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方正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温静怡的母亲直慌得一阵目眩,所幸被婢子扶着才没摔着。
    温疏眉深缓了一息,压着音打圆场:“她年纪尚小,小孩子的话……”
    谢无抬手,止了她的音,睇着温静怡,唇畔飘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好。”
    温静怡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福:“多谢督主。”
    “叫姑父。”
    “……多谢姑父。”温静怡重新施了万福。
    谢无便没再说什么,径自去主桌落了座。正厅里的氛围可算放松了三分,温静怡的母亲忙将她揽走,到旁边的席位上入座。
    温疏眉坐到谢无身边陪他,一再打量他的神情:“督主不生气?”
    “不生气啊。”他盛了碗豆浆,推到她跟前,“你就这么怕我生气?”
    你生气了我就要挨板子,当然怕呀。
    温疏眉眨一眨眼,没将这话说出来,只敷衍了句“没有”,手上也给他盛了碗豆浆。
    谢无单手执起碗,饮着豆浆,眼睛都还瞧着她。她硬着头皮只当没察觉,兀自夹了个豆沙包来吃。
    用过早膳,谢无就走了。温疏眉独自回住处歇下,温静怡很快寻了来,边进屋边抚胸口:“吓死我了!姑父那么看着我,我还以为他要把我脑袋拧下来!”
    “知道怕还那么多话。”温疏眉没好气地拉着她坐,“我看便是朝臣也鲜有敢同他这样讲话的。”
    “……可说完,我倒觉得姑父人也还好。”温静怡歪着头,忖度着说,“倒没有街头坊间传言的那么可怕。”
    “你这是没见过他可怕的时候。”温疏眉道。
    她想起了谢无带着满身血腥气回来就寝的无数个深夜。
    “在小姑姑面前不可怕,不就行了?”温静怡伏在桌子上,边思量边说,“小姑姑经过那许多波折,现在自己过安生日子就最重要了,别的都不打紧——若能这样想,那管他在外是什么鬼煞,只要不欺负小姑姑就好了呀?”
    “谁说他不欺负……”温疏眉说到一半,忽而卡了壳。
    她原是想起了他说恼火就恼火,开口就赏了她二十手板的事情。转念却猛然意识到,除却那一回,她好像并不曾再因他受过什么罪。
    诚然,吓唬是有的,隔三差五总要有那么一回。他很是精于此道,每每只要他想,她就能噤若寒蝉很长时间。
    可他从不曾再对她做过什么。
    她忽而怪异地觉得,他在她面前好似真没那么可怕。
    .
    永宜巷的宅子里,谢无步入书房,便接连听了数个手下禀话。这些人有些是此番随他而来的,有些到得更早一些,已在宁州待了三个多月。
    “所以,不止一个蓝砂教?”看罢了最后一人呈来的密信,他唇角勾起笑来,“有意思。”
    继而抿一口茶:“与温家可有关系?”
    “……属下不敢大意,详查了三月有余,未寻到干系。”底下单膝跪地的宦官面容文弱,像个书生,声音却有力,“许是陛下多心了。”
    谢无点了点头:“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底细可查清了?”
    “查不到。”手下摇头,“户籍、父母都查不到踪迹。所以不少人才信了蓝砂教的话,觉得他是睿德太子遗孤。另外……”
    “什么?”
    “另外还有个胎记。”手下拧起眉头,“在心口,说是和故去的太子妃如出一辙,传得真真儿的……这才更让此事坐实了。”
    谢无轻笑:“你见过那孩子了?确有胎记?”
    “见过一次,确有胎记。但……”
    手下迟疑,谢无了然:“但你不知太子妃心口是否有胎记。”
    “是。”
    “我也不知。”谢无含着意味深长的笑,饮着茶道。
    太子妃的心口有没有胎记,哪里是旁人轻易能瞧见的呢?普天之下知道实情的,估计也只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和睿德太子本尊吧。
    可这些人,基本已都死了。还活着的,应也没有来胆量来做这种触怒圣颜的证。
    蓝砂教的说法,子虚乌有的噱头罢了。扶一个尚不懂事的小孩继位,背后的狼子野心的大人们才有利可图。
    谢无沉吟着,半晌无话。跪在地下的手下安静等着,良久才略微抬了抬头,露出惑色:“督主?”
    不知督主在想些什么。
    谢无启唇:“且先查着。”
    “不斩草除根?”手下神情微滞。他们此行,是奉圣旨而来,而皇帝想要那蓝砂教主的项上人头。
    “蓝砂教教众已逾三万,我们此行不过百余人。”谢无说着,仰靠到椅背上,“如何斩草除根?”
    “可属下听说……那教主现下就在宁州?”
