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大地,水道纵横。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过万年洪荒,奔流入蜀,再汇聚蜀山诸水,始称江水。
    江水浩荡,缓缓东流,涌入巴山。
    巴山多峡,在巴楚相争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峡皆叫巫峡。
    巫峡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庙的神庙而得名。
    巫咸庙因一个叫巫咸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发现该山的一个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浓盐而得名。
    据传,上古有十大灵山,每一个灵山居住一位大巫,他们分别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沟通,巫咸为其长,因为人是离不开盐的。
    巫咸是个女人。据传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云雨,为整个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庙位于巫峰的一处山坳,仰视巫山绝顶,俯瞰山下盐泉。山坳经过人为修整,现出一块平地,方约数十丈,相传为当年巫咸的起居处。
    神庙依山就势构筑,不知经过多少代的修缮,到楚人征伐商於的这年夏天,依然完好无损。
    坳中奇树异木,鸟语花香,景色绝美。一眼细泉从石缝里涌出,在一棵老树下面的一泓清池里稍作逗留,汩汩远去。
    天气晴好,庙中凉爽,这是一个美好的初秋丽日。
    清水池边,一个少女在为一个老巴人行针,一个长衫老者头戴雉羽,面谷而坐,随心抚琴。
    老巴人与几个显然已就过诊的男女巴人闭目聆听。
    一曲终了,少女取出针,扶老巴人站起来,搀扶他试着走几步。
    几步走完,老巴人推开她,快走几步,慢走几步,一脸惊愕地冲她竖起拇指:“神针哪,小祭司,你这手艺超过那个鹖冠人呢!不瞒你说,我这条老腿让那个鹖冠人扎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轻,你才扎几针,嘿,它就乖乖地听使唤哩!”
    “嘻嘻,”被称作祭司的少女冲他做个鬼脸,“早晓得您老会哄人,没想到您老这般会哄呢,”淘气地拱手作礼,“云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众巴人皆笑起来。
    众巴人的笑声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冲断。
    老巴人向众巴人招手,朝鹖冠人扬扬手道:“辰光到了,得下盐池子喽,白兄弟,弹一曲上路!”
    正在弹琴的长衫鹖冠老者朝众人笑笑,弹出一支送别曲。
    “老阿公,这个!”少女取过他的拐杖,追上去,递给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过来,拍拍腿脚,“老阿公的这条老腿已经好了,还要这劳什子做啥?”顺手扔进山沟,夸张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处,转头对鹖冠人,“白兄弟,你带出一个好外孙哟!”
    少女姓白名云,是鹖冠老者的外孙女,也是巫咸庙的祭司。
    待众巴人走远,白云返回,走到石案边,收拾这些巴人带给她的诊费,有干馊了的米粑子、几小块盐巴、一只山獾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细碎日用品。
    这些当是那些来诊病的巴人所能带来的最好的酬谢了。
    白云发出一声轻叹,走到鹖冠人身边,蹲下来。
    鹖冠人依旧弹琴。
    “老外公,”白云语气沉重,“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一个都累病了,日子却是越来越难!”
    “唉。”鹖冠人停住,长叹一声。
    “为什么呢?”白云看向山下,“听那个老阿公说,早些年,他们富足得很。”
    “是哩,”鹖冠人点头,“那时节,他们是巴人。”
    “可他们依旧是巴人哪!”
    “已经不是了,”鹖冠人再叹一声,“现在他们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云若有所悟,喃声自语,“是巴人,他们就拥有盐泉,是楚人,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云略略一顿,看向东方,“有个事情,云儿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说。”
    “云儿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么?”
    “郢都。”
    “郢都没有什么好看的。”鹖冠人再次弹琴。
    “咦?”白云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说它繁华热闹吗?说那儿到处是人,到处是房舍,还有王宫,还说一个叫什么章华台的,人间所无,天上才有呢!”
    “唉,”鹖冠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外公讲的是她的过去,是很多年以前!”缓缓起身,引她走到崖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现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树!”
    白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树怎么了?”
    “看起来青枝绿叶,只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枯木!”
    “咦?”白云瞪大眼睛看过去,半是自语,“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你可近前去看。”
    白云走过去,察看一番,走回来,笑道:“外公,我晓得了,它生虫了呢。”
    “是的,它生虫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蛀虫!”
    “外公呀,”白云扑哧一笑,“您老怎么想不开呢?”指着山上的树,“外公说说,在这山上,哪棵树上没有虫子?再说了,生虫又怎么了?前几日,云儿看到几只鸟飞来,它们就落在那棵树上,上上下下捉虫子呢!虫子越多,小鸟越开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们可以捕吃外面的虫子,可里面的虫子呢?它们才是要命的!”
    “看我寻只啄木鸟来!”白云握拳。
    鹖冠人给她个笑,俯身抚琴。
    “外公?”白云再次捉住他的手,发嗲,“云儿是认真的呢,云儿……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鹖冠人盯住她,语气凝重。
    “为什么呀,老外公?”白云急了。
    “因为,”鹖冠人一字一顿,“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云眉头拧起,“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鹖冠人苦笑一声,“孩子呀,你不说,外公也晓得你为什么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头抚琴。
    琴声错杂。
    “老外公,”白云敛起笑,在他旁侧缓缓跪下,“云儿晓得外公晓得,”如同演戏一般,声音立时哽咽,泪水饱盈,“可……外公呀,云儿实在……想去看看他……”
    鹖冠人的指头放缓,琴声抖颤。
    “云儿求请外公了!”白云叩首,“求请外公这就告诉云儿,那个人他姓啥名谁,家居何处?”
