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北都当天,黎夕心和林木森先在酒店过了一晚。黎夕心去见白锦的时候,林木森联系了附近的租房中介。
    将近晚饭的时间,林木森问黎夕心可以一起去吃吗?
    黎夕心说可以。还说他可以过来她的公司,来接她一起。
    林木森去接黎夕心的时候才知道,她新工作所在的公司是久盛。
    久盛实质上控股最多的人,他认识,叫白锦,是林致平合作多年的助理。林致平近几年放他出来接手子公司,要真的追根溯源起来,久盛四舍五入可以算作林致平的子公司产物。
    他看着黎夕心蹦蹦跳跳地从公司门里跑出来,向他粲然一笑,林木森决定隐瞒这个小插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晚饭吃什么?黎夕心。”
    “我想吃垃圾食品。因为我现在心情特别特别好,林木森,你不知道这个新公司福利有多好!我感觉来对了!虽然只看薪水高就觉得这个工作好是有失偏颇,但是呢,我可能就是这么肤浅的人吧!”黎夕心笑得眼睛都弯了,那不仅仅是开心,因为白锦对她的鼓励和认可,鼓舞了黎夕心来北都奋斗一番的士气。
    “只能吃一回。”
    “好的!”
    两个人循着导航去小吃一条街,黎夕心向来方向感缺失,和林木森一起出来的时候,她从来不问路,跟着林木森走就行,很省事儿。林木森带着黎夕心转弯又绕道,放弃了好几个大牌子的店面,选择了很不起眼的一家麻辣烫小摊。
    外来的人看应用数据看吃货点评看口碑推荐,只有在那个城市生活过几年的人,才是真的了解互联网没有覆盖到的原生角落,有很多传统又原汁原味的东西生长在里面。而林木森对这个城市的了解,一点也不亚于本地人。
    “这里最干净,香菜和鸭血都特别新鲜。”
    香菜和鸭血是黎夕心吃麻辣烫和火锅时必点的两样。
    后来也成为了林木森的心头好。
    “哇,你怎么找到的呀?你之前是不是来吃过?”黎夕心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很久以前,林木森跟她说过,他小时候在北都生活,并且当初他们分手以后,林木森离开海市,去往的方向,也是北都。
    “对,你看我这记性,你其实,算是半个北都人了吧。”
    林木森勾起嘴角笑了笑。
    “出身是这样,没得选。”
    黎夕心啧啧两声:“林木森,你这话好凡尔赛,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年轻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为一个北都人吗?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你另类,只觉得你很敢做自己。现在想想,又觉得林木森你好傻啊,明明生来什么都有,却偏偏什么都不要。”
    林木森无奈地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很少聊林木森的家庭。
    林木森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一个像黎夕心那样幸福又圆满的家庭。
    虽然他的父母总是煞费苦心地在营造那样的氛围。
    林木森的爷爷奶奶出身在农村,其实这个开局并不让人羡慕,但是林木森的爷爷奶奶家在同村地位算是很高。哪怕是在一个不算优越的环境里,林木森的出身都是不优越里的相对优越。
    林木森的爸爸林致平是当年那个村唯一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加上一些按照规定能够满足的偏远地区照顾政策,林致平的学历优势就更加明显。但是林致平在走出去之前,跟他的父母有过好长一段时间叛逆。在那个思想还有点封建的小村落里,父母对于子女的未来有很强硬的控制欲。林致平在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之前,就被逼着和同村一个女人办了村里最传统也最大张旗鼓的婚礼。
    然后,是在别人眼里看来顺理成章,实则对林致平和那个姑娘两个人来说,都苦不堪言的夫妻之实。
    林致平就用那种妥协的方式完成了父母决定的婚约,毅然决然地离家去上大学,大学里学费是政策出,生活费是自己挣,等到他出来工作拿到工资了,林木森存在的消息,才通过一封代写的家书传到了他手里。
    林木森的母亲宋芝慧,没有读过书,字也不认识,但是性格温婉贤惠,既然嫁给了林致平,就尽心尽力为那个家庭操持,抚养林木森,也照顾着林致平的父母。
    在林致平有经济条件后,她也会得体地请求林致平一起为这个家负责任。
    于是林致平工作后的每个月工资,都有一份不小的比例是要寄回家的。
    差不多是林木森五岁,快要读书认字的年纪,林致平工作的单位放年假,他又一次回那个山村,第一次见到自己只在家书里听过的“大胖小子”。
    林致平兜里揣着一张不算平整的信纸,芝慧生下林木森以后,在那上面印了林木森的两只小脚丫子,这张信纸被林致平放在胸口的内兜里揣了整整一年,那时候林致平在北都打拼,初尝生活之苦,那两个小脚丫的出现,让他品到了初为人父的奇异责任感。
    林致平看着林木森笑,林木森小时候确实白白胖胖的,圆溜溜的脑袋,还有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不认识林致平,嗖嗖嗖跑回去找芝慧,芝慧抱他出来,让他对林致平喊爸爸。
    林木森眼睛一抬,没有笑,茫然地看着芝慧,求证着妈妈话语里的认真度,芝慧又再一次重复着,让林木森叫爸爸。
    林木森就叫了一声爸爸。
    林致平要过来抱他,林木森立马有所意识,转头把芝慧脖子抱得很紧,再不看林致平一眼。
    在林木森眼里,林致平是这个家的叛逃者。
    不论林致平后来如何解释他当初无可奈何的出发点和两头为难的煎熬处境,林木森就是无法原谅他。
