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疆旨令苏秦押运粮草,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苏秦在齐没有根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熟知各邑情势的实用人才。苏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婴调任为南都莒城各邑两万技击的主将。苏秦晓得,田婴这个安排是为爱子田文着想,无论如何,沙场可以直接建功,而督运粮草,上对远征三军,下对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个幕后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贻误送粮期限,无论是何原因,都得承担罪责。
    手头无人,苏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边多年的牟辛。
    为镇住苏秦,牟辛不无夸张地召齐五都督运吏员,在苏秦面前各施绝技,将筹盘拨弄得哗哗直响,对照账册逐一落实各种数字。连算三日,苏秦的眉头果然皱起。三军十万(临时裁下四万,并未解散,仍是要吃饭的),连同各地后勤辎重人员近五万,日均耗粮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劈柴、草料等必备物资,数目大得惊人。齐国近年虽说有所储备,但连年养马,耕地大量被占,农业荒废,前番与魏开战,库中储备差不多用尽,加之去年多地出现旱情,秋粮歉收,前面数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库房运粮不足万石,仅供三军支撑二十来日,至于马草等物,差距更远。苏秦第一次从微观上明白一场大战不是闹着玩儿的,也真正明白古今圣贤何以轻易不启战端,甚至开始理解精于治内的邹忌为什么反对外战了。
    通常开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仓促出征,齐国尚未做好足够准备,粮草供应更是重中之重。苏秦安排牟辛,务于十日之内再运一万石到阿邑,确保三军支用四十日。至于四十日之后的军粮,苏秦的安排是向泗上产粮国购买,款项由他和太子筹划。
    牟辛一一应允,诺诺连声。
    回到帐中,牟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深受一种透入骨髓的恐惧的折磨。
    这个恐惧就是田忌。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总算昏然睡去,于过午始醒,报说帐前有人恭候多时。牟辛洗漱完毕,慢步出来,见到负责粮草的参将正与一个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帐外。
    见过礼,牟辛引二人入帐。
    “禀主公,”帐中参将禀道,“这位客商是从定陶来的,听闻我们有意购粮,特来探问。”
    奇怪,苏秦昨日吩咐购粮,他何以这么快就晓得了?牟辛心里打一横,直望过去,略略拱手,问道:“这位客商,你如何认定我们要粮?”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总是灵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谁?”
    “主公吩咐过,在下不敢乱说。”
    “是了。”牟辛点头,“敢问你家主公有多少囤货?”
    “这个数。”那人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石?”
    那人摇头。
    “三千石?”
    那人再次摇头。
    “不会是三万石吧?”牟辛长吸一口气。
    “只多不少。”那人给出个笑,“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粮商,有私库数十座,莫说是三万石,即便是十万石,假以时日,也当不在话下,当然,价格也须合适。”
    “价格几何?”牟辛急问。
    “这个在下无权过问,如果贵军要的数额可观,主公乐与将军面议。”
    牟辛心里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购到如此之多的粮草,于齐当是大功,苏秦必会为我说话,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说,那封书信也不是我牟辛凭空捏造出来的,即使不属实,也不是我的错,相国和大王也都验过,怕他个鸟!”
    这样想定,牟辛胆气壮些,当下留那人于帐,自去入见苏秦,将事由略述一遍。苏秦大喜,命他速去定陶洽谈,尽量压低价钱,先预订三万石,他这就前往临淄筹措资金。
    牟辛别过苏秦,带着几个亲信随员,随那客商赶往宋地定陶,在一处颇为隐蔽的豪宅门前驻马,早有人恭候于外,将两名亲随引入偏厅招待,只将牟辛迎至正厅。
    厅中一人,却是张仪。
    张仪着的并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给他该坐的席位。
    “这??”牟辛不认识张仪,怔了,看看对方指给他的席位,硬着头皮坐下,回首寻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却不见了。
    “在下张仪,在此寒舍恭候将军多时了。”张仪拱手。
    坐在对面的竟是敌国相国、闻名天下的张仪!