    鹖冠人的手指颤得更厉害,琴声止住了。
    “老外公,云儿就去看一眼,云儿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样人,非但造下云儿之身,还让娘亲为他……”看向远处的断崖,泪水夺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孙女……求请外公成全!”
    “孩子呀,”鹖冠人抚摸她的长发,“你去看了,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云儿什么都想过了,外公,云儿从未求过外公,只此一次……”白云叩首。
    鹖冠人老泪流出。
    白云长跪不起。
    不知过有多久,鹖冠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庙门。
    白云起身,跟在身后。
    庙有三重门,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云神;第三重是后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鹖冠人带她走进第三重门,在巫咸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祷之后,鹖冠人占筮,得出一签,下下。
    “孩子,”鹖冠人将此签交给白云,“不是外公不让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让你去啊!”
    白云接过筮签,泪如雨下。
    白云止住泪,对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许您的云儿再求一签!”亲手弄筮,出签,中下。
    白云再次求请,再占,中签。
    “外公,”白云将中签递给鹖冠人,“您看到了吗,始祖爷开恩了,给云儿一个中签,中签不好也不坏,是不?”
    “唉,”鹖冠人长叹一声,“天命不由人哪,你实意要去,这就去吧。”走到神像后面,拉出一只暗屉,从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白云,“这块玉佩是你娘留下来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云捧过玉佩,凝视它。
    佩上精工刻着一凤一凰,首尾相交,缠绵悱恻,可惜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只玉佩,只是一半呀!”白云盯住鹖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寻的那个人手中!”
    “外公,”白云震惊,“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鹖冠人摇头。
    “娘亲没有告诉过您?”
    鹖冠人摇头。
    “祖师爷在上,”白云将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祷,“您的云儿再次求请您老人家,保佑云儿早日寻到那个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为云儿……为娘亲……”
    王师出征三万,战死八千多,伤者数千,被俘数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众,伤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战后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认尸。屈遥带人前往战场,但见秦人已将尸体分别归拢,另有来不及撤离的伤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遥谢过秦将魏章,前往验看,见楚卒尸体皆被一袭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数被秦人收走。屈遥吩咐被俘军卒将尸体运回丹阳,由丹阳守尹规划出一块墓地,殓棺入葬。伤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军疾医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后,景翠让儿子景缺引领方城诸师回宛,自与屈遥引领王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回郢之路。
    身为主将,他必须回郢,向怀王谢罪。
    败军无气势,即便是王师。与开拔时的雄纠纠、气昂昂相比,返郢的这支由一万多人组成的行伍,无不耷拉脑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战车用于运送负伤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队伍当中,屈遥打头,景翠走在最后。
    败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还长。走有旬日,队伍才算抵达荆门。
    荆门就是荆州的大门。荆门是个大邑,位于荆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设于郢都正北的最后一道防护壁垒。
    荆门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荆门真还有道门,但这道门原本并不是门,是两座山。山不高,但在这平川里气势不俗,左右兀起于南北二都贯通的主驰道两侧,南抵郢都,北达楚国旧都丹阳。
    当年武王北征至此,登临二峰,有感于二峰气势,传旨在此立门。于是,一道石墙拔地而起,连接二山,在中间驰道通达处设立一个高大的石拱,状若城门洞,但并没有装门。门洞上方,武王亲提“荆门”二字,个个大如网雀之罗。
    之后,历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师祭旗。
    北征兵卒只有穿过这道门,才算出征。回师兵卒也只有穿过这道门,才叫归家。
    是日错午时分,景翠麾下的回归王师,无论是步行的,还是在车上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车接一车地越过这道雄门。
    在他们过门时,从巫山深处一路下山的白云静静地站在西侧的峰顶上,犀利的目光略带惊讶地凝视这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队伍。
    白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兵卒。
    白云的目光渐渐落在站于石门两侧的一家子身上。
    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个面对她的年轻女子倚石门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骑在她的脖子上,不无期盼地盯住从她们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兵士。大门的这一侧,一个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一棵树上,也是两眼紧盯路面,生怕错过一个人。
    小女孩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声接一声:“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儿,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亲在门这边,阿哥在门那边,我们都在寻你呢!阿大呀,您快应一声,我们已经等不及啦……”
    每一个从她们跟前路过的兵士无不落泪。他们勾着头走到跟前,然后抬起头,给她们一个脸,免得她们看不清,以为漏掉了。
    不知过有多久,队伍总算走到尽头。
    走在最后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着头,不敢看向那道门,更不敢看向门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这一家人。
    景翠在她们三人跟前住脚。
    景翠没有过门。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写满绝望。
    女孩子从她妈妈的脖子上出溜下来,盯住景翠许久没刮的花白胡子,声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吗?他是不是还在后面呢?他叫大胆,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大,他在王师里,是枪手,他的枪可长可长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阿公别哭,”女孩子安抚他,“我的阿大还在后面,是吗?我娘亲说,阿大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个孝子,他要回来带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会回来的,你守在这儿,三天之后,他就回来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拱门。
    景翠走远了。
    这一家三口没有走,依旧守在拱门边。
    白云的眼睛雪亮,将一切看得真切。
    白云缓缓下坡,走向在绝望中仍旧期待的一家三口。
    过荆门后,王师没有回郢,而是就地屯扎在荆门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场大典。
    这场大典是楚国太庙为阵亡将士举办的招魂仪式。
    依照传统,远征之士班师之时,活着的人要先一步回来,过荆门,之后在荆门为阵亡将士举办一场招魂仪礼,使客死他乡、飘荡无着的英灵回归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营刚刚扎好,屈遥就引一个荆地渔人走进大帐。
    那渔人粗布短衫,头戴渔人斗笠,提着一只鱼篓,篓中是十几条鲜鱼,有几条还在蹦哒。
    坐在主将席上的景翠看向渔人,给他一个苦笑,缓缓闭目。
    渔人脱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渔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声。
    景翠睁眼,惊愕:“田将军?”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长笑几声,“老夫守你十几天了!”
