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呻吟了一声,一副行将醒转的模样,眼睫半开半闭,他看到,这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似乎正在观战,也不知拎着他的那个白瞳鬼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观战的白瞳鬼向着他俯下了身,还伸手啪啪掴了两下他的脸。
    炎拓还没打定主意是继续半晕还是被打醒,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女声:“你的同伴,藏哪去了?”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
    下一瞬,炎拓反应过来:这是人的说话声!和白瞳鬼正面交接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能说话的白瞳鬼!
    不是说,它们用的都是古方言吗?
    炎拓慢慢睁开眼睛。
    这女人的脸离他很近,和其它的白瞳鬼不同,她的眼珠子虽然也是白莹莹的,但眼瞳并没有外扩,上下睑也没有外翻,所以,她看起来更像人,有着年轻女人的清秀轮廓。
    那个白瞳鬼把他拖了那么久,拖过来见这个女人,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一般。
    炎拓心头急跳,他双目发直,一副呆滞发昏的模样,嘴里喃喃有声:“有条路……土堆有条路……”
    那个女人没听懂,下意识凑近了些:“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暴喝一声,手起绳绕,如同聂九罗当初拉绕手环对付他一样,迅速以绳圈住女人头颈,然后抱着她滚落地上,后背贴地,把这女人挡在身前,同时狠狠抽绳,厉声喝道:“停下!让所有人停下!”
    他这一抽,使了大力气,那女人被抽得身子一痉,双目暴突,喉间逸出凄厉的长嚎。
    炎拓豁出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哪怕这女人能把他撕成碎片呢,只要他死不松手,这女人也好不到哪去。
    还别说,战局还真停了。
    聂九罗也确实差不多到极限了,虽然还能勉强支撑,刀下总能见血,但身上也已经挂了好几道彩,她压根就没注意到外场的动静,忽见围攻撤下,正一阵莫名,忽然听到炎拓叫她:“阿罗,过来!赶紧过来。”
    炎拓?
    聂九罗心中一喜,正要抬脚过来,眼前又是一花,这一次跟上次不同,这次花得有些眩晕,只觉得地面像浪一样起伏波动,身子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
    炎拓急得要命,既要关注聂九罗,又要防钳制下的女人骤然发难,还得警惕周围的白瞳鬼突袭,三面分心,焦头烂额,只得迅速爬起身,带着那女人不断后退,一再拉绳,勒得她无力反抗,又恫吓四周:“滚开,滚远点!”
    对方未必听得懂,但估计看懂了,都迟疑着没再过来。
    聂九罗喘着粗气爬起来,才刚朝炎拓走了几步,面色忽然一变,大叫:“小心!”
    什么情况?难道身后还有异状?
    炎拓心头一凛,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尖锐的“妈妈”,再然后,后心吃了狠狠一撞,登时站立不稳,带着那女人栽倒在地。
    那女人喉间一松,刹那间回了血,瞬间翻身坐起,回手屈指,五指如钩,向着炎拓头脸插落。
    第139章 24
    炎拓心知不妙,急向旁侧偏头,那女人的手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堪堪擦出几道血口,又直直插进土里。
    不能让这个女人脱身,这是唯一能尽快控住的“有效人质”,如果让她脱了钳制、一声令下,所有的白瞳鬼和枭鬼就会一拥而上,顷刻间把他和聂九罗撕成碎片。
    炎拓急红了眼:“阿罗,先制住她!”
    话未落音,不管不顾,也不讲什么章法了,合身猛扑上去,死死从侧边抱住那女人的腰,把她掀翻在地,那女人怒极,一爪从炎拓后背抓过。
    传说中能豁开最坚厚牛皮的白瞳鬼趾爪,炎拓终于见识到了,这一刹那,他觉得像是有锋利的冰刀自后背切入——何止是后背,连天灵盖都仿佛被刀刃撬开了,森寒阴冷的风嗖嗖往里灌。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死不松手就是,炎拓牙关紧咬,手上用力。
    他的臂力原本就不小,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用尽全力,那女人的腰如陷在越收越紧的铁箍之中,被掐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狂躁之下,疯狂向着他背上乱挠乱抓。
    聂九罗在炎拓吼出那句“制住她”之后就扑了过来,原本是想配合着炎拓把那女人给制住,然而还没等靠近,就被斜剌里猛冲过来的炎心给撞开了。
    不过也很巧,这一撞,恰好把她撞得跌落在炎拓身侧。
    聂九罗一瞥眼就看到那女人正在发狂,而炎拓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抓得稀烂。
    虽说她的体力已经开始不支,但那股子狠戾的劲头还没消,刹那间血涌上脑,整个人也是疯了,大吼一声,迎着那女人直扑上去,硬生生把她扑得仰翻在地,然后两手一伸,左右同时控住那女人的头,就要狠狠往一边掰。
    她可不管什么“制不制住”,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人的命。
    那女人的脸尽入眼底。
    聂九罗一愣。
    她觉得这张脸好熟悉,虽然长了一对可怖的白色目珠,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聂九罗其实并没认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肌体记忆快过了脑子,手上蓦地一滞,嘴里就下意识喃喃了声:“妈……”
    生死关头,强敌对招,容不得半点迟疑,一秒一瞬都会战局逆转。
    那女人觑准时机,低吼一声,一爪抓进她咽喉,把她第二个“妈”字抓得生生消了音,然后回手狠狠一拽。
    炎拓艰难地爬起来。
    他看到,聂九罗背对着他,正跨坐在那女人身上,双手控在那女人头侧。
    怎么看,都应该是她制住了、或者说是暂时制住了那个女人,然而下一秒,那个女人坐起身子,一抬手就把聂九罗给推开了。
    聂九罗的身体,像是毫无生气般,软绵绵歪倒开去。
    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炎拓瞬间如堕冰水,但还抱了一丝侥幸:聂九罗从他这儿把那女人“截”走,也就才几秒不到,几秒钟,一错身的功夫,不至于发生什么事吧?