    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僵硬。
    正自惊愣,一路陪他的客商也走进来,着的竟是秦装。
    “牟将军,”张仪指向秦装人,“这位是秦公子嬴华,你们当是老相识了呢!”
    天哪,亲至齐营、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红人、大名鼎鼎的公子华!牟辛感到气都有点儿上不来了。
    “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华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张仪,直入正题,“牟将军可以洽谈粮草了!”
    “粮??粮草??”牟辛气结。
    “牟将军,”张仪指着嬴华,“其实,在下无粮,真正有粮的是这位嬴公子。听说过蜀地粮仓吗?在那儿,莫说是三万石,纵使三十万石也不在话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却如千斤重,欲继续坐下去,却不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洽谈之前,”嬴华两眼盯住他,“在下倒想提醒将军感谢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华朝张仪努下嘴,“记得曾经有封密函吗?我家主公听闻邹公子屈死于田将军之手,且又拖累将军陷入险境,于心不忍,方才写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完全醒来,再无二话,起身叩拜:“牟辛并一家老小叩谢恩公!”
    “将军请起,”张仪扬手,“我们该谈买卖了。”
    “恩公有话,但请吩咐就是。”
    “买卖无他,只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想让田忌将军为国捐躯于疆场呢,还是让田忌将军英雄凯旋?”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张仪朗声应过,转对嬴华,“华公子,你这就使人前往高唐,将牟将军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专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声,再拜不起。
    齐军逾六万,对外号称十万,加上辎重人员一万多人,浩浩荡荡,合围大梁。各种旗帜交相辉映,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地屯扎在大梁城外,从城头上望下去,威势赫然,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几天下来,齐军情势似无变化,完全是前番救赵时的翻版,白天大军围在城外,或轮番叫阵,或偃旗息鼓,夜间派出少数骑手四出扰乱。
    有过邯郸教训的魏惠王这一次学乖了,丝毫不见惊慌,也不登城门楼打气,而是天天稳坐于后花园的钓台之上,闭目钓鱼。与寻常垂钓不同的是,无论惠王钓到什么,毗人都像往常传旨一样大声宣唱,再由其他宫人接力唱出,一直传唱到每一个守城的将士耳中。
    魏惠王发明的这一新型励志手段极是管用,满城臣民见大王如此镇定,无不信心满满,各司其职。
    与此同时,魏军周边各邑早已得到庞涓指令,家家户户关门清野,但有余粮,全部深埋,齐骑骚扰多地,几无收获。加之孙膑严禁扰民,六万齐军的日用粮草,全部依靠后勤供给。
    一连十余日,齐、魏、楚、韩四国大战呈现出奇怪的胶着静止态势:韩军龟缩城邑不出;楚军六万躲在苦县远远观望;魏军主力蹲守郑城、阳翟城外,如猫守鼠;齐军主力有条不紊地围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旧,只是城门紧闭,城墙上时不时地听到惠王钓到何鱼、那鱼几斤几两等的传唱声。
    然而,就在这一切静悄悄的背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魏军,由襄陵守将郑克亲领,在几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昼伏夜行,秘过宋境,绕道大野泽东侧直插阿邑的齐军囤粮基地,在公子华率领的秦国黑雕接应下,于黎明前发动袭击。
    粮囤、草场起火时,守备齐军多在梦中。
    与此同时,一切就如计算好一般,三支齐军运粮车队分别在送粮途中的不同地点遭到分股魏军伏击,数百辆辎重车辆几乎是在同时被焚,几处滚烟直蹿云天,方圆数十里红光熊熊,颇为壮观。
    从临淄着落到部分款项后兴冲冲地往回赶路的苏秦远远望到火光与浓烟,大叫“不好”,催马疾驰。
    及至苏秦赶到,整个仓区狼藉一片,粮草悉数被毁,留守齐人或死或伤,部分存活下来的仍在使用各种工具扑火。
    苏秦急召牟辛,已不见踪影。
    听闻在押与库存的粮草于一夜间悉数遭焚,田忌、田婴尽皆愕然,呆若木鸡。
    孙膑吸了一口长气,闭目沉思。
    中军帐中,时光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田婴最先回过神来,看向孙膑:“敢问军师,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孙膑淡淡说道。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泪,仰天长叹一声,一脸绝望,“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婴转向孙膑:“如何撤军,撤往何处,请军师明示。”
    “步卒在前,辎重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队形,稳步后撤,以最近距离开往宋境。另,使骑兵窜扰西南,袭击陉山,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
    “末将得令!”
