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那男子的八十老母亦在家中痛哭呼救,谁知这老妪竟然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院中,粗布衣裳打着几块补丁,十分干净整洁,花白头发一丝不乱,正拿了两个盆剥豆子。
    “年轻人,你是……道爷吗?”老妪不由睁大了满是皱纹的眼睛。
    应恺迎着她诧异的视线一张口,但那个“是”字却没有立刻滚出来。
    ――他本要说是你儿子托我来救你的,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闭上了,望着她没有吭声。
    老太太没明白他的意思,颤颤巍巍道:“火快要烧到这里啦!你怎么还不跑啊?再不跑就走不掉啦!”
    “……”
    应恺心中突然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道:“我伤得太重,已经走不动了。”
    老妪一听顿时着急起来,起身转去屋内,少顷端了另一个小杌子出来放在院中,强拉着应恺坐在自己对面,关切地望着他问:“你是饿了吗?”
    应恺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刚剥了一半的豆子上,不答反问:“老人家,你为何不逃命?外面宴春台的修士难道没来城南救人?”
    老妪重重地“恪绷松,又捞了把豆子边剥边说:“先前来过啦!我在屋里都听见了,飞去飞回地接人出城!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这街里街坊的年轻人都救不完,我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呢?我就想等那些女人啊,孩子啊,都逃出去了再说吧!等着等着我就没见到那些小道爷小道姑们再飞回来了,我想大约是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他们飞也飞不进来的缘故吧!”
    她将一把剥好了的豆子干干净净放进另一个盆,唏嘘道:“我就想呐,可别再回来了,这火烧过来也就半刻钟的事情,可别为了救我个糟老太,倒把那小道爷小道姑们自己给搭进去。我听隔壁老李头的媳妇临走以前说,看到我儿一家从店铺那边被几位小道爷救走了――我这颗心还有什么不安的呢!”
    应恺沉默良久,抓起一把豆子,慢慢地剥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剥青豆,老妪絮絮叨叨地道:“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干,就想着临走前再烧顿饭――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呀。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剩这点豆子,我琢磨着就煮煮吃了吧!”
    应恺剥出一颗豆子放进干净盆里,低声问:“您不想活么?”
    “想活也不能拖着别人死啊。”老妪长叹了口气:“人呐,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地来;时辰到了,干干净净地走。顺应这个自然规律,平平静静的不好吗?”
    她剥完最后一颗豆子,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端起盆向屋内走去。
    这时四周噼啪声越来越清晰,空气中烧焦的气味也越来越重了。应恺望着老妪的背影,突然问:“那要是还能活呢?”
    老妪愣了愣,疑惑地回过头。
    应恺当着她的面,缓缓拔出了定山海。
    定山海太过显眼,因此他之前施了一个术,遂城中的修士凡人都无法注意到这把剑的存在。但现在他自己把剑拔出来了,剑锋便漾出森然寒光,映在了老太太浑浊的眼底。
    “这把剑总共只能载一个人。”应恺平静地望着老妪,缓缓将剑柄递上前,道:“只要你把它拿走,它自然能带你飞去城外营地,与家人儿孙团聚。”
    空气凝固了一瞬,老妪颤抖的目光落在剑上,嘴唇阖动了两下。
    应恺的瞳孔却极度缩紧,仿佛连呼吸都定住了。
    紧接着,老妪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端着盆飞快地小碎步进了屋。
    屋里传来锅碗叮当声、烧水沸腾声,应恺只等了不到片刻,只见屋帘一挑,老妪又急急忙忙地出来了。她手上捧着一个碎花小包袱,尚是温热的,托起应恺的手不由分说把包袱塞给了他,又用苍老的双掌把应恺的手紧紧握住了。“你不是饿得走不动了吗?家里就剩这点豆子了,我煮了煮,你快点吃了走吧!”她扳着应恺的肩,把他往院子外推,急道:“快走,再晚就飞不出去了!”应恺踉跄着,被老妪连推带搡出了小院,这时三条街外“轰!”一声巨响,十余丈高的黑火蹿上高空,迅速向这边移来!