    景翠却笑不出来,哭丧起脸,长长地叹出一声。
    “屈将军,”田忌转对屈遥,指指鱼篓,“去,把这几条鱼弄几个菜,在下与景将军,这要喝几口!”
    屈遥召来参将,安排完毕,守在帐门处。
    “来来来,”田忌向屈遥招手,指指身边席位,“咱几个比划比划,秦人究底是怎么打赢的!”
    屈遥坐下来。
    “景兄,”田忌盯住景翠,“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也打过不少败仗。打胜仗毋须多说,这打败了,就要琢磨琢磨,究底是为什么打败了,是不?”转对屈遥,“拿图出来,解说解说!”
    屈遥拿出地图,景翠、屈遥分别将此番伐秦的攻略,从战略到战术,详述一遍。
    “景兄,屈将军,”田忌听毕,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就二位所述,景兄的方略没有不当呀,即使在下用兵,也不过如此。奇怪的是,我几乎是三比一对阵,为什么秦人反倒赢了呢?”
    “田将军,请看这个!”屈遥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现出一支矛头,“这是末将在收殓死士时,从楚卒的体内拔出来的,枪杆折断了!”
    田忌接过,细审,拭锋,震惊,抬头对屈遥道:“拿盾来!”
    屈遥拿过盾牌。
    田忌以矛头刺盾,盾体立破。
    “拿甲衣来!”
    屈遥拿过甲衣,田忌再刺,甲衣破。
    田忌目瞪口呆。
    良久,田忌从腰间取出佩剑,刺盾,刺甲衣,皆不破。
    “唉,景兄啊,”田忌长叹一声,“在下晓得秦人为什么赢了!”将矛头递给景翠,“就赢在这只矛头上!”赞叹,“啧啧啧,好手艺哟!不瞒景兄,前些年在下在宛,一眼看到宛地的乌金,就晓得未来的疆场一定是属于它们的。在下蹲在工坊里,锻打乌金,尝试打制一套兵器出来,可锻来打去,还没搞出个名堂,就让苏秦召回齐国去了。此番回来,在下死了疆场的心,忘情于江湖之乐,只是听闻景兄兵败,在下才守在此处,只想探个明白,不想意外看到这个!”
    “唉!”景翠长叹一声。
    “景兄,抗兵相若,决定胜负的是兵器,而不是其他,尤其是这一次!”田忌指着阵图,“秦人以两万之徒,对阵六万雄兵,且不施诡计,不施奇兵,不用任何方略,只用最笨的矩阵,置己于死地,只以实力搏杀并最后取胜,仗恃的就是手中利器啊!”
    “田兄,”景翠抬眼,盯住田忌,“换作是您,该如何应对?”
    “照我脾气,一如景兄,也是这般战败!”
    “是这样啊!”景翠心里好受许多,长吁一气,良久,抬头,“难道就没有制胜的方略了吗?”
    “或有一个。”
    “田兄快说!”
    “若是孙膑军师在侧,”田忌指着阵图,“他或会吩咐景将军稳住军阵,先将陷入绝境之敌围困,再调东路与西路回来,层层设围。秦人这般布阵,粮草必定不足,只能被迫攻击突围。敌阵利守不利攻,景将军若设坚垒守之,秦人的长矛再厉害,或无施展之处。不出旬日,置于困境的两万强敌外无强援,内无粮草,军心不战自乱,必溃。”
    “唉!”景翠长叹一声,悔不当初,以拳击打自己的脑袋。
    “呵呵呵,”田忌笑道,“再愚笨的人,事后都是聪明的。观当时之势,景兄胜券在握,攻阵也是成理!”转对屈遥,“屈将军,鱼汤你是喝不成了。这速回郢,入宫觐见大王,将此矛头展示于王,禀明败因!楚人此败,非战不力,乃器不力!”
    “遵命!”屈遥收好矛头,起身,拱手,“末将这就动身,二位慢叙!”
    屈遥驱车赶向郢都。
    作为败军副将,屈遥没敢直接进宫,而是先到屈平舍中。屈遥晓得怀王与屈平相善,想拉他作个铺垫。不料屈平不在家,说是刚与太庙尹前往荆门,主持招魂仪式了。
    屈遥只好寻到靳尚,拉他觐见。
    这些日来,怀王一直憋着商於之败的气。他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二十一万大楚雄师竟然败给秦国的区区五万人。尤其是主将景翠,是六万对两万。秦卒再厉害,楚人也是三打一呀。再说,那些楚卒也都是景翠亲自选拔出来的骁勇之士!
    屈遥觐见时,怀王面前仍旧放着景翠的战报。
    屈遥趋进,叩首于地。
    怀王盯住他,久久没有说话。
    “王上,末将叩请死罪!”屈遥再叩。
    “你回来得正好,”怀王终于发话,指指案头上景翠的战报,“说说,以六万攻两万,你们究底是怎么战败的?”
    “末将……”屈遥再叩,“无话可说,只请死罪!”
    怀王刚要发作,靳尚趋前,拱手:“臣有奏!”
    “说吧。”怀王看向他。
    靳尚将一只盒子放在面前:“盒中之物是屈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请王上详审!”
    怀王示意,宫尹上前,将盒子拿过去,摆在他的几案上。
    怀王打开盒子,现出两种颜色不同的矛头。
    怀王取出矛头,一手一只,细细审视。
    黑色的枪头上留有血污。
    靳尚击掌,候在外面的宫人进来,呈上一只盾牌。
    “王上,”屈遥抬头,看向怀王,“黑灰色的矛头是从我们将士的遗体上取出的秦卒矛头,许是秦人用力过猛,枪杆断了。黄褐色的是我们的矛头,盾牌为我们的将士冲锋抵挡所用,具体战况,大王可以亲试!”