    “还有,粮草被焚之事,严禁三军传播。”
    “末将得令!”
    “哼!”庞涓得闻齐人粮仓被焚,握紧拳头,在中军帐里连转数圈,“姓田的,还有孙兄,这次是你们自找的,甭怪我庞某无情!”
    一阵兴奋过后,庞涓看看天色,冷静下来,使快马通知三军诸将皆至中军帐听令,自己面对沙盘,细审早已谋定的围击方案,生怕出现一丝疏忽。
    天色迎黑,三军诸将,包括左军主将公子嗣,尽皆赶到。一个用树胶凝固起来的巨大沙盘赫然摆于大帐正中。
    沙盘上,魏、宋、卫、齐交接之间的所有形势险峻尽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闻齐人粮草被焚喜讯,众将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正热闹中,斥候报说齐人不下万人现身于陉山以北,趁夜色袭击我师,林中鸟飞尘扬,似有大军集结,要塞告急。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左军主将公子嗣,就要策马回去,被庞涓止住。
    庞涓不忧反喜,令斥候再探,朝太子申并众将道:“诸位将军,我万不可被此股骑卒扰动!如果不出本将所料,此时齐人当已撤军,我当全力追击才是。”又转对太子申,拱手,“敢问殿下作何判断?”
    “军旅之事,申听将军。”太子申回礼。
    “殿下有旨,”庞涓转向诸将,朗声说道,“鉴于齐人粮绝,齐师已溃,我当即刻拔营,全力追击齐人,诸位将军听令!”
    “末将听令!”众将齐吼。
    “各回本营,今夜让将士们吃饱睡足,备足三日干粮,明日晨起,拔营起寨,兵发大梁,追击溃齐!”
    “末将得令!”众将再吼,声如滚雷。
    齐兵围困大梁半月有余,随军粮草基本耗尽,只等辎重车辆补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询下连发三拨,这又全部遭毁。
    三军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间,三军将士无论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为孙膑、田忌皆知,大军回撤,贵在沉稳有序,一旦失序,将是灾难性的。而要确保有序,就必须稳步缓行,尤其是还有相当数量没有战斗力的辎重人员一并回撤。
    从三军出征到回撤,孙膑的整个表现不无奇怪。田忌、田婴若是不问,几乎很少出声,与他救赵时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状态大不相同。
    田忌、田婴最是知情,尤其是在粮草遭焚、大军回撤之后,二人忧心日重,甚至一度认为,孙膑之所以与此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其心智让师父送他的那粒死药改变了。
    然而,孙膑除沉默不语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发布军令时,总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含糊,更不拖泥带水。即使是撤军命令,也尽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是以二人虽有疑惑,也只在心里嘀咕。
    离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国边邑外黄。由大梁至外黄,是条宽约丈余的邦际衢道,可以并行两辆战车,旁边还可走人。齐国六万大军,外加万余辎重人员,步军在前,辎重车辆在中,战车在后,骑卒左右护卫,宛若一条长蛇,前后拖有数十里,有条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军走有整整两日。
    在宋魏交界处,两国均设关卡。魏国关卡,人员早已惊散,关门大开。出人意料的是宋国关卡,反倒关门紧闭,不让通行。
    田忌得报,紧急驰前,果见关门之内,宋人森严壁垒,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之众,显然早有戒备。
    田忌放车关前,拱手叫道:“在下田忌,关上宋将,速速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一个参将模样的出现在关门楼上,拱手作礼:“末将蔡鹏见过田将军!”
    “大齐三军远征魏国大梁,于今日凯旋,欲借贵国道路通行,敬请打开关门!”
