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人,眸中的空寂给覃樱的感觉,像是很小的时候书里看见的诗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覃樱手指紧了紧:“周渡,你真的希望我救她吗?”
    周渡沉默不语。
    到底不甘心,期盼能从他口中听到不同的答案,覃樱一字一句补充道:“即便给她输血,给她移植骨髓,我的身体会受损害,或者会死,你依旧希望我这样做吗?”
    他黑色的瞳一片沉静,许久,久到覃樱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说:“是,你已经问过这样的问题,我认为你不该再问第二遍。”
    “我明白了。”
    当时他回答是,如今依旧是。
    他要自己救人,不论什么代价,在所不惜。
    他只要那个人活着。
    覃樱松开手,她往医院里面走,边走边说,不敢回头看他:“记住我们的交易,我救人,你把手里的证据给我。”
    身后人的脚步顿了顿,半晌说:“好。”
    棠梨以为她是因为喜欢周渡,才不管不顾要救人。可覃樱没傻到那个地步,早在知道他们靠近自己,不过一场阴谋时,她已经明白,自己和周渡这辈子都不再有可能。
    第一次输血是自愿的。但现在,她帮他救人,因为她要周渡手中那份证据――
    她父亲犯罪的证据。
    这些都不能和别人说,她只能任由棠梨误会。
    抽血前,覃樱再次见到了床上的楚安宓。
    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楚安宓悄无声息地睡着。她如此脆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病恹恹的,面容却不乏美丽。
    这个冬天初雪之前,覃樱一直以为楚安宓是周渡的表姐,周渡也确实是这样介绍的。得知楚安宓患有白血病,血型是罕见的rh阴性血,覃樱自告奋勇试着救她。
    直到冬日第一场雪降临,覃樱家突遭巨变,她满怀心事、忧心忡忡去找周渡,看见周渡抱着楚安宓。
    她看着他们在大雪飘飞的街头静默相拥,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大一个笑话。
    世上不会有哪一对姐弟会那样拥抱。
    她浑浑噩噩回去,到底年龄还不大,人生中第一场爱情还没有开花便结束了。她在堆满积雪的街头,边抹泪边骂周渡和楚安宓,希望老天让这两个傻逼原地升天。
    她开始隐隐觉察到,周渡恨她,所以他们才用这么下作的办法凌辱她。她有时候觉得这一切荒诞无比,像一场恶作剧。周渡或许会来找她,告诉她不过一场误会。
    后来周渡真的来了。
    他说:“安宓无法再撑下去,之前的匹配报告出来,你的骨髓能救她。现在她贫血,需要你输血给她。”
    我可去你妈的吧!她真想跳起来糊他一脸。
    少年冷静看着她,摊开手心,掌心躺着一份足以毁灭她父亲的证据。
    那个时候覃樱真恨他啊!
    她曾经恋慕他出色的样貌,超凡的能力,寂冷的性格,她喜欢周渡不为人知的一面。可她从来不知道,当他的能力变成刀刃指向她的时候,多么令人无力和难过。
    家中本就岌岌可危,这份证据无疑雪上加霜,会成为压垮她父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救了她,你就把证据给我?”
    “是。”
    “周渡,你喜欢过我吗?”
    她双眼灼灼,逼问他,不愿相信这场青春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坞城街道下起绵绵密密的雨。
    他抬眸看着她,覃樱听见周渡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一个冷漠到几乎纯净的人,他很少撒谎。
    覃樱把手揣进兜里,闭了闭眼,他知道她害怕输血。之前是因为喜欢他,她才天不怕地不怕,忍着恐惧给楚安宓献血。
    而移植骨髓的过程,需要一次次在髂骨上进行骨髓穿刺,从而提取骨髓液。
    这一次她并非自愿抽血,更加疼。
    覃樱躺在病床上,再一次失血令她整个人感到晕眩,她身体微微抽搐,好半晌才平息颤抖。
    楚安宓病好之前,不会进行骨髓移植手术,但她需要覃樱的血液恢复健康。
    每一次来医院,对于覃樱来说都十分难熬。
    护士温柔拍拍覃樱的手臂:“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离开吧。”护士有几分心疼这女孩,看上去年龄不大,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干净清澈。真漂亮啊,还在念大学吧。
    她家里有个女儿,覃樱和她女儿差不多大。护士叹了口气,不明白覃樱怎么愿意输这么多血给重症室里那个病人,明明害怕打针抽血。
    她起身倒了杯水给覃樱。
    “别逞强。”护士说。
    覃樱用被子盖住脸,死死捂住盈眶的泪。十九岁的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喜欢一个错误的人,是一件多么使人委屈的事。
    她温暖不了他的冰冷,她的痛苦他不会看到,她的恨他也不会在意。她甚至无法从周渡口中,得知他为什么会憎恨自己。
    覃樱抽完血的半边手臂麻木到微疼,窗户开着,送来独属于冬日的冷。过了很久,她才恢复自己的意识。
    那时天色已经黑了,病房里开着灯,窗户也被人关上。外面噼里啪啦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窗台上,哒哒作响。
    覃樱突然觉得有几分害怕,她坐起来,看见站在床边的人。她以为是周渡,待看清后才发现,是刚才的护士。
    护士问:“好些了吗?”