    “快走!不要管了!”老妪急切地向外挥着手:“年轻人要好好地!走吧!”
    烈焰已经烧成了墙,正急速向这边推进,黑烟遮天蔽日。
    应恺站在那破旧院墙前,颤抖着闭上眼睛。
    九千年来第一次,那附骨之疽一般的哭号和质问再次从耳边响起,却又被更加焦急、更加洪亮、更加真实清晰的呼喊压了下去――
    “洪水就要来了,你怎能袖手旁观?!”
    “快走吧,不要管了!”
    “你不是要成仙当神吗,怎么能不救黎民百姓?!”
    “再晚就飞不出去了,走吧!”
    “你们知不知道百姓跪求了他整整七天呐,他就是为了自己飞升罢了……”
    轰!!
    黑火压塌院墙,肆虐火龙当空而至。但就在这个时候,老妪的身影从黑烟中冒出来,她哆哆嗦嗦端了一盆水,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把应恺护在自己身后,拼命把水泼向冲天火墙!
    ――那螳臂挡车一般的水花,突然在半空中被定住了。
    窜高的烈焰、迸溅的火星、蒸腾的黑烟……都在那瞬间凝固,映在老妪惊慌焦急的眼中。
    “谢谢。”应恺回过头来望着她,眼眶微红:“我还是不能跟自己和解,但起码……可以与这世间和解了。”
    他一拂袖,飓风平地而起,无与伦比的气劲呈环形扩散而去!
    以这毫不起眼的宅院为中心,周围火墙同时向后倒去,在轰响中被强行压平,轰然熄灭。
    紧接着,神力直摧而出,化作千万璀璨弧光,在天穹下冲向四面八方!
    东至岱山,西至京城,南至谒金门,北至天门关……神力凝聚的巨大法阵不断推进,摧城拔寨势不可挡,各地肆虐燃烧的黑火只要一触及,便化作青烟滚滚熄灭。
    “这是……这是神迹吗?”
    “火灭了、火灭了!”
    “得救了!!――”
    遂城外营地里的少女泪痕未干,紧紧相拥的母女二人错愕。抬头人群先是静止数息,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叫喊,在这片大地上迅速传播出去,恸哭与欢呼直上云霄!
    人间大地各处,数百万焦黑的个机关残骸暴露在天日下,无声无息变作粉末,狂风一吹消失无踪。
    小胡同宅院外,老妪趔趄向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小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问:“你是……你是活神仙吗?”
    “我不是。”应恺沙哑地回答,“我本该就是个凡人。”
    他一手握着定山海,一手仍然紧攥着那个温热的碎花小布包,颤抖着手将它放入袖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谢谢您的豆子,我收下了。”
    老妪睁大眼睛。
    下一刻只见平地银光而起,应恺御剑冲上高空,壮丽气劲让老太太惊得连连退了数步。
    苍穹下一道磅礴剑光当空而至,是远方正疾驰赶来的徐霜策!
    ――砰!
    定山海脱鞘而出,震天动地接下了这一击!
    从谒金门赶来遂城,横跨天穹南北,即便是白太守、不奈何这样的神剑也不可能瞬息而至,徐霜策本人还远在千里之外,此刻已来不及再出第二剑。
    宫惟清亮的少年嗓音却裹着神力穿透而来,声嘶力竭地呼喊:“师兄――”
    应恺脚步猝然一僵。
    “……”
    北垣上神深深望向云海尽头那两道疾驰而来的熟悉身影,半晌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回应了一句:“嗯,师兄在。”
    然后他终于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转身,头也不回奔赴上天界,穿过了云层后璀璨的天门!
