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一颤,刀却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阿渡以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抢上来。我却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我终于想起来,想起三年前坠下忘川,他却紧跟着我跳下来,他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一次一次在梦中重逢这样的qíng形,我一次又一次梦见,但我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qíng,我却并没有能想起,耳边风声掠过,他说的那句话。
    原来只是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凉的碧水涌上来淹没我们,我在水里艰难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来想要抓着我,最后却只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难万险,所有的一切,他原来也知道,他也觉得对不起我。
    在忘川之巅,当他毫不犹豫地追随着我跳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同我一样,忘记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同我一样,淹死在忘川里。
    我们都是孤魂野鬼,我们都不曾活转过来。我用三年的遗忘来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遗忘,抹杀了从前的一切。
    在这世间,谁会比谁过得更痛苦?
    在这世间,遗忘或许永远比记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递到我手中。
    我却没有了杀人的勇气。
    我凝睇着他的脸,就算是在梦中,他也一样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个小王子,活得那样可怜,如今他仍旧是那样可怜,在这东宫里,没有他的任何亲人,他终究是孤伶伶一个,活在这世上,孤独地朝着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qíng感,所有的热忱,所有的怜悯与珍惜,都统统舍去。或许遗忘对他而言是更好的惩罚,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那样爱过他。
    我拉着阿渡,掉头而去。
    本来李承鄞让裴照在我身边安排了十几个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动静实在太大,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远远的,我和阿渡很顺利地就出了丽正殿。
    混出东宫这种事对我们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饭。何况这次我们计划良久,不仅将羽林军巡逻的时间摸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趁着六月伏中,东宫的内侍重新调配,早将一扇极小的偏门留了出来。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眼看着就要接近那扇小门,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独自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灯笼被风chuī得摇摇晃晃,她不时地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丛翠竹之后,过了好久,永娘还是站在那里。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会意,慢慢拔出金错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时永娘忽然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了下来。
    阿渡倒转刀背,正撞在永娘的xué位之上,永娘身子顿时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发僵的身子,低声说道:永娘,我走了,不过我会想你的。
    在这东宫,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样,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
    永娘的嘴角微张,她的哑xué也被封了,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发现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包金叶子。永娘的眼珠子还瞧着我,她的眼睛里慢慢泛起水光,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来是在这里等我。
    这包金叶子,也是她打算给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前她总bī着我背书,bī着我学规矩,bī着我做这个做那个,bī着我讨好李承鄞
    所以准备逃跑计划的时候,我曾经十分小心地提防着她。
    没想到她早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去报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诉了李承鄞,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在这东宫,原来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着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发现的危险。我含着眼泪,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后拉着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门。
    这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就是一条小巷,我们翻过小巷,越过好些民宅,横穿东市各坊,然后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钻进了米罗的酒铺。
    米罗正在等着我们。她低声告诉我们说:向西去的城门必然盘查得紧,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队高丽参商的马队正要出城去,他们原是往东北走,我买通了领队的参商,你们便跟着他们混出城去。那些高丽人身材矮小,你们混在中间,也不会令人起疑。她早预备下了高丽人的衣服,还有帽子和胡子,我和阿渡装扮起来,换上高丽人的衣衫,再黏上胡子,最后戴上高丽人的帽子,对着铜镜一照,简直就是两个身材矮小的高丽商人。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亮起来,街市上渐渐有人走动,客栈里也热闹起来,隔壁铺子打开铺板,老板娘拿着杨枝在刷牙,胖胖的老板在打着呵欠,跟米罗搭讪说话。那些高丽人也下楼来了,说着又快又绕舌头的高丽话。自从骁骑大将军裴况平定高丽后,中原与高丽的通商反倒频繁起来,毕竟商人逐利,中原有这样多的好东西,都是高丽人日常离不了的。
    我们同高丽商人一起吃过了饼子做早饭,便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这一队高丽商人有百来匹马的马队,是从高丽贩了人参和药材来,然后又从上京贩了丝绸茶叶回高丽。马队在院子里等着装货,一箱一箱的货物被驼上马背。那些马脖子上挂的铜铃咣啷咣啷夹在吵吵闹闹的高丽话里,又热闹又聒噪。
    我和阿渡各骑着一匹马,夹杂在高丽商人的马队里,跟着他们出城去。城门口果然盘查得非常严,有人告诉我们说城中天牢走失了逃犯,所以九门都加严了盘查,最严的当然是西去的城门,据说今天出西门的人都被逐一搜身,稍有可疑的人就被扣押了下来,送到京兆尹衙门去了。我和阿渡心中有鬼,所谓的走失逃犯,大约就是指我和阿渡吧。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城门口等着盘查的队伍越排越长,我等得心焦起来。好容易轮到我们,守城的校尉认真验了通关文牒,将我们的人数数了一遍,然后皱起眉头来:怎么多出两个人?
