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
    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
    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蜀王通国降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造,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两年不到,就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得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
    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面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说到这儿,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又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移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之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说着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过有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惊心动魄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也就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于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就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怎么这样子打孩子哩?怎么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来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在后面追,“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便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桩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
    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则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上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呵呵呵,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是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怎么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嘘出,身子一软,倚靠在张仪怀里。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儿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了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是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
    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着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太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捻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嘘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了一下。
    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说毕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公子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公子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公子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公子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
    公子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王上。”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公子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王上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王上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说到这儿,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公子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公子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公子疾每说出一字都很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公子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公子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公子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公子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站稳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王上,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明君,明君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旦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公子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置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公子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挑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王上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还有紫云公主,她为大秦立下大功,先君赐她以终身豁免权,张兄若是??”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打断他,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公子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的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公子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王上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王上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的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王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王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予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公子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公子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风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
    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的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公子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装,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公子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公子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公子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王兄旨意。”公子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驭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公子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公子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疾弟,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令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个铜子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令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的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尉使人四处查访,自己与小顺儿则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尉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常用的物品尽装上车,自当驭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道姑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的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上大夫,请上大夫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便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近九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经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疾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屯扎,其中三分之二屯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嬴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公子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公子疾见礼,秦惠王已上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公子疾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公子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公子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公子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华弟,”公子疾扭过头,冲他揶揄,“在下敲声破锣,张相国可不是魏将军哪!”
    “疾哥,你说怎么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公子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跟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块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话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国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作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住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国,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国,让相国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公子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公子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公子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大王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公子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王上口谕,”公子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秦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公子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公子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地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紧拥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伴他的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上大夫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上大夫说得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驰骋天下,就需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看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考、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考、荆叔他们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经知足了。夫君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想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在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说着,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栽倒于地。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为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真就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王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装,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王兄面前,紫云依旧不恃不骄,像平素那样谦卑,给足了张仪面子。
    张仪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不瞒妹夫,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大王,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妹夫,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大王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般讲出,实际上是在责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沉思。
    “呵呵呵呵,”惠王嘴角轻蔑一笑,举爵,“妹夫只管喝酒,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说罢,仰脖饮下。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妹夫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薨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大王可愿一闻?”
    “妹夫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妹夫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大王,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大王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妹夫点拨!”
    “大王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他们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笑几声,拱手,“嬴驷受教了!妹夫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妹夫妙论。”
    “大王,”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妹夫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应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妹夫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大王,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妹夫,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公子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公子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位,惠王意外允准,让公子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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