    “假的。”谢无嗤声,摇头,“孙旭亲自去查过了,根本没这事。坊间也皆说这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除却几个极得他亲信的教徒,无人知晓他究竟身在何处。咱们西厂纵使手眼通天,与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也并不易占到便宜,莫太轻敌了。”
    属下垂眸静思,心想这个理儿倒不错。
    谢无睇他一眼:“退下吧。”
    说罢,他便又抿了口茶。茶盏再放下的时候,面前的人影已寻不到踪迹了。
    .
    温府,温疏眉在夜色初降临时被静怡和静思拉出了府,说是要带她去集上的逛逛。
    宁州的集市惯是有趣的,虽不及洛京的东市西市规模那样大,卖糕点、糖果的却很多。年轻女孩们便多喜欢这集市,走上一趟,花上半个时辰,总能寻着不少合口味的吃食。
    这些糕点大多做得酥软,是京里不常吃的口味。温疏眉挑挑拣拣地选着,静怡静思姐妹两个偶尔给她出个主意,倒也惬意有趣。
    前前后后逛过了三个点心摊,再提步往前走时,忽而被人唤住:“……阿眉?”
    温疏眉转身看去,一道月白身影与她五六步之遥,立在熙攘人群之间,清新俊逸。
    她一时没认出那是谁,对方亦怔了怔,提步走向她:“真是你啊?”
    这下她认出是谁了,身边的静怡与静思同时一福,印证了她的想法:“陆侯。”
    宣定侯陆司明,他们在京中时原是相熟的。后来一年几载没再听说过这人,温疏眉自家又遭了罪,便也不曾上心过。
    现下一见,她隐约想起来,那时似是陆家也出了什么事。
    陆司明比她年长三岁,端详着她,笑意直浸眼底:“你都长这么高了?”
    温疏眉禁不住地一瞪:“君侯才是长高了许多。”
    上次相见,他最多只比她高了半头,现下已高出一头还多了。
    她又问他:“君侯何以到了宁州来?”
    陆司明轻叹:“几年前,我外祖母去世了,外祖父哀伤过度,便致了仕,想四处走走。那时我原要科举,后来想想,一是觉得尽孝还需及时;二是,当今圣上,你也知道……”
    他免去了一些大不敬之言,干笑一声:“这便陪着他出来了,今秋到了宁州,他住着舒服,索性多留些时日,倒没想到碰上你。你可用过膳了?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楼,离得也近,请你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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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旧识
    “我在大伯母家里用过了。”温疏眉莞尔,扬起的笑意被街边暖黄的笼灯映照,明媚灵动。
    陆司明便道:“那我给你买些点心吧!”
    一排摊位后,低矮的房舍上,一道黑影裹挟疾风凌空而过,向东奔去,几息间消失不见。
    温疏眉回温府时已是亥时,走进府门,她便与静怡静思道了别,让她们早些歇息,自己也径自回了住处去。
    身后跟着两名婢子,大包小包地帮她拎着点心。温疏眉心情甚好,一路哼着小曲,边想事边走。
    迈进院门,身后的婢子忽地一滞:“……堂小姐。”
    “嗯?”温疏眉应声,定睛便见阿井在院子里。
    这般一瞧,她便心里有了数,信手将她们手里大包小包的点心尽数接过来:“你们不必跟进去了,我自己来吧。”
    两名婢女皆是如蒙大赦,向她深福,告了退。
    温疏眉也不必阿井帮她,提着点心自己进了房门去。拐进卧房、绕过影壁,便见谢无已换好寝衣,翘着二郎腿、枕着双手,躺在床上。
    她手里的东西太满,便只得先去放到桌上。刚走到桌边,听到他幽幽发问:“出门了?”
    “嗯。”温疏眉点头,“和侄女们去集上逛了逛。”
    谢无睇着她清丽的背影,后牙暗咬:还有个陆司明吧?
    他这般想着,鼻中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冷哼:“都买的什么?”
    “买了些。”温疏眉答道。谢无清晰地辨出她的语气比平日轻快,端是心情不错。
    陆司明给买的是不是?
    他后牙咬得更紧了三分。
    温疏眉正自纤指一挑,解开一个纸包外捆绑的细麻绳,又将纸包完全打开,托在手里走到床边:“尝尝看?”
    谢无紧咬的牙关一松,看看她,睃一眼她手里的点心:“问我?”
    不然呢?
    温疏眉莫名其妙地望他。
    他在这里躺着,她拎着这许多点心进来,哪怕只是出于客气,也总要问他一句吃不吃啊!
    谢无起身盘坐,手托着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再度看了看她手里的点心,给面子地拿起了一块。
    南方的糕点多比北方做得秀气,本也没有多大,谢无一口咬下去半个,温疏眉问:“好吃吗?”
    也太甜了。
    他皱了下眉:“不错。”
    她便笑起来,樱唇皓齿,眉目弯弯:“我多买了些,督主明日给梅儿带回去?”
    “呵。”他把那小半块糕塞进口中,仰面躺回去,“你这干娘当得倒很像样嘛。”
    温疏眉抿唇,不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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