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着乌黑的短发,笑时脸颊有酒窝显现,穿着浅色的衣衫,看起来干净又明朗。
    “孙……夜融?”楚沅艰难地开了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大约是他给她的印象也算是深刻的,所以她也还记得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几乎是在听见楚沅准确地唤出他名字的这一瞬,那双眼睛就多添了欢欣的神采,他眼睛亮晶晶的,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水池边,“你记得我的名字?”
    他伸手施展术法,将困住楚沅的锁链解开,然后再飞身过去将她带到牢门外,她身上不断有水往下滴,孙夜融在看到她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双腿时,脸上的笑容便陡然收敛殆尽,他回头去看那在白炽灯下粼波摇晃的水面,“这底下有蛇?”
    “你为什么要救我?”楚沅靠在铁栏杆上,喘着气问他。
    这个少年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神秘,她和他之间也不过只有当时的一面之缘,而现在,他却又偏偏出现在榕城皇宫里。
    孙夜融闻声回头看向她,他摇头,说,“不,我救不了你,现在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我知道你手上的镯子是不一般的东西,可现在它也许是受了什么影响,暂时失效了,所以你要自救,就不能再指望这镯子,”
    说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即便外面的某个人知道你如今被困宫内,可这宫里阵法繁复,他要进来也绝非易事,所以,你必须要拖延些时间。”
    孙夜融说着便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肩,给她输送了些异能,“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但是我的异能并不纯粹,给你输送这一点,也只能让你暂时保持清醒。”
    “你听好了,郑玄离今夜便要取你的魇生花,夜阑王陵的那些人是因魇生花复生的,而魇生花能让他们生,也就能让他们彻底死去,郑玄离是要用你的魇生花重启他先祖郑启曾经所动用过的缚灵阵来重新剥离夜阑王的生魂,让死灰复燃的夜阑再度埋入地底,缚灵阵能让夜阑覆灭一次,也能让其覆灭第二次……你如果不想让他死,那你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好好活着,魇生花现在大约已经与你血脉相融了吧?一旦真的取出,你就会没命。”
    孙夜融把干净的帕子递到她的手里,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翠玉岛上那晚的星空一般,“我不想你死,可我没有太多的办法救你,”
    可他又笑起来,定定地看她,“但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活下来吧?”
    他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让楚沅至今都看不懂他的用意,她对上他的目光,轻轻蹙起眉,“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明明是被派来押她去顾舒罗那儿的,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这些话。
    他既然是郑玄离的人,又为什么要帮她?
    “让你活着,”
    他仍然是笑着的,可语气却慢慢地变得越发缥缈,“让郑家人死绝,都是我的目的。”
    孙夜融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扶起她,又将她早前被夺走的见雪塞进她的手里,“时间是耽搁不起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话。”
    话音方落,在扶着楚沅往前走时,孙夜融不经意地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波澜已止的水池。
    一缕又一缕的气流如尖刺一般击破水波,水里顿时被血液染红,水底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终于收回目光,平静地带着楚沅朝地牢外面走去。
    第64章 重启缚灵阵   那魏昭灵,究竟有什么是值……
    榕城皇宫里有一处南泷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台,那高台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郑氏先祖皇帝——郑恒命人筑成的。
    高台圆如满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来, 便会被台上的祭碑分割成两抹弯月的影子,照得南泷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台石壁就是有风拂过轻纱留下的涟漪波纹。
    此刻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 晦暗的天幕里落了簌簌的雪,厚重的积雪在一声脆响间压断了一截细枝。
    宫人将一盏又一盏的鬼面石灯添上鲵鱼膏, 那一簇簇燃起来的火苗泛着深红, 照得鬼面石灯的影子落在地上, 便更显得狰狞扭曲。
    楚沅戴着镣铐, 被人扔到了高台中央,她低眼看见自己身下的地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 她勉强坐起身来,腿上有伤口在被人押着走上高台时再度崩裂,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
    月辉落在她身上, 她看见那长阶之下有两人慢慢地走了上来。
    “舒罗姐姐,你应该清楚, 要重启缚灵阵, 并不一定要将魇生花取出来吧?魇生花早跟她血脉相融, 你将它取出来, 可远没有在她身体里时好用。”
    少年步履轻缓, 状似不经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说起这话。
    那女子赤着一双脚, 脚踝上的红绳上坠着一颗颗的骨珠, 行走间水绿色的裙摆微微拂动,一如春柳迎风,姿态绰约,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可你看看她。”
    她说着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圆台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脚踝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一双腿早就被蛇咬得没一块好皮肉,可即便是被这样折磨,她那双眼睛看起来,也还是清亮的。