    “田将军可有通关文书?”
    “大军过境,何来通关文书?”
    “我王有旨,没有通关文书,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鹏一口回绝。
    “你??敢阻我十万将士!”田忌震怒,抽剑,夸大军情。
    “田将军息怒,”蔡鹏笑脸相迎,再一拱手,“末将力微,既不敢阻挡将军,也不敢违抗王旨,将军请在关外稍候,末将这就奏报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将即开关门,迎接将军。”
    田忌气结,扬剑就要杀入,田婴快马驰到,远远叫道:“将军且慢,军师有令,三军改道,兵发济阳!”
    田忌狠跺几脚,剑指关楼:“尔等听好,捎话给宋偃,今日之事,本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军将士再来叩关。”说罢掉转车头,与大军绝尘而去。
    眼见齐军越走越远,关门楼后转出二人,一个是张仪,一个是公子华。
    “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咦,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小人一个,死活由他去吧。”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
    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纷纷向上级将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白色的球球,上面系着丝绢。
    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挂在白色的球球上,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白球球飘过头顶,有兵士弯弓搭箭,射向白球。球体爆破落下,原来是吹起来的猪尿脬。
    众兵卒审看丝绢,无不震惊,上面赫然写的正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
    想到三日之前突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众军卒恍然大悟,恐慌情绪顿时蔓延,队伍不再齐整。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扯起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离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不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斥候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灶十万人。”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大丧。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或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最大的症结不在这儿。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魏军纵是猪,也会追上。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的参军过来,低声:“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得轻举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之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应道。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躬身郊外犒劳三军。
    与惠王同辇而来的还有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
    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着东方,“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醒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
    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公子嗣也已奉命赶到。庞涓遂与太子申、张仪、公子嗣等谋议军事。
    张仪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布齐人粮草被焚,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齐兵已溃,我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大约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斥候快报:“报??齐人杀马,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午时分。”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点头,“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顷,看向众人,心情激动,“齐人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两金子,多则数十两,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赶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将军所析甚是!”张仪附和道。
    “殿下,魏将军,张相国,”庞涓拱手一圈,“兵贵神速,我可兵分三路。我与殿下引车骑两万先行追击,抄近路,经由黄池直插济水,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三万跟后,魏嗣将军引领左军,沿齐军撤退路径跟进,堵截齐人南窜之路,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主将!”张仪应道。
    “申前日伤了风寒,恐力不从心。”太子申迟疑一下,几乎是喃声。
    不及众人说话,公子嗣朗声接道:“嗣愿从主将,先驱破敌!”
    庞涓看向张仪。
    张仪苦笑。
    “既然殿下龙体欠安,”庞涓略一思忖,看向太子申,“就与嗣弟换个位吧,殿下将右军,由大梁追踪齐人,无须赶路,只需在五日之内赶到外黄,进入宋境,堵住齐人南逃之路,合围齐人!”
    听到“外黄”二字,想到出征前的那个怪梦,太子申不由得打个寒噤。好在那梦是外黄高士给他指出未来明路的,太子申就没多说什么,点头应允。
    待所有人退出已是后半夜。庞涓走进帐后寝处,瑞莲仍在眼巴巴地候着,一身睡袍。
    “让夫人久等了。”庞涓苦笑一下,几步上前。
    瑞莲迎上,一头扑他怀里。
    嗅到一股清香,庞涓晓得她沐浴一新。想到自己征战在外,一身汗臭,庞涓汗颜,推开她,刚要唤人送水沐浴,被瑞莲止住。
    显然,瑞莲候不及了。
    瑞莲不由分说将他的战袍尽皆卸掉,脱掉他的内衣,掀开庞涓脏兮兮的行军被,将他塞进被窝,顺手脱光自己,钻进他的怀里。
    庞涓久未接近女人了,兴致勃发,翻身压她身上。
    “嘘,”瑞莲急道,“夫君,轻点儿!”
    “哦,”庞涓急忙下来,小声,“夫人,压痛你了?”