    怀王拿起楚人的枪头扎向盾牌,未能扎穿,再以秦人枪头刺向盾牌,锋头透出。
    怀王审视那只乌黑铮亮且带着血污的枪头,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毋须再说。
    怀王看向屈遥:“景将军何在?”
    “景将军他……”屈遥以手掩面,“在荆门大帐,今晚为将士们招魂。王上,末将晓得景将军,他……一路回来,走在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呀,他……他无颜觐见大王,只怕招完魂就……”叩首于地,放声悲哭。
    “靳尚,”怀王晓得他指的什么,转对靳尚,“快,你与屈遥速去荆门,有请景将军,就说寡人有话问他!”
    屈平一大早就到荆门去了。
    与他同行的是庙尹、大巫祝及太庙的涉礼巫祝。
    王师败归。早在几日之前,太庙尹就依惯例奏报怀王,为战死他乡的亡灵举办招魂仪式。怀王阅过奏报,未召庙尹,却传屈平,授命他主司招魂仪礼。
    出征之前,怀王亲到太庙占卜,得上上吉签,不想却是战败了。庙尹晓得怀王是在为此生气,因而对屈平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安排所有庙祝配合,生怕再出纰漏。
    楚人的招魂仪礼是一系列的复杂仪式,单是招魂就分作三道关。第一道在荆门,第二道在郢都北门,第三道在太庙的英烈祠。
    三道关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道,因而,楚国在荆门城外的军营校场边上设立招魂台。招魂台是个永久性土石建筑,台方十丈,高三丈,外观雄伟。台后是个三层楼阁,题匾为“王师英烈祠”,专门供奉历代王师的阵亡牌位。
    这些牌位以六军为单位,由每一军造出英烈名册,册上注明战役名称、阵亡地点、英烈总数、英烈名号、英烈的生卒与籍贯等,以供后世查阅。各郡县、封君阵亡英烈的招魂仪礼,则由各地或各封君依礼举办。
    招魂仪式通常定在日落之后的人定时分,因为那时节,日尽月出,阳静阴动。
    招魂之时,抬魂台上插满各色各样的招魂幡。按照程序,于远方战死的万千英灵要在招魂幡的号令下,飞越夜空,在荆门前面盘旋,之后落脚于荆门上的临时旗幡。
    之后,这些英魂将在旗幡与舞乐的招引下,盘旋于招魂台,归附于各部各将的旗号,过了第一道关。
    再后,英魂在巫祝令幡的导引下向南飞穿,盘旋于郢都北门,附着于北门旗幡,过第二道关。
    再之后,英魂飞向太庙,附着于太庙的英烈祠旗幡。英烈祠根据所招到的英灵,造册具表,请求王命封印,再依据王命封印制作出牌位,传回荆门英烈祠,所封册表受供于荆门英烈祠,所制牌位则由荆门英烈祠分发给各家各户,由英烈的家属认领,供奉于各家各户的宗祠或灵堂。
    此番招魂,太庙特别用心。由于英魂众多,途程遥远,且须飞越星空,跨越河流、湖泊、高山,还要克服各种拦道恶魔,因而,在招魂台的中央,庙尹特别吩咐将太庙所辖的楚地最强有力的天、地、人三路大神的牌位悉数请至,天神计有上皇太乙、日神东君、云神、大司命、少司令、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二十余位,地神计有大神巫咸、四方山神与山鬼、四方水神、四方土伯等近百位;人神供有祝融、颛顼、三皇、楚人先祖等百多位,可谓是集中了楚地广宇神、仙、巫、鬼的最强大阵容。
    鉴于屈平与怀王的关系,庙尹再三恳请屈平扮演巫阳。招魂大礼上,最主要的角色是巫阳。通常,这个角色是庙尹亲自扮演,这次特别让给屈平,可见他的复杂心情。
    屈平辞不脱,同时觉得这个角色新鲜、刺激,也就顺口应下,连日来向庙尹与大巫祝请教仪礼的各种细节,及至祭日,总算是胸中有数了。
    是日向晚时分,荆门的招魂现场人声鼎沸。来自附近各邑的阵亡家属被安排在招魂台的正前方,有数千人,后面及两侧是几天前班师的阵亡将士的战友们。
    早已布置完毕的招魂台上,一面巨大的“楚”字旗迎风招展。台前点起两堆薪火,巨大的亮光映照在招魂台的无数面招魂幡上,台的两侧插着几十面写有死者生前所属将官番号的楚师帅旗。
    所有人面台而跪,火光中显出景翠苍白的脸。
    在正前方的第一排核心位置,跪着一直守候在荆门边上的母女三人,是景翠特别安排的。
    小姑娘的身边,坐着白云。显然,这一家三口的命运揪住了她的心。
    太阳落山,巫乐响起来,沉闷而哀悼。巫乐声中,十数工祝身穿奇装异服,开始翩翩起舞。
    场面庄重,静穆,压抑。
    按照程序,整个招魂仪式分为三节,第一节,巫乐起场,大巫祝登台召唤天地神灵到位,造出气氛;第二节,巫阳登台,向天地四方唱颂招魂曲辞招引魂灵;第三节,由三军各部的旗手登台,摆动各自的旌旗,由巫人逐一唱咏该部阵亡将士名单,包括他的姓氏、村落、年龄、职别等。
    程序进入第二节,该屈平扮演的巫阳登场。
    披头散发的巫阳身着奇服,戴着一个特制面具,在一阵紧密的巫乐声中缓缓登场。
    屈平面向西北而立,双手高扬。
    场上气氛为之一振。
    巫乐声缓,屈平慷慨悲吟,音声铿锵:“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离彼不祥些……”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平刚刚吟出第一句,就有一股狂风蓦然吹来,原本不动的各色旗幡于瞬间哗哗作响,两大堆篝火乍然腾起,巨大的火苗顺风冲举,挂在招魂台上的几盏明灯随风摇荡,场面惊险。
    人们全都惊呆了,纷纷看向天空。
    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正由北而南,冲压过来。
    屈平急了,双手冲天,面向东方,继续他的招辞:“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东方不可?托些……”
    屈平的辞令刚刚吟完,一阵更大的强风吹过来,篝火啪啪作响,火星四溅,一些火星飞向人堆,坐在前面的人们发出惊叫与躲闪。
    屈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正在台上为他扮舞的几个巫女。
    巫乐更加起劲,巫女舞得更加疯狂。
    在疯狂的巫乐中,已经下场的大巫祝再度上场,围着屈平跳舞,显然是在安抚他。
    “怎么回事儿?”屈平压低声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大巫祝仰头看天,“是云神带着飞廉、屏号来了。庙尹大人不该请他们几个到场的!”