    “她性子这样倔,会乖乖听话,投诚陛下么?”顾舒罗细细的眉尾是黛绿的颜色,她轻轻一挑,便满是风情,“很少有骨头这么硬的,别说是个姑娘,便是个男人,也是极稀奇的。”
    她走上最后一级阶梯,审视着那些宫人按指定位置摆放好的柏木斗,那些木斗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总归都是开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面宽阔,下面窄小的形状。
    她走过去随手抓了一把木斗里的谷米,那些谷米如砂砾一般从她指缝间再度回流木斗之中,顾舒罗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摆在石台上的状如被剖开腹部的锦鲤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几根竹筷,她伸手拿过来,便将那竹筷一根根立于九个锦鲤瓷缸里,小瓷缸里明明只有水,但她偏偏能将每一根筷子凭空立在水波之间,且并没有要倒下去的趋势。
    在巫阳一脉的巫术里,一根竹节筷可用于“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为的是“锁魂”,将生魂剥离肉体,永远禁锢抽离。
    “现在,就只需要陛下的至亲融做的血丹了。”顾舒罗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双眸微微一弯。
    而楚沅从头至尾都在静静地观察这些围绕她而摆出来的这些物件,却又忽然听到那边的南泷湖岸传来了些声音。
    楚沅遥遥一望,望见岸边绵密的一团火光,人影在灯火里攒动着,却有一道女声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饶了我弟弟,放了濯缨姐姐吧!”
    被众人簇拥着正要往岸边的船上去,郑玄离却忽然听见身后那道声音,他一回头,便见那年轻的女子在斑驳的树影里被灯火映出的红肿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他磕头。
    闫文清一见到她,瞳孔便是一缩,他当即走到她面前去揽住她的双臂,“灵信,陛下面前不得造次……”
    “闫文清,我弟弟呢?”郑灵信仰头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抓着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灵隽偷入勉政殿,犯了错,如今被关在牢里,陛下宽宏,没有治他的死罪。”闫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边的郑玄离,忙对郑灵信道。
    郑灵信在听见他这句话时,原本僵直的脊背明显是松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却偏又定在郑玄离身侧的侍卫手上,那只色彩斑斓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里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颤动了一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闫文清:“濯缨姐姐死了,对吗?”
    闫文清面对她的目光注视,始终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郑灵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声,“宽宏?他能有多宽宏?”
    她的嗓音越发哽咽,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闫文清你是傻子吗?他把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杀了,你跟我说他宽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春和这一脉吗?”
    “灵信,”闫文清制住她的手臂,“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你不要再说了,快回去吧。”
    “闫文清!”
    郑灵信的眼眶早已经红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对他忠心到连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吗?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灵信……”闫文清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庞流露出几分无奈,他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看着她的神情仍是温柔的,“灵信,你听话,回家吧。”
    “陛下!濯缨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为了你,为了皇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现在你还杀了她!”郑灵信却并不肯听他的劝告,她不敢再看那侍卫手里的琉璃罐,却越发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怒。
    “灵信!”闫文清的神情变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郑玄离。
    郑玄离那张隽秀的面庞却仍带着笑意,仿佛从未将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旁边侍卫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缨一个人去的孤单,不若,你去陪着她吧。”
    “陛下?!”闫文清瞪大双眼,终于有些慌乱,“陛下,灵信她只是一时……”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郑玄离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险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郑玄离微微一笑,“那你就该管好她。”
    闫文清后背已然生凉:“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却明显感觉到一道冰冷的气流擦着空气,掠过他的侧脸,他反射性地随之看去,便见郑灵信的腹部已经多了一个血窟窿。
    他瞳孔紧缩:“灵信!”