    “不是,”瑞莲一脸兴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压痛小庞涓了!”
    “小庞涓?”庞涓吃一大惊,继而反应过来,不无激动,却又不相信,“夫人,你是说??”
    “你摸摸他!”瑞莲捉住他的大手,导向她的小腹。
    庞涓摸上去。
    腹部依然是那个腹部,与两个月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几乎没有差别,一样柔和,一样滑腻,一样大小,看不出任何怀胎的征象。
    “夫人,他在哪儿?”庞涓摸不出,小声问道。
    “就在这儿!”瑞莲引着他的手,摸到具体部位,“我都感觉到他了!”
    “真的?”庞涓显然不肯相信,“我怎么摸不到呢?”
    “你听听!”瑞莲小声,“仆女说,她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是心跳!”
    庞涓将耳朵贴她的肚皮上,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听到。
    “夫人,”庞涓笑道,“告诉我,你是怎么晓得的?”
    “是宫医说的,”瑞莲轻语,“你出征之后,上个月没有来红,这个月又没来,我找宫医,宫医把脉,说是喜脉,要禀报父王,我没让他禀报!”
    “咦,为什么呢?”
    “我想让夫君第一个听到这个喜讯儿!”
    “好莲儿!”庞涓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夫君,你这给他起个名儿,我好天天与他说话!”
    “这个??”庞涓思忖一时,“就叫胜孙!”
    “胜孙?”瑞莲怔了一下,“是胜过他的孙师伯吗?”
    “不是,因为他的孙师伯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了!”
    “阶下囚?”瑞莲怔了,“他不是??早死了吗?”
    “没有!”庞涓捏紧拳头,“他是装死!他现在是齐军的军师,前些日子就在大梁城外,带领齐人围攻父王!”
    “装死?”瑞莲震惊,“这怎么可能呢?莲儿??亲眼看着他们??还有阿姐??”
    “你们都被他骗了!”庞涓恨道,“他是个鬼精,专会骗人。譬如他前些时装疯,莫说是你们,连我也被他骗了。”
    “可这??”瑞莲一脸呆蒙。
    “好了,不说他吧,反正此人马上就会成为本夫君的阶下囚了!”
    “那??”瑞莲总算回到现实中,“既然夫君要将孙膑击败,为什么还要为儿子起名胜孙呢?”
    “夫人好问!”庞涓朗声应道,“夫君起下此名,不是要胜过孙膑,而是要胜过孙膑的爷爷的爷爷—孙武子!”
    “夫君,”瑞莲将头枕在庞涓臂弯里,“如果你抓到孙膑,要怎么处置他呢?”
    “怎么处置他?”庞涓闭起眼睛,“这个嘛,本夫君倒是要好好想想。”闭目良久,长笑几声,“哈哈哈哈,本夫君想到如何处置他了!”
    “如何处置?”
    “就在咱家的后花园里摆上一席大宴,将他与他的那个搭档苏秦一道解来,与本夫君和张相国欢聚一堂,为夫人,也为我们的小胜孙,大醉一场!”
    “夫君,”瑞莲踏实地伏在庞涓怀里,“你真好!那时,叫梅姐也来,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小胜孙!”
    “哈哈哈哈,”庞涓越想越美,再笑数声,轻抚瑞莲的肚皮,“当然要请她了,还有我们的两个小外甥儿!”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几日断粮,挨饿一日,个别兵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之前赶到济水,抵达却在一更之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也有蹲在路边捂着肚子等着拉屎的。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了。
    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之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又叫起来。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岸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这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
    田忌、田婴皆是不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着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运载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
    田婴看田忌一眼,小声:“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
    庞涓丢下步军,与魏嗣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伏击在庞涓心中留下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方才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传令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
    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庞涓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
    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嘘了口气,传令起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与齐人相隔只有半日的行程了。
    斥候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灶台。
    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破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粒粟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召来魏嗣谋议,“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为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就由六万减至三万,昭示其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量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正可穷追猛打!”魏嗣兴奋起来。
    “对,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主将,在下愿打先锋!”