    再然后,触目所及,人一下子懵了,脑袋也炸了,仿佛炸翻了蜂窝,除了嗡嗡的乱响,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看到,聂九罗躺在地上,艰难地不住喘息,咽喉处一个黑色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炎拓几乎是跪着爬扑过去,想说什么,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他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捂住聂九罗的伤口:“阿罗?”
    温热的血几乎是跃涌进他的手心,又从他拼命收紧的指缝中溢出来,聂九罗的身体发颤,眼睛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又好像是要冲他笑一笑,可涌溅出的血弄脏了下巴唇角,把笑也淹没了。
    炎拓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没了,就在她的目光里寸寸蒸发成汽,他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叫她:“阿罗,你撑一下,我马上找医生,真的,你坚持,千万再坚持一下……”
    说到末了,忽然痛哭失声。
    聂九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想去勾住炎拓的衣角,但她没力气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拼了命般从喉口奔涌而出。
    她抬眼看天。
    这儿没有天。
    视野渐渐暗下来,是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漆黑,恍惚间,有温柔的光漫起,无数的星星四散陨落,拖着长长的光尾,无比绚烂。
    都是她折的星,她一生的星,都在这一刻落下来了。
    身后,那个女人做了个手势,阻停了所有行将冲上来的人,然后缓缓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里,抓下的血肉间,正悠悠荡晃着一根极细的链子。
    那个女人疑惑地把右手抬到眼前。
    活在地下,看东西跟在上头时大不一样,在上头是借着外来的光,辨形看色,在下头是看物体自己的光,不管活物死物,身上总有光晕流转。
    她还要更特殊些,因为她下来的时日还不算久,眼睛原有的官能还在,嗓子里出的音依然能字正腔圆——这一点比“夕夕”要强,“夕夕”虽然也能说话,但受下头的影响太大,更习惯白瞳鬼间的沟通,说人话时怪里怪气、支离破碎,怎么矫正也拧不过来。
    链子是有吊坠的,两粒,一粒是温润的小柿子,一粒是雕工精细的小花生。
    小柿子上,正缓缓滑坠下一粒血珠。
    好事会发生。
    炎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又抬手示意了一个方向:“妈,坏女人,带来。”
    循向看去,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歪瘫在地上,满面血污,形貌疯癫,一头长发被拽得披一缕秃一块,炎心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头发,如役使畜生般,把林喜柔一路驱赶过来的。
    那女人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目光重又收回,先回到轻晃的链坠上,又转到炎拓身上,最后,落到了聂九罗身上。
    她上前一步,问炎拓:“她叫什么?”
    炎拓完全没听到那女人的话。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沾了很多血,聂九罗就在这儿,静静地躺着,眼眉处没溅到血,看起来很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炎拓突然产生了时空的错乱感。
    这是梦吧?
    或者他是快要死了,他其实还淹在涧水中,一切都只是他呛水昏迷、行将溺亡时产生的荒谬臆想罢了。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松了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一秒,发根生疼,那个女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迫使他仰面朝着自己,又问:“她姓什么?”
    炎拓看了看她,又看她身侧站着的小白瞳鬼。
    真的好像心心啊,脸型,鼻子,嘴巴,哪哪都像。
    再看远处,那是林喜柔。
    这个梦可真齐全,谁谁都到了。
    他游魂样喃喃了句:“姓聂啊。”
    “聂什么?”
    “聂九罗。”
    那个女人松了口气,撒开手,说了句:“不是。”
    没了女人的揪抓,炎拓的头一下子垂下来,脖颈和脊椎都似乎承不住头下垂的力道,一起被带倒,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栽倒在地。
    他一侧的头脸贴着粗粝的地面,看近旁的聂九罗,然后伸手去揽她身体,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张开,慢慢覆在她尚有余温的后脑上。
    怎么才能快点醒呢?
    印度教里说,世界是梵天神的一场大梦,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梦里,只要他梦醒、翻身,所有人,甚至于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会灰烬样从他梦里抖落。
    如果这不是他的梦,那他希望是梵天的梦,希望梵天梦醒,黑白涧坍塌,自己的身体寸寸化作飞灰,抖落到无穷深处。
    那女人的喃喃自语絮絮飘进他耳朵里。
    “聂九罗,夕夕,不是,九月四号,九四……”
    他的身体忽然又被揪搡了起来,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爸爸,是不是叫聂西弘?聂西弘呢?”
    真是太吵了,想睡觉都不让人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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