    领队的高丽人比划了半晌,夹着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才让守城门的人明白,他们在上京遇上家乡的两个同伴,原是打仗之前羁留在上京的,现在听说战事
    平靖了,所以打算一起回去。
    那人道:不行,文牒上是十四人,就只能是十四人,再不能多一个。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了指自己和阿渡,学着高丽人说中原话的生硬腔调:我们两个,留下。他们走。
    那校尉将我们打量了片刻,又想了想,将文牒还给领队,然后指了指我们身后的另两个高丽人,说:他们两个,留下。你们可以走。
    领队的高丽人急了,比划着和那人求qíng,说要走就一起走,我也帮着恳求,那人被我们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吵得头昏脑胀:再不走就统统留下思密达!
    我们犹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围着那人七嘴八舌,这时后面等候的队伍越来越长,更多人不耐烦了,纷纷鼓噪起来。本来天朝与高丽多年jiāo战,中原人对高丽人就颇有微辞,现在更是冷嘲热讽,说高丽人最是喧哗不守规矩。
    那些高丽商人气得面红耳赤,便yù揎拳打架。校尉看着这些人就要打起来,怕闹出大事来,更怕这里堵的人越来越多,连忙手一挥:就刚才我指的那两个高丽人不准出城,其他的轰出去!
    我们一群人带马队被轰出了城门,那两名高丽商人无可奈何地被留在城内。我心中好生愧疚,领队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朝我伸了伸手。
    我没弄懂他的意思,领队便捻着胡子笑起来,用不甚熟稔的中原话说:给钱!
    我大是惊诧:米罗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领队的高丽人狡猾地一笑:两个人,城里,加钱。
    我想到他们有两个同伴被扣在了城里,便命阿渡给了他一片金叶子。
    后来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那高丽人看到金叶子,眼睛里差点没放出光来。后来一路上,那高丽人时时处处都找借口,吃饭的时候要我们给钱,住客栈的时候要我们给钱,总是漫天要价。我虽然不怎么聪明,可是这三年来几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头混,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买,我还是知道的。寻常两片金叶子就可以买下一间宅子,那高丽人却吃一顿饭也要我们一片金叶子,把我们当冤大头来宰。我想反正这些钱全是李承鄞的,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再说他们确实有同伴被拦在城里,让那些高丽人占点便宜也不算什么,于是只装作不懂市价而已。那些高丽人虽然贪婪,不过极是吃苦,每日天不亮就起chuáng,直到日落才歇脚。每日要行八九个时辰,我三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骑马了,颠地我骨头疼,每天晚上一到歇脚的客栈,我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阿渡突然将我摇醒了。她单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我连忙爬起来,低声问:是李承鄞的人追上来了?
    阿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还是她没猜出来。
    我们伏在夜色中静静等候,忽然听到嗤的一声轻响,若是不留意,根本听不到。只见一根细竹管刺破了窗纸,伸了进来。阿渡与我面面相觑,那只细竹管里突然冒出白烟来,我一闻到那味道,便觉得手足发软,再也站不住,原来chuī进来的这白烟竟然是迷香。阿渡抢上一步,用拇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听一声低呼,外头咕咚一声,仿佛重物落地。我头晕眼花,阿渡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给我一些水,我这才觉得迷香的药力渐渐散去。阿渡打开房门,走廊上倒着一个人,竟然是领队的那个高丽人,他被那迷香细管戳中了要xué,现在大张着嘴僵坐在那里。阿渡拿出刀子搁在他颈上,然后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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