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皇后算是旧识,可也并不太熟。看她这样大哭起来,她有些不知该怎样劝。
    可皇后好似也并不需她劝,只需她听。
    她哭着、骂着,呜咽声在殿中回响:“我爹娘、我姐姐……都是多好的人!如今都成了黄土枯骨……偏还要留我……留我在这里,在这里硬撑着……”
    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却偏还有叔伯兄弟。当今圣上不知何故,偏不肯放过她,跟她说若她敢自戕,便要余家满门为她殉葬。
    “我怎么还不死呢……”皇后泣不成声,身骨柔弱,瘫软在酒气里,“我怎么还不死呢!”
    温疏眉忽而有些懂了她的心思,那是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过去的几载里,她也这般无数次地想过,她怎么还不死呢?
    心底难过令温疏眉嗓中干涩,僵硬半晌,终是道出一句:“娘娘想开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可道理也就是这样,温家没了、余家没了,她们却还活着,日子总要往下过的。
    皇后犹是伏在案头,宽大的衣袖铺在案上,她衣袖上绣着金色的凤纹,她哭着,泪水在绣线上一点点洇开。忽而间又有了笑音,和那哭声一样,一声接着一声,凄凉得绝望:“日子总还要往下过的……”
    皇后在醉意中迟缓摇头,眼中空洞而迷离:“你这是遇上了谢督主,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温疏眉一滞,低语呢喃:“这叫什么话……”
    “谢督主这个人……”皇后轻笑,“面冷心热。你在他府里,该是没吃过什么亏吧?不像我……”
    温疏眉低下头,无声地也抿了口酒。
    她觉得皇后这话太想当然了些,约是只看到谢无当下待她不错,就觉得她过得好。殊不知她与谢无的每一刻相处都提心吊胆,更要时刻担忧谢无对她的那几分兴致能持续多久、袒护又还能有几时。
    相较之下,反倒是皇后身在这天下皆知的尊位上,活得更为心安吧。
    温疏眉兀自响着,茶榻边的窗户忽被推开,孙旭纵身跃入:“姑娘,陛下往这边来了,姑娘快随小的来。”
    温疏眉怔然看向皇后,皇后脸上还是笑着,摆一摆手:“你去吧,让陛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本宫多谢你走这一趟。”
    温疏眉站起身,想了想:“娘娘若日后还想找人说话,妾身可以再来。”
    “好。”皇后点点头。
    殿外已响起了皇帝的声音:“谢督主何故在栖凤宫?”
    “陛下安。”谢无抱拳,一揖,“臣方才四处巡视,被栖凤宫的宫人唤住,说见有人行踪鬼祟,不知什么来头,让臣来看一看。”
    “行踪鬼祟?”皇帝目光微凌,“可查着了?”
    “尚未见到踪影。”谢无淡然垂眸,“但陛下亲临,想来不论何等宵小都不敢作祟,臣先告退。”
    皇帝无声点头,便举步进殿。入得内殿,就看到殿中一个宫人也无,只皇后独自在殿里饮酒。
    满殿都是酒味。
    一股无名火在皇帝心头涌起来,他冷眼看着皇后,心中愈发嫌恶。
    如换做是她姐姐,应是不会在宫中喝得这样酊酩大醉吧。
    她的姐姐,是余家嫡女,自幼便许给了他的兄长,盛名在身,端庄大方。
    而她,一个庶出的女儿,嫡母再怎么大方,也总归是被轻视的那一个。
    就像他一样。
    从未有人拿正眼看过他,万般荣耀俱是睿德太子的。父皇为了睿德太子殚尽心力,三岁请名师开蒙、六岁与余氏一族定亲、八岁入朝听政。
    那种光辉,于睿德太子犹如探囊取物,于他却求而不得。所以他不得不精心谋划,终是抢了睿德太子的一切。
    他夺了他的位、又与他一样迎娶了余家的女儿。
    但却只是个庶女。
    日子越久,他越觉得这就像一重嘲讽。明晃晃地告诉他,便是夺了这一切,他也还是比兄长矮了一头。
    皇帝怒火中烧,蓦然抬手,一把抓住皇后的发髻。
    皇后惨叫出声,拼力挣扎:“放开我!”却被蛮横地拖向茶榻,狠狠推在床上。
    她挣着要起来,反抗却激得皇帝怒火更盛,一拳迎面打下。
    “皇……”一窗之隔,温疏眉刚开口,被孙旭一把捂住口鼻。
    孙旭拽着她退远几步才敢压音开口:“姑娘别犯傻。这样的事日日都有,姑娘去强出头,出了给自己招惹麻烦,别无他用。”
    日日都有……
    温疏眉倒吸凉气,惊恐抬头。
    她突然明白谢无为何要她给皇后备创伤药了。
    “快走吧。”孙旭拉着她,就近跃出栖凤宫侧边的宫墙。谢无已等在墙外,闻得声响,转头便看见了她苍白的小脸。
    他大抵猜出殿内出了什么事,无声一喟:“吓着了?”
    何止是吓着,温疏眉腿上都打了软,孙旭一松手她便险些摔着,被谢无一把扶住。
    “没事吧?”他轻轻皱眉,声音温和。
    “没事……”她摇头,呼吸不稳,“我想走一走……缓一缓。”
    “好。”他点头,挥退了孙旭。想了想,问她,“宫宴时辰尚早,带你看梅花去?”