    下一刻,应恺出现在上天界北垣。
    就在他脚步落地的刹那间,一声轰鸣响彻三界,燃烧的白金结界从四面笼罩了整座北垣神殿,将这块庞大的疆域封锁成了茫茫孤岛,外面一切震惊的议论和动静都被完全隔绝在了结界之外。
    九十九级宽阔台阶上,应恺仰望着熟悉的宏伟神殿,半晌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下颔骨都因为牙关过紧而凸显出清晰的线条,伸手推开了巨大的殿门。
    轰隆――
    数道光芒从门口辉映大殿,前方白玉座下,果不其然正伫立着一道少年背影,紫色彼岸花绣满了袍裾衣角,白皙的双手漫不经心扶着一把血剑,觅声回过头,露出了俊俏的面容。
    是鬼太子。
    “你把人间的火焰熄灭了?”他挑起锋利的眉角,向应恺笑吟吟地问。
    第89章
    因为同生共死术的作用, 鬼太子神躯不能离开宣静河超过百步,此刻出现在上天界的只是他一道投影罢了。
    应恺注视他片刻,平静地回答:“神力不够支撑, 须得先熄灭七天, 随后再燃。”
    鬼太子无声地“哦”了下。
    应恺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鬼太子长叹了口气, 看上去完全没有继续追问上一个问题的意思,唏嘘道:“我还以为你见到东天上神归位的那一刻, 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顿了顿之后他道:“我需要你帮个忙, 替我师尊找回他失去的神格。”
    应恺毫不意外:“从徐霜策身上?”
    “不。”鬼太子完全转过身, 他嘴角仍然笑着, 眼瞳深处却闪烁着血腥的寒意:“从宫惟身上。”
    光明堂皇的神殿陷入了安静。
    应恺眼底光芒闪烁, 片刻后才问:“为什么?宣静河自己的神格不是过给徐霜策了吗?”
    “你不明白。”鬼太子淡淡道,“宫惟最大的限制在于他年纪小,换算成凡人的话还是个孩子,但他与生俱来的神格却非常纯粹完美, 这决定了他千万年后能走得更远。我师尊过给徐霜策的不过是凡人飞升的后天神格而已……与宫惟这样纯粹的先天神格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黄泉深处, 幽冥虚空, 鬼太子踱步穿过祭坛血池,站定在宣静河面前。
    他俯下身, 指尖从宣静河毫无生气的脸颊上划过,蓦然嘴角一勾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地道:“奉给师尊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世间最好的,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应恺道:“但先天神格与生俱来,根本没法从宫惟体内剥离吧。”
    鬼太子说:“那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剥离而已。”
    他从祭坛边站起身, 反手伸向自己的颈椎, 似乎从体内抽出了什么东西――无数层银光爆闪而出,神力让人睁不开眼睛, 应恺眉头蓦地一跳!
    恢弘神光渐渐凝聚,只见鬼太子掌心中握着一物,修长森白、铭刻咒文,字里行间尚带血迹。
    那竟然是他从自己体内活生生抽出的骨头!
    鬼太子五指收紧,一道璀璨流光从骨头上划过,它顿时在光芒中变成了一把雕满了法咒的血色匕首,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阴邪和寒气。
    “我的神躯刀枪不入,自然也无坚不摧。”鬼太子掌心正握匕首,将刀锋举至应恺面前:“你用它可以从宫惟体内剖出神格,然后再将神格带来黄泉地府,亲手交给我。”
    应恺的目光落在刀锋上,却没有伸手去接,须臾后别开视线一口拒绝:“不,宫惟并没有任何曾经对不起我的地方。”
    鬼太子却不以为意:“愿意做个交易吗?”
    “……”
    “你把宫惟的神格送来鬼垣,我就把九千年前种在你灵魂中的那颗种子,再亲手拔出来。”
    应恺神情一变,猝然望向鬼太子。
    “不用装作惊讶,当初你飞升后宫惟已经都告诉你了吧?”鬼太子轻轻松松地说,“我曾经赐予你极端绝对、不容丝毫瑕疵的道德,以宫惟现在的神力是无法帮你剥离的,但我可以。剥离这层道德枷锁之后你会变得非常轻松,灵魂变得毫无负担,难道你不想亲身体验一下正常人的感觉吗?”
    应恺瞳孔微微放大,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良久挤出一个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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