    覃樱点头。
    低头穿鞋才看见,身上单薄的被子多了一层,怪不得睡着以后没觉得冷。
    她心中一动,问护士:“这床被子……”
    “哦。”护士说,“小宋护士刚才进来过,她给你盖上的吧。”
    覃樱哼笑一声,这一声是笑自己自作多情,她把鞋带狠狠系上。
    护士说:“你献血那名白血病患者已经转入普通病房。陪你来那个男生在照顾她,你要去探望你的朋友吗?”
    覃樱应了一声,说:“不去,我要回家了。”
    她走出病房门口,转角处,听见女孩柔软的语调。
    尽管内心一千一万次警告,不要听,不要去看,覃樱仍旧无法避免看见这一幕。
    无菌病房中,女孩苍白的手与少年交握,她靠在他肩窝,和他说着什么,明明在讲话,两个人却安静得像油画中人。
    雨越下越大,世上的喧嚣并不能影响他们分毫。
    覃樱站了不知道多久,僵硬转身。
    假如一开始没有遇见周渡,一开始没有遇见他就好了!她撑开伞,走进大雨中,这次没有回头。
    也没有再哭。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不会为周渡哭了。今日,今后,永永远远。
    *
    “醒醒覃樱,别怕。”
    啪嗒,啪嗒……雨点击打着窗户,覃樱凌晨五点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坐在床边的黑影和梦里护士交叠,这次却不是护士,而是真的周渡。
    她恍然觉出几分时空交错般的可笑,当初盼着他关心自己的那个少女死在六年前,现在的自己不再需要他,他却赶也赶不走。以前周渡利用她,现在她心如磐石,觉察到他的动情,也开始不动声色利用他保护母亲,对抗金家。不知道算不算报应?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微凉的手搭在她额上,低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窗外晨光熹微,她睁着泛着湿意的眼睛,轻声问他:“周渡,你为什么不喜欢楚安宓了?我记得,你以前对她很好。”梦里郁气难平,她忍不住想,快,说出你们间发生的不愉快,让我高兴高兴。
    他骤然沉默下来。
    第20章 我要你(无我不欢(六))
    周渡大概知道覃樱梦见了什么, 那件事也是他后来无数个日夜后悔的事。在他记忆里,那一年无数场景都模糊了,只有覃樱的泪眼渐渐清晰。
    想念她的日日夜夜,周渡无数次地想, 如果一早放弃对她的怨恨, 他们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他摸摸覃樱的发, 低声道:“当时我知道你在, 对不起。”
    覃樱没想过他会应得这么坦诚,她神色怪异地看他一眼:“你和楚安宓有毛病吗,那种人前秀恩爱的癖好?”
    周渡说:“不是,我和她没什么。”
    覃樱哼了一声,每一个渣男都这样说。她不会说出这句话, 因为孙雅秀还在周渡手中。
    周渡看她一眼, 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因为当初的自己的确包藏祸心。
    周渡也没想过他会把有关每一件覃樱的事记得如此清晰,冬夜中,知道覃樱离开后, 他去三楼医院长廊,看覃樱渐行渐远。
    他站了良久, 覃樱没有回头, 也就不会发现他。
    冷风争先恐后往肺里灌,带着令人不适的刺痛。穿着白色大衣的女孩身影不见, 他这才转过身。
    灯摇晃着人影, 楚安宓虚弱地站在病房门口。
    楚安宓穿着病号服,她说:“我过来快二十分钟了。”而周渡没有发现她。
    周渡平静地说:“你还生着病。”
    “周渡, 我很害怕。”她颤抖着说。
    “我答应过,不会让你死。”
    楚安宓凝视着他, 惨然一笑:“你后悔了吗?”
    周渡沉吟片刻道:“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她爸妈,你和姥姥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你不会经历小时候那些事。周渡,她倒是幸福单纯地长大了,你呢,你和姥姥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一开始,你就恨她不是吗。”
    “嗯。”他没有忘记为什么和覃樱相遇,本来就是一场阴谋。他的病也注定不会懂得喜欢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这些对覃樱的报复,本来该有快感,可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心口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非常不舒服。
    近来气温骤降,周渡觉得自己是因为病了,才会有这些反常。
    和楚安宓擦身而过时,楚安宓颤声道:“周渡,别喜欢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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