    闫文清抱住她骤然失去支撑的身体,不过片刻,她就已经闭上眼睛没了声息,他看着她的脸,半晌才又去看郑玄离。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阑的血……文清,她不适合你,”郑玄离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面上却没了笑容,“郑灵隽也不必留着,今夜过后,春和一脉的人,就都杀了吧。”
    他分毫不担心眼前的闫文清会因为郑灵信而背叛他,因为郑玄离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闫文清跟了郑玄离多年,他也还是免不了要沦为郑玄离灯笼上的纸影。
    只有被控制的人,才会难生背叛之心。
    郑灵隽明明成了纸影却偏要背叛他,郑玄离当然不可能会原谅他,甚至连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续的那一脉郑家旁支,他都要处理干净。
    郑玄离说罢,便也不再去看那拥着郑灵信尸体的闫文清,转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泷湖中央的祭月台。
    顾舒罗看到郑玄离走上来,便同孙夜融一齐行礼,“拜见陛下。”
    郑玄离坐到了一旁的乌木椅上,只轻抬下颌示意身旁的侍卫将那琉璃罐送到顾舒罗的面前去。
    顾舒罗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准备后续事宜。
    彼时郑玄离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跪坐在圆台中央的年轻姑娘身上,又饶有兴致地去打量她那双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么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还行吧。”楚沅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实在好奇是个什么滋味,你也可以自己试试啊。”
    郑玄离只是在那日她被人送来时间过她一面,但那时的楚沅是昏迷的,他还并未领教过她的这些嘴上功夫。
    他大约是觉得新奇有趣的,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去,“你不害怕?”
    “我怕的话,你就会放了我?”
    楚沅反问他。
    “当然不会,”
    郑玄离蹲下身,他朝她笑,“但若是你愿意帮朕重启缚灵阵,镇压夜阑王,朕也可以不取魇生花,不要你的性命。”
    “可偏偏你倔得很,宁愿被那水底的群蛇啃咬这么多天,也不愿意松口。”他忽而叹了一声,“你死了,倒还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大约也才十八岁的年纪,这么多天以来,她所受的折磨早非是常人能忍,可偏偏她是个不会哭,也不会服软的姑娘,硬是生生地挺了这么多天,连眼圈儿都没红过。
    郑玄离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姑娘。
    “那看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楚沅扯着苍白的唇,笑了一下。
    郑玄离眉峰一剔,笑得更加温和,“你改变主意了?”
    楚沅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往后一仰,“你们每天就给三个馒头,真的很抠门儿,我现在有点儿饿了,能先给我弄一桌好吃的吗?”
    “再不济,泡面总有吧?给我多加两个鸡蛋就行。”她又添了一句。
    孙夜融在一旁听见了楚沅说的这些话,他不由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玄离大约是真没见过她这样的,竟然还真的命人给她准备了席面,送上祭月台来,原本坐在地上的楚沅也终于坐上了铺着软垫的椅子,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十几道菜。
    若如孙夜融所说,她的镯子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干扰,导致短暂的失效,那么她要等来魏昭灵,就还要花些时间。
    可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难题是,如果他们取出了她身体里的魇生花,她会死,魏昭灵也会因为缚灵阵而死,如果她假意答应郑玄离配合他们重启缚灵阵,那也终究拖不了太久的时间。
    她一边慢吞吞地吃饭,一边细细地思考着。
    而郑玄离却分毫不关心她究竟是真心投诚,还是假意逢迎,反正时间很快就到了,若她是真的愿意配合那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他再让顾舒罗取魇生花也是不耽误的。
    但在此刻,他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姑娘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白米饭,他竟也忍不住笑意满面,“朕该早些认识你的。”
    楚沅闻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朕便不将你放在水牢里了。”郑玄离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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