步走回去,一把抱起谢小梅,又大步流星地回到桌边,将她往左侧的椅子上一放。
    接着他一指右侧的椅子,口吻恶劣到极致:“小眉!”
    “……”
    凶什么凶。
    温疏眉在背后暗暗瞪他,又忙平复了情绪,走过去坐下来。
    餐桌上很是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谢无夹起一块翅中,放到谢小梅的饭上。
    说出来的话仍旧口吻很冲:“干吃米饭,跟你娘一样傻。”
    谢小梅怯怯地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温疏眉,不敢动。
    温疏眉扫一眼他的神色,小声:“听话,好好吃,多吃菜。”
    谢无面无表情地又夹了片油菜,戳在谢小梅饭上。
    之后整整一个晚上,谢无都明摆着看谢小梅不顺眼。虽未再说什么,却始终拧着眉头,眉间透出一个“烦”字。
    温疏眉看得心慌,直怕他脾气上来真把谢小梅扔下船去,思虑再三,只好端了棋盘棋子,坐到茶榻边去。
    “督主爱下棋么?”她问。
    “来。”躺在床上遥瞪谢小梅的谢无冷冷地挪开眼,朝茶榻走过去。
    船舱外,阿井和孙旭坐在甲板上吃着面,孙旭所坐的位置离舱门近些,舱门的帘子又没放下,他隐约能瞧见里面的人影。
    看着看着,他笑了声。旁边的阿井抬头,一脸茫然:“笑什么?”
    “我瞧督主怪有趣儿的。”孙旭大口扒拉着面。
    阿井更显困惑:“什么有趣儿?”
    “你看他天天逗温姑娘这劲头。”孙旭灌了口面汤,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审案都未必让他费这么些心思。”
    “他很费心?”阿井拧起眉,“又打又吓的,我看温姑娘怕他怕得不行。”、
    “你懂个屁。”孙旭摇头,懒得再跟这二愣子多说了。
    督主若真依一贯的行事手段来,温氏死都死了百八十回了,还能有现下的温柔小意?
    如今还收了个孩子。
    孙旭一瞧就知道,督主就是看准了温氏不可能让这孩子枉死才摆出那样一张脸。
    ——这不?温氏为了保孩子的命,乖乖地讨好督主去了。
    别说,就方才用膳时那情形,看着还真像一家三口。
    卧房里,一盘黑白子不知不觉下了近两个时辰。后来温疏眉直下得困了,倒隐约品出一些意味。
    他又在戏弄她了。
    最初的时候,他的棋路分明凶恶,将她逼得她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不经意间转得绵软缓和下来,她这才伺机反攻,夺回了失手的阵地。
    然后,他又开始了一番新的进攻。
    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个来回,才令这棋局变得这样的长。若他从头到尾都一味拼杀,或许一刻便能分出胜负。
    这人,怪讨厌的。
    她一壁揶揄,一壁禁不住地掩唇打了个哈欠。
    “困了?”谢无边落子边道。落罢,就起了身,绕过榻桌将她一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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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归家
    五日之后,船队在宁州西侧的码头边靠了岸。
    入了冬,宁州虽地处南方,也已很冷了。昨日晚刚下过一层薄雪,这雪不似北方的雪那样片片都是纯粹的雪花,混了更多的潮气,变成半融的冰粒落下来,被车马一过,处处都变得泥泞。
    早在他们抵达之前,西厂便有人先行一步,在宁州包下了几处院子。
    几处院子都在永宜巷里,本就离得极尽,随着百余人入住,整条永宜巷都热闹了一阵。
    快要见到家中的叔伯长辈了。温疏眉打从船靠岸,心神便愉悦起来。在院中收拾妥当,她就去正屋找了谢无。
    谢无又在欺负人。
    他仰面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根关东糖喂谢小梅,每每送到口边,谢小梅张口要吃,他就将糖抽走。
    谢小梅几度咬空,上牙碰下牙,碰得噔噔响。见温疏眉进来,她便哭丧着脸朝她跑了去:“娘——”
    “……梅儿。”温疏眉蹲身,搂了搂她。
    几日下来,她还是不太习惯被叫娘,也不太适应“小小梅”这个叫法。
    谢无倒是很习惯,习惯得彻彻底底。
    起身走到案桌边,她从碟子里又拿了根关东糖递给谢小梅,上前几步,跟谢无打商量:“那我回家去啦?”
    谢无坐起身,睨她一眼:“我陪你去?”
    “……不必。”温疏眉顿时神色紧绷,他看得挑眉:“我才不去。”
    继而扬音一唤:“阿井!”
    阿井打帘进了门,他一睃温疏眉,阿井便又退了出去。
    不过多时,阿井再度进来,身后跟了四个宦官,抬进两只红漆木箱来。
    温疏眉一奇:“这是什么?”
    “回老家一趟,不得备些见面礼?”他道,说着离榻起身,迎面将她一搂,“可不许不回来啊。”
    温疏眉鼻尖触在他胸膛上,嗅到一缕淡淡的松柏香。
    “……怎么会呢。”她小声。
    借她二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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