    “好……”温疏眉先应了声,才从惶恐中抽回神,意识他在问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他,正迎上他的眼睛,毫无波澜的黑眸之下隐隐藏着几许怜惜的意味。
    她忽而想起皇后那句“谢督主这个人,面冷心热”,心绪便滞了滞,心底生出一点莫名的悸动来。
    一直以来,她自是知道他在宠她的。他带她回家,带她去许家祖坟出气,还为她发落了明娟,被她吐了一身也未曾恼过。
    可她只当那是他对她正有兴致。
    兴致过后,他便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虽是能取她性命的魔王。
    皇后的话,让她第一次滋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她盯着他想,他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可怕?会不会原本也没有……那么爱草菅人命?
    他甚至愿意帮助不为皇帝所喜的皇后。
    她没能想出答案,因为他被她盯得好笑,手指敲在她额头上:“有话就说,看什么看。”
    她眨眨眼,低下头去。
    很快又抬起来,明眸望着他,壮起胆量,提了个要求:“今日除夕,我要编压岁钱串给梅儿,督主帮我好不好?”
    压岁钱串?
    谢无眼睛一转:“我也要。”
    第25章 赏梅
    温疏眉抬眸瞪过去。
    这是她头一回这样瞪他。从前要么是下意识的, 稍稍一触便赶忙避开;要么就只敢背后偷偷瞪,不让他察觉。
    这次她大着胆子,明眸清清亮亮地迸出恼火来。
    谢无目光微凝, 又笑:“我不会啊。”
    他说着揽住她, 沿宫道向南走去。走出不远, 正碰上两列宫女经过, 不知是去何处送过年的赏赐,见到谢无都摒了息,退到一旁垂首不敢言。
    如此从栖凤宫到梅园, 一路都是这个样子的。温疏眉被他圈在怀里, 一时觉得探上一探他的心思也无妨, 一时又因宫人们满目的诚惶诚恐而觉得那样想委实幼稚。
    待得入了梅园, 她又见连在园中赏花的妃嫔们都忙不迭地垂首退了出去。心下愈发复杂, 视线不经意地划到他面上, 他浑不在意地一笑:“看什么?走了正好, 清净。”
    言毕, 他带她进了凉亭。凉亭地势高些, 满院腊梅尽可落入眼中。浅淡香气萦绕四方, 谢无不知缘何忽而起了兴, 目光四下一睃, 招手叫了个宦侍来:“挑些开得好的,折下来,送去我府里。”
    那宦侍脸色都没变一下,应了声“诺”。温疏眉却是一惊,急道:“我记得府里也有腊梅的。”
    “开得不如宫里好啊。”谢无轻轻啧声, “再说,是拿来窨茶, 为何折自家的?”
    这人……
    温疏眉不知该摆出何样的神情。
    皇宫里的花,旁人轻易不敢动。他竟要这样折回去,只为省一省自己家里的。
    他还饶有兴味地跟她说:“腊梅茶,很香的。”
    她别开视线不做理会,这般眸光一转,恰睃见有个婢子模样的人正疾步行来,瞧着却不是宫女。
    行至凉亭外,那人福了福,低着眼帘,声线平淡:“奴婢是楚家大小姐身边的。我家小姐方才遥望见温姑娘,想请姑娘过去一叙。”
    不愧是楚家的人,见了谢无也不慌。
    温疏眉迟疑着去看他的神色,他眉心微跳,轻嗤一声:“去吧。一会儿直接宴席上见。”
    这副样子看起来并无不快,她也确想见楚一弦,便朝他福一福身,出了凉亭,随那婢子走了。
    谢无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信手从探进凉亭的花枝上撤下两朵梅,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指尖捻碎,觉得扫兴。
    跟着,又有人进了梅园来。
    那人一袭飞鱼服,进了梅园,抬头一望,就朝凉亭走来。谢无眼眸微眯,心下直道“更扫兴的来了”。待他走近,便一声冷笑:“近来锦衣卫的差事办成那样,指挥使大人还有闲心来赏梅?”
    陈辛好似没听见他的讥讽,步入凉亭,落座便问:“刚才过去的那个,是温家姑娘?”
    “你管呢。”
    “你还真把她当个宠妾了?”陈辛抱臂,一条腿翘在红漆木栏上,后背靠着漆柱,“我可听说温衡近来费尽了心思要回京来,文官学子为他说话的又从来不少,陛下亦有几分动摇。”
    “他若回来。”陈辛的目光划在谢无身上,“哪怕只是给个闲职养着,从前的积威也足以让他在满朝文武间一呼百应。看见自己唯一的女儿落在你手里,他不活撕了你?”
    “那个老东西。”谢无撇嘴,“打得过我啊?”
    “谢无。”陈辛沉声,“我不是来与你斗嘴的。”
    “我也没跟你斗嘴。”谢无微微转过头,银衣玉面,谁都不得不承认他着实生得俊秀。
    陈辛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之前被他面容所惑,跑到他跟前一诉衷肠的几个小宫女。
    ——后来她们得知了他是谁,个个都被吓破了胆,趁不当值时跪去了西厂门外,磕头磕得汉白玉砖上全是血。
    这张脸生在这么一个人身上,简直就是天意弄人。
    陈辛打量着他:“怎么,温衡若硬跟你要人,你还能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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