    飞廉为风伯,屏号为雨伯。
    屈平这也记起,台上供着他们几个的牌位,立有他们的旗号。
    “怎么办?”屈平急了,“快撤下去!”
    “撤不得呀!”大巫祝小声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已请来了,就不能撤,否则,两位大神发起怒来,更不得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屈平头上汗出。此番他受王命招魂,这又自扮巫阳,干系重大,无论闹出什么差错,他都是解释不清的。
    “屈大夫,请镇定,镇定,镇定!”大巫祝一连安抚几声,绕他跳起缓步舞,一边跳,一边往空作法,口中喃喃出辞,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风伯、雨伯却似没有懂他,狂风愈疾,乌云愈滚。
    紧接着,一道闪电破空而来,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炸响,各色旗帜哗啦啦响,咔嚓一声,一根旗竿从中折断。
    一场强雷雨近在眼前。
    面对如此变局,跪在场上的所有人,竟然无一个逃走或移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亲人招魂。一旦招不回来,亲人的亡魂就不能归家,就只能在外永世流浪。
    屈平跪下,仰望天空,双手伸张,声音悲切:“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人们全都跪倒,叩首于地,跟从巫阳发出悲号:“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在暴雨就要倾泻的刹那,招魂台上倏然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白云。
    不知何时,白云已悄悄离开那一家子,换作一身施法的祭司服,现身于招魂台。
    一袭白纱本就薄如蝉翼,又在狂风中时不时地被完全掀起,白云她那无可挑剔的少女胴体几乎全裸地展示在招魂台上。
    白云却毫无顾忌,两脚跳起怪舞,全身旋转如陀螺,渐渐旋近屈平。
    屈平还没有回过味来,白云完全进入施巫状态,一手持令幡,一手拿铃铛,在有节奏的舞蹈中响铃作法,发号施令。
    正在跳舞的众巫女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舞蹈,愣愣地站在边上,看着她一个人跳。
    依旧跪在舞台中央的屈平盯住她,也是呆了。
    白云一边舞,一边作法,口中含着连大巫祝也莫名其妙的咒文。
    不一会儿,奇迹发生了。
    狂风小起来了。
    乌云缩回去了。
    天空现出一道蓝蓝的裂隙。
    闪电与雷鸣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显然,眼前这一切,出乎太庙尹与大巫祝的意料。大巫祝断出,台上这位女子控制云神的法力远在他的法力之上。他甚至认为,这位女子的出场要么是屈平要么是怀王瞒着他所做的安排。
    大巫祝下台让贤,吩咐下人更换被风吹折的旗竿,整理篝火及灯具。
    屈平依旧傻傻地跪在台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
    白云却没有走,而是放下令旗与铃铛,无视台上众巫的存在,只给屈平一个谜一样的笑,向他伸出纤手。
    屈平也伸出一只。
    白云一把扯起他,围住他继续跳舞。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顺从她的脚步,与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来。
    巫乐再次响起。
    屈平显然已经忘记招魂的事了,顾自与她伴跳。
    白云松开他的手,向南天长啸一声,放声吟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云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辞。
    屈平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转向西天,长啸一声,接吟:“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蠭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白云转向北方,长啸过后,接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众人有识者已经听出,屈平与白云是在分别吟唱天下四方(东南西北)的苦厄与劫难,劝告在外游荡的魂灵,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乌云渐渐退去,天空变得湛蓝,星光现出。
    但没有人在意头顶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阳与凭空冒出来的美丽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苍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白云随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兮,恐自遗灾些……”
    六合之内皆不可投,游魂该去哪儿呢?
    屈平吟出一处所在:“魂兮归来!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白云接吟:“魂兮归来!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这是人间仙境啊!