    他无法原谅林致平不爱芝慧,却还要打着无奈的名头把芝慧娶回家,让芝慧做着明面上的妻子和儿媳,背地里的仆人和保姆,一辈子都忠诚于他,还要遭到他自称是没有感情的冷遇;他无法原谅林致平后来借着没有结婚证的空子,想回来和芝慧解除婚姻关系,去北都娶另一个所谓的他爱着的女人;他更无法原谅林致平在意外受伤后,还是示弱着打电话让芝慧去北都照顾他,让芝慧继续为他付出,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城市的生活,自以为是一家的顶梁柱,赚的钱多,就能轻易地购买别人的人生。
    林木森没见过比林致平更不要脸的男人。
    他是真的恨林致平。
    他觉得林致平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妈妈宋芝慧。
    可是那时候林木森太小了,他上学时模模糊糊听到的有关林致平的传闻,只是种下了仇恨的小种子,他回来哭着跟芝慧说他恨林致平。芝慧语气沉稳地劝阻了他。
    林木森不得不说,他的母亲宋芝慧是他见过的,最坚强又独立的女人。
    哪怕她没读过书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出生在富贵家庭,她从没有对林木森抱怨过一句,不仅仅是没有抱怨过林致平,也没有抱怨过公公婆婆,没有抱怨过当初从未问过她就给她定下娃娃亲的父母。芝慧从来不愿意林木森参与这些父辈的身前事,她对林木森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都过去了。林木森。已经这么多年了。人不能活在过去,人要向前看。”
    宋芝慧给了林木森全部的爱和关怀,她自己没有读过书,但因为林致平,她有意识应该让林木森接受良好的教育,她找人给林致平写信,让他参与到林木森的人生里,她希望林木森至少在学业和教育上不吃亏。
    后来林致平的事业越做越大,已经能够给他们一家非常优渥的条件,前尘往事她不在意,只要能给林木森最好的,哪怕这个所谓的丈夫昨天还在和她商量着离婚赔偿,准备给芝慧一笔钱,好让他能放心去娶别的女人,今天他摔断了腿躺在医院需要人照顾,芝慧也能念在儿子的教育和未来,不在乎个人的荣辱,选择最体面最识大体的解决方式。
    林木森恨着林致平。但他否认不了,芝慧的选择不仅仅是对他,也是对老人,是对家里所有人最有益处的明智决定。唯独是把她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
    他心中一直最为敬佩又心疼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林木森十叁岁时把户口从农村迁往黎夕心所在的小镇。那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争论,林致平希望他留在北都,他会和宋芝慧领证,他们一家都能有户口。
    但不入北都户口,是林木森反叛林致平的开始。
    他不喜欢林致平所向往且骄傲的东西,他觉得那是林致平给他开的条件,林木森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对他心悦诚服,以后也乖乖听林致平的话,这绝对不可能。
    他要走一条和林致平完全不同的路。他不想要林致平影响他的人生分毫。
    宋芝慧以往总是制止林木森对林致平满是戾气的怨恨,这次看着林木森的叛逆,芝慧却没有明确反对。她过来问林木森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林木森说他不想要大富大贵,也不想要什么出人头地,就是过家庭和睦又美满的小日子,如果他能有家庭,他一定不会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一天,他要一直陪着他们保护他们,他想给他们全部的爱。
    宋芝慧选择支持林木森。
    “这是林木森的人生。如果他想要这样过,我不干涉。但是,林木森,你是个男子汉了,这是你的选择,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宋芝慧摸了摸林木森的头,把她儿子抱在怀里,眼眶湿润。
    其实当初林致平离开时,宋芝慧也不过是刚成年的年纪,面对未知的人生充满了恐惧,可这个孩子给过她无限的希望,让她在恐惧里生出了坚强的根。林致平是她人生的一部分,是她不能选择的男人。可是她的儿子,林木森,是她的全部。
    如果林木森向往那种生活,芝慧也要支持她的儿子。
    林木森在芝慧的支持下去了那个小镇,在那个小镇他遇到了黎夕心。
    那段年少的爱恋里充满了矛盾,他是围城之外,想要摆脱现实的叛逆混小子,他可以放弃北都户口来小镇,想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黎夕心则在围城之内,被从小教育着要出人头地要奋斗拼搏,要从那个生活恬静的小镇里冲出去。
    大学里,在海市,黎夕心不止一次地躺在他怀里默念:“林木森,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靠着我自己,在海市或者北都这样的大城市,买一套房子啊。这样未来我们的孩子就可以在北都或者海市上学了,他们可以接受最优质的教育,他们还能见很多我们以前都见不到的世面,他们就不用像我们这样自卑了。”
    黎夕心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可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两个都在自己的世界里,为着自己不能去对方的世界,而深深地,深深地自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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