    “这??”庞涓略一思忖,“嗣弟还是殿后吧,先锋交给青牛。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诡计多端,万一??”
    “嗣谨听将军!”魏嗣明白庞涓讲的是什么,拱手应道。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一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
    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
    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另有奇谋呢?
    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
    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疑虑,末了说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说着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也没有慌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坐在他的辎车里,从来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有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时,军师把每一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此番完全不一样,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我们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田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军士们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他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者屈将子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斥候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说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
    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
    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所部抵达齐境。
    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庞涓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
    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拐向西南,通往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斥候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显明,弃物却为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哼,”庞涓冷笑一声,“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有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
    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
    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
    庞涓怒气上攻,又不便发作,来不及再摆沙盘,遂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做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公子嗣坐镇,闻听庞涓将令,旋即掉头。
    折腾约有一个时辰,大军回到甄邑。
    “怎么回事?”魏嗣劈头问道。
    “我已查明,”庞涓应道,“齐军主力没有回撤,而是北窜了。”
    “咦,齐兵为何北窜?”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负隅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我们何不乘虚进击临淄?”公子嗣急道。
    “嗣弟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称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嗣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麻布军图,指图:“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就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就陷入不利了。”
    “怎么进击,请将军下令。”
    “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饥奔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魏嗣看看天色,“已是后半晌了,将军何不歇息一日,明晨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庞涓胜券在握,“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嗣弟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殿下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忌与孙膑。”
    “好!”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魏嗣引军二万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
    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条山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歪倒。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倒地。
    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斥候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中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我是庞涓,很想知道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
    见庞涓面带微笑,年纪稍长的大胆应道:“回??回禀庞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而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道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的?”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说着,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走不动路,趁天色昏黑就躲进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估计大军这辰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转对旁边参军:“赏二位军士一双靴子,放他们走吧!”
    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一双靴子,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魏人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喝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
    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的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是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几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
    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十二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切传令,“我们中计了,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面,以树做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在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只剩下庞涓与青牛。
    庞涓身中数箭,青牛则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着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这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说着,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又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没有理睬田忌,而是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位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敬告孙兄:你遭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是涓连累兄弟与众将士了!”说完,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悲鸣一声,扔下长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火把映红夜空,马陵道上隐隐传出齐卒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的声音。
    战斗结束了。
    陡然,青牛挣扎着站起,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摆得井然有序的马骨长龙。
    青牛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儿。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无不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
    田忌的眼睛湿润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无穷无尽的马骨。
    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第一百具马骨之后,脚底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这个力可抵牛的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没有再站起来。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又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说完,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伏在庞涓身上。
    马骨尽头是片开阔场地,几支火把映照场地正中的一块巨石。
    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四只装酒的陶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
    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谷道上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眼泪,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另两只酒碗依旧满满,在这夜空里孤独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庞涓陷在马陵道时,公子嗣的两万甲士正在距马陵道不到三十里的营帐里沉睡。
    东方发白,雄鸡啼晓。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进三军副将公子嗣的大帐。
    “报!”一名参将半跪于地,冲着一道布帘朗声禀报,声音急切而慌乱。
    “什么事儿,本将这还没睡醒呢!”里面传出公子嗣的声音,极是窝火。
    “禀报副将,”参将声音微微打战,“齐将田忌在马陵道设伏,庞将军、青牛将军及五千将士尽皆殉国,无一逃出,齐人??”
    “啊?”公子嗣惊叫一声,“齐人怎么了?”
    “齐人逼过来了!”参将禀道,“大量齐人沿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里。我东、西两侧皆现大量齐卒!”
    “快,击鼓,鸣号,迎敌!”公子嗣布令。
    “末将得令!”参将急急去了。
    布帘之内是个可以折叠的软榻。公子嗣掀开锦被,匆匆穿衣披甲。
    锦被里露出另一个头,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离不开天香了,无论是征韩还是战齐,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但天香不再是宫女,而是扮作贴身侍从。
    “将军,”天香坐起,穿衣,轻声问道,“你打算如何迎敌?”