    这么好的去处又是哪儿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荆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景美物华,还有灯红酒绿,美女韶华。
    屈平与白云向天招手,同声勾引:“魂兮归来!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众工祝齐声唱道:“魂兮归来——”
    这一声唱过,夜空里现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颗流星从北方的夜空里划过。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谁叫起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天。
    更多的精光划过夜空,嗖嗖嗖地飞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动,面向西北,仰天召唤:“魂兮归来——”
    白云亦张开双臂,向天呼唤:“魂兮归来——”
    众工祝齐声:“魂兮归来——”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手向天,齐声召唤:“魂兮归来——”
    大巫祝传令,所有的招魂幡摇动起来。
    天上流星更多,无数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飞划而过,转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就是四散飘浮的英灵,受到亲人的召唤,不远万里归来,隐没在各色旗幡上。
    看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景翠满脸是泪。
    景翠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他身边的将士们,一步一挪地走向远处,隐没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选中的老树下。
    景翠解下腰带,搭在枝桠上,挽出一个套。
    景翠钻进套索,蹬倒垫石。
    一连串动作,景翠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儿拖沓。
    就在景翠挂在枝上作最后的挣扎时,一路尾随而来的两道黑影飞步赶到。一人掷出飞刃,割断套索。
    景翠扑嗵落地。
    一轮弯月挂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遥的脸。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准备的招魂辞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袭白衣的白云跳着跳着,拣起她的令幡与铃铛,跳向舞台的边缘,隐在一个暗处,纵身跳下高台。
    招魂礼仪进入下一节,庙尹上场,邀请所部将军或军尉登台点名,以免遗漏。
    不及众将军上场,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庙尹拱个手,循着白云隐去的地方纵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寻找什么。
    白影提起一个包裹,快步走进夜幕。
    屈平紧追于后。
    两个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一路追到旷野里。
    弯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过来。
    白云停住步子,转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这才想起头上的面具,摘下来,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洒在屈平洋溢着青春的脸上。
    白云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屈平有点儿不知所措。
    白云扑哧一笑:“巫阳,你一路追我做什么?”
    “你……”屈平反问,“为什么要跑?”
    “咦,”白云叫道,“这不得寻个地儿换衣服吗?”
    “是在下错了!”屈平背身,闭目,“换吧,我闭眼。”
    白云瞄他一眼,动作麻利地脱光自己,打开包裹,换上原先的巴女服饰,将招魂所用的白色礼服放进包裹,冲他叫道:“好了。”
    屈平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个巴女,愣怔一下,冲她拱手:“巫阳诚谢上仙施法驱云,为英烈招魂!”
    “哦哦,没想到你是追来诚谢的呢!”白云给他个笑,抱拳还礼,“是的,本祭司施法,向来是要收谢礼的。敢问巫阳,拿什么作为谢礼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惊愕,继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当是巴地祭司了!敢问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这已半夜了,巫阳要给什么谢礼,就快拿出来,本祭司还要……”生生将“寻个歇处”咽下。
    “这……”屈平迟疑一下,“敢问祭司,在下当以何礼致谢?”
    “哟嘿!”白云瞪大眼睛,“你这人倒是成趣,你去问问天下,哪有致谢的问受谢的谢以何礼?”
    “是了,是了,”屈平失语,摸摸身上,穿的依旧是巫阳服,没有带钱,尴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没带谢礼,也无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弃,可随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谢!”
    “重金?”白云瞪大眼睛,“什么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云两手一摊,“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这……”屈平挠头,“敢问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谢?”
    “哦,对了,”白云盯住他,“你说你有好多金子,这些金子都是你的吗?”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来谢我?”
    “在下可奏请大王,从大王处支领谢金,再来谢你!”
    “你是何人?”白云心里一动。
    “在下屈平,字原,楚宫文学侍从,今奉王命为战殁英灵招魂!”屈平自报门户。
    “屈平?文学侍从?”白云闭目有顷,抬头,盯住屈平,缓缓吟咏,“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诗?”
    “可是你写的?”白云盯住他。
    “惭愧,惭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岁时习作,今日看来,稚嫩了!”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顾自闭目吟道:“……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平感动了。
    “你真是写作此诗的屈子?”白云吟毕,两眼直逼,似乎他在说谎。
    “我这……”屈平现出个苦笑,两手一摊,“该怎么来证明自己呢?”
    “嘻嘻,”白云调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证了。这样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两生,屈子欲致谢礼,就给本祭司一个宿处,几顿饭吃,如何?”
    屈平压抑住心头激动,伸手礼让:“祭司大人,请!”
    得与帮自己大忙的恩人同归,屈平兴甚至哉,引领白云回到招魂台边,听见几个将军仍在台上一个接一个地吟咏勇士们的英名。
    屈平寻到大巫祝,刚为白云安顿好宿处,屈遥就来请他。
    二人走进景翠的大帐,见靳尚也在。
    帐中,景翠复盘,将他的战略、战术与东、西二路呈送的战报一一详述一遍,长叹一声,苦笑:“唉,翠自幼好战,戎马一生,历战无数,多是败绩。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筹备,悉心谋局,誓言收复商於,雪我大楚大耻,不想却……”看向远处,良久,“翠欲以死谢罪,岂料靳大人这又……”
    “景将军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将军禀报大王,大王使在下来请将军,说有大事谋议!”
    翌日上午,靳尚与景翠、屈平一行人马由荆门直驱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鉴于屈平只是文学侍郎,不便参与军政,靳尚只带景翠、屈遥先一步入宫觐见。屈平则载白云回到他那个位于城外南郊的草庐,将她安置妥当,方才驱车入宫,欲就招魂事回谢王命。
    靳尚入报时,怀王刚刚用过晚膳,坐回案前,负责后宫事务的宫正入见,奏请是夜该由何妃侍寝。
    怀王随便指点一个,打发走宫正,旨令宫尹:“有请景将军!”
    俄顷,景翠在前,靳尚、屈遥跟后,趋入宫门。
    景翠自缚其臂,负荆袒肉,入宫门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请死罪!”
    “上官大夫,”怀王瞄他一眼,转对靳尚,“为景将军松缚!”
    靳尚解去景翠的绑缚。
    “唉,”怀王轻叹一声,“此战失利,过不在将军。”指旁边席位,“景将军,请!”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谢大王不杀之恩!”
    “景将军,”怀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晓得秦人的这款兵器是拿什么打造的吗?”