    “布阵呀!”
    “连庞将军都战死了,将军的阵能打赢吗?”
    公子嗣急了:“打不赢,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赢可以跑呀,将军是天子龙体,不是贱命,不能白白死在这儿呀!”
    “天子龙体?”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谁都有个三长两短呀,万一王上驾崩呢?”
    “父王崩天,还有一个太子哥呢,轮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长命百岁呀,万一遇到个意外呢?”
    “你呀,净想好事,”公子嗣给她个苦笑,“齐人这把我们围起来了,怎么跑?”
    “不是留有退路吗?”天香说话间,衣服已经穿好,又帮公子嗣披上甲衣,“将军可传令回撤鄄城,与张相国的大军会聚!”
    公子嗣掀开布帘,刚喊一声“来人”,十几个将军已得音讯,急跑进来。
    “快,传令,撤!”
    “撤?”十几名将军无不面面相觑。
    他们此来本为请战,要为主将复仇,这却得到撤军命令,无不愕然。
    “愣个什么,鸣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颁令。
    众将无奈,各自低头走出。
    与此同时,魏营四处传来号角,战鼓也鸣起来。魏武卒原为和甲而卧,几乎是立刻就可进入战备状态。
    齐人虽然没有咬近进逼,但三军听闻庞将军、青牛殉国,先锋被歼,副将这又让鸣金退兵,无不惶惶,急切间抛下大量辎重,沿来路急撤。
    齐人一路呐喊追击,一路捡拾战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里,直到与张仪的三万大军相遇,才算稳住阵脚。
    在庞涓身殉马陵道,公子嗣鸣金大退兵的当儿,太子申的右军刚好抵达外黄。
    迎黑时分,庞涓殉国的绝密军报抵达右军,太子申惊魂未定,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太子申展开,是一封手书,单看笔迹就晓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细读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黄东野,大楸树下,不见不散。香。”
    太子申既惊且疑。自那日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个结。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两番失踪,这又两番现身,每一次都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闭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谜团:那日夜间,她为何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掳走,谁有这么大的胆?谁又能在不惊动他的同时,从他身边抢走一个人?既然是掳走,又为何脱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掳走,她为何离开?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这么久才给他密函?她为何约在外黄东野见面?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树,就位于外黄东野约七里的地方,那儿是个岔道口,两条衢道分开,一条由外黄通向睢阳,另一条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决定赴约,解开所有的谜团。
    太子申看向滴漏,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个时辰。为保险起见,太子申带了十几名贴身护卫,分作三辆战车,直驱外黄。
    宋人对魏人毕恭毕敬,见大魏殿下驾到,开关放行。
    三辆战车直驱外黄东野,远远望到大楸树了。
    太子申喝叫停车,细审那棵楸树。
    天已黑,人已定,树下空荡荡的,四周静寂无声。
    太子申挥手,让护卫留在原地,只身下车,大步走向大楸树。
    太子申离大楸树越来越近。
    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香吗?”太子申压低声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几声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卫士听得清楚,急奔过来。
    然而,没奔多远,两旁响起箭矢声。
    十几人全部中箭。
    几十名黑衣人杀出,将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杀。
    为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华。
    公子华俯身挡挡鼻息,还有气。
    “快,将所有人抬到车上,运抵齐营!”
    黎明时分,齐人在鄄邑南野发现十几具魏尸,立即禀报田忌。无战而现魏尸,田忌觉得奇怪,亲自赶往验看,见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气息,震惊,急让人抬到军营。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亲兄,对孙膑也有礼遇,孙膑吩咐救治,但为时已晚。医师禀报说,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伤,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时辰过长,已无可抢救了。
    一个时辰后,太子申死于齐营。
    短短不足两日,庞涓、太子申两个挚友双双死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孙膑黯然神伤。
    庞涓死后,张仪晓得这场战争无法再打下去,遂写出战报,将细情禀报魏王,宣布停战。田忌没再逞强,听从苏秦,将庞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尸体用棺木装了,交还魏人。
    毗人尚未读完战报,魏惠王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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