    “回禀大王,”景翠应声,“战后这些日来,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乌金合金锻造出来的。”
    “乌金合金?”怀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乌金为主,”景翠全盘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锡、镍等金的合金,经过锻打,锋利无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仅以两万之众,置于死地对抗我六万锐士,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将士们不是败在战上,而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们前赴后继,纷纷死在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可勇士们仍在冲锋。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杀出一排,后面一排就会自动冲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胆俱寒啊,王上,末将——”
    怀王摆手止住他,转向靳尚:“上官大夫,乌金、锡、镍我们都有,为何不制作这般兵器?”
    “回禀大王,”靳尚应道,“兵器制作诸事,归右司马辖制!”
    “传右司马!”怀王转对宫尹。
    楚国右司马是昭阳的长子昭睢,这辰光刚好在其府中,得传飞速赶至,被当值宫吏引至内殿。
    “昭睢,”怀王将楚国生产的矛头与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的兵坊制作出来的?”
    “是由臣的兵坊制作!”昭睢细细审过,小声禀道。
    “自己试一试,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怀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儿,看向屈遥。
    不及屈遥解释,怀王扔过去秦人的矛头:“你再试试这个!”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头,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再次看向屈遥。
    屈遥扼要解释此番伐秦,秦人如何胜在兵器上,听得昭睢头上汗出,以乌金枪头刺向盾牌,立时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怀王声音果决,“听旨,仿造秦制矛头,一年之内,配齐三军!”
    “大王,”昭睢一时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怀王瞪起两眼,“为何做不到?”
    “臣有两个做不到,一是乌金短缺——”
    “乌金短缺?”昭睢的话音还没落地,怀王就冷笑两声,“嘿嘿,宛城到处都是乌金炼炉,寡人的乌金呢?”
    “这……”昭睢失口,几乎是嗫嚅,“臣亦不知!”
    “右司马的话,你们几位这都听到了吧?”怀王看向众臣,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乌金兵器,没有乌金的秦国能制,盛产乌金的大楚却制不出来,这事儿传扬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
    “说,你的二呢?”怀王追问。
    “短缺锻造技艺!”
    “什么?”怀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几百年前都能锻出削金如泥的干将、莫邪,这还短缺工艺?”
    昭睢叩首于地,不敢再吱一声。
    “王上,”景翠出言开脱,“就臣所知,右司马所讲是实情。干将、莫邪是青铜合金,秦制兵器为乌金合金,二者质性不同,工艺有异!”
    “哦,对了,”怀王盯住景翠,“差点儿忘了,楚地乌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这要问问你,寡人的乌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应道,“几个月前,宛地还不缺乌金呢。”
    “昭睢!”怀王看向昭睢,“你说个究竟,宛地的乌金是缺,还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脱口而出。
    “好了!”怀王摆手,“昭睢,你这去吧,拿上这支矛头,找你的匠人琢磨锻造技艺!记住,寡人只给你三个月,届时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绝情!”
    “臣领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头。
    “上官大夫,”怀王转向靳尚,“这就去,速查乌金下落!”转对景翠,“此战虽败犹荣,传旨,凡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一锾,其家室免赋三年;凡伤残将士,依惯例将养,抚慰;其他将士,不记功,不记过!”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军将士叩谢王恩!”
    “大王?”宫尹记旨,小声提醒。
    “嗯?”怀王看向他。
    “粗算下来,单是王师的抚恤金就不下万锾,前几日听令尹大人说,库金——”宫尹不再说下去。
    “哦?”怀王吸口一气。
    宫尹近前,耳语。
    “发吧,不足部分,宫账支付!”怀王语气沉定。
    景翠几人退出,刚至宫门,遇到由草舍赶来的屈平。
    “屈大人,”靳尚心里存事,拦住他道,“辰光已经迟了,王上这在歇息呢。你干脆明日再行觐见,”转对几人,“烦请诸位随在下寒舍一叙,谋议一下乌金的事!”
    离王宫最近的是靳尚府宅,见他盛邀,几人也就乐从,跟他走向靳府。
    靳尚吩咐掌灯,安排饭食。
    辛苦一日,大家也都饿了,待食材上来,饱餐一顿。
    餐毕,靳尚赶走下人,关门闭户,敛神说道:“诸位大人,你们也都听到了,方才大王要在下追查乌金,在下晓得事儿棘手,在下也晓得,乌金之事其实你们谁都知道,只是不便说出而已。这辰光没有外人,大王也不在场,在下恳请诸位畅所欲言。在下保证,今宵的话,止于今宵,在下只是听听,即使禀报王上,也断不会讲出诸位!”
    “靳大人这是什么话呀,”屈平笑笑,半是责怪,“楚国是大王的,更是你我大家的。几天前听屈遥说,此番征秦,我们是败在兵器上了。秦人使用的是乌金兵器,我们使用的依旧是青铜兵器。常言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若不利,事必不善。可如何使器利,在下是外行,今日正好借靳大人这块宝地,向诸位讨教!”
    靳尚与屈平这么一唱一和,气氛也就热闹起来。凑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原本不是碌碌之辈,个个胸怀大志,欲在楚地成就事业,这又让靳尚、屈平几句话一讲,无不热血沸腾,推心置腹,各将所知一一吐露。
    “说起乌金,”昭睢看向景翠,“就在下所知,没有谁能比景鲤大人清楚!”
    景鲤是王室工尹,掌管与协调楚国各地的工矿商贸,与昭睢合作较多。
    景翠当即派人召请景鲤,这才从他口中得知秦人征购数以万计的犁铧、楚国各地商肆的犁铧皆被调往宛城的事。
    这是特大案情,但事涉王亲,尤其是涉及王叔与鄂君,谁都不吱声了。
    “这怎么能成?”屈平激动了,“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王命规制,凡涉及五金、皮革等物,不可私货出关!”
    “屈大夫,”景鲤应道,“王命规制的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不含乌金。乌金是近些年才成气候,因而大王于前年才又新颁一命,将乌金也列入关禁。”
    “这不就成了?”屈平握拳,“他们这是违禁!”
    “依律没有违禁!”景鲤接道,“秦人订购的是犁铧,而犁铧是农具,不在关禁之列!”
    显然,秦人与王亲,钻的正是这个空子!
    几人一直谋议到天色大亮,方才各回各府。
    靳尚睡足一觉,又使府人将郢都及附近所有的店肆暗访一遍,记下数据,于第三日后晌入宫,向怀王扼要禀报犁铧事件,末了奏道:“王上,就臣所查,郢都所有店肆,犁铧全部运回宛城。更可怕的是,其他乌金产品,譬如马蹄掌、牛蹄钉、铁耙齿等物,也都统统回收,运回宛城,说是要回炉铸作犁铧!”
    “这这这……”怀王震惊,“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听说秦人出的是三倍价!”
    “大胆!”怀王一拳震几。
    “王上,”靳尚轻叹一声,“如果不予制止,及至明年,莫说是制作乌金兵器,即使农人耕地,怕也买不到犁头了!”
    “传旨,将他们统统押起来,重刑治罪!”
    “王上,眼下还治罪不得呀!”靳尚又是一叹,“臣查过王命典制,关禁所列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乌金不在其内。乌金被列入关禁是前年由大王特别颁发的王命,但王命禁的只是乌金,没有列入犁铧。在边关那儿,乌金是乌金,犁铧是犁铧。犁铧是农耕用具,与粮食一样,是可以在列国间往来商贸的。”
    “这……”怀王语塞,良久,看向靳尚,“是何人将犁铧卖给秦人的?”
    “臣也不知。”靳尚低声,“臣只受命追查乌金,未曾受命追查犁铧,再说,犁铧出关未曾违法,怎么追查?大王若要禁止此事,只能是重新颁布王命,既往不咎!”
    宫值进来,报奏屈平求见。
    “寡人知了。”怀王对靳尚摆手,转对宫尹,“有请屈平!”
    靳尚欲退走,被怀王止住。
    屈平趋进。
    “王上,”屈平见过礼,开始复命招魂的事,“臣奉命招魂……”
    “招魂的事以后再禀,”怀王打断他,“寡人有更紧要的事寻你。”
    “臣谨听王命!”
    “这就去,起草旨令,不,是王命,从今日起,关闭秦楚边关,严禁犁铧出关。不仅是犁铧,凡是由乌金铸成的任何制品,概不可出关,违者依法严惩!”
    “王上,臣有奏!”屈平应道。
    “讲。”
    “敢问王上,因何要禁乌金、关闭边关?”
    “你有所不知,秦人用我乌金,锻造五金兵器,致使景将军伐秦兵败!”
    “就臣所察,”屈平奏道,“景将军兵败,与我犁铧输秦并无关系!”
    “啊?”怀王震惊,盯住屈平。
    靳尚也是震惊,不明白屈平何以这般说话。如果此败与兵器无关,身为主将的景翠就难辞其过了。
    “王上,”屈平不急不缓,“边关商贸,从来有之,尤其是秦楚边关,从巴盐、丝麻、服饰、颜料、家俱、陶瓷、各式器皿、粮食、食糖、酒等等,应有尽有,沟通有无。若是关闭边关,其他不说,单是边民生活就无着落,何况还有许多人以边贸为生呢?”
    “你扯边贸做什么?”怀王盯住屈平,“寡人想知道的是,景将军为何兵败?”
    “景将军兵败,败在内,不在外。”屈平从袖中摸出一卷奏折,“臣之所陈,皆在此折中,请王上审阅!”
    宫尹过去,接过奏折,呈交怀王。
    怀王展开,是一条羊皮卷,很长,字也写得较小。显然,屈平在此奏折上花了不少功夫。
    “屈平,”怀王匆匆浏览一下,收起奏折,搁在案上,盯住屈平,“你这奏折容寡人慢慢赏读。景将军败因,你且扼要说来!”
    “就臣所察,”屈平晓得怀王性急,抱拳道,“景将军可有三个败因,其一如王所述,是败于兵器。人胜兽,不在手,在手中之器。两强相逢,器锐者勇。何方拥有锐器,何方就会气盛。气盛则勇。然而,此番与秦交战,却与秦人购我犁铧无关。就臣所察,犁铧售秦是新近之事,前后不过一月。一月之内,秦人是不可能用我宛城乌金锻造出那么多乌金兵器来的。这个说明,早在战前,秦人已锻造出这等锋利锐器,而我却毫无察觉,依旧使用青铜兵器。不巧的是,秦人虽能造出这般兵器,却缺少乌金,若是明目张胆贸我乌金,又怕引起我方警觉,这才以贩贸犁铧为由,弯道取我乌金,以锻打利器!”
    屈平分析合情合理,怀王听进去了,盯住他:“其二呢?”
    “其二是,臣赴荆门招魂之时,得与将士们畅聊战事,听他们详述了战场局势。从开战至溃败,双方搏杀过程可分为两个时段,前一时段是我方攻击,战士们多是前胸中枪,后一时段是我方溃退,将士们多是后背中枪。就伤亡数量而言,后背中枪者远多于前胸中枪者。这个说明,楚卒怯战!”屈平顿住,看向怀王。
    怀王耳边响起景翠的声音:“……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三军不是败在战上,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前赴后继,纷纷死于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勇士们仍在冲锋……”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景将军提过这事儿。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拼杀,我方败在气上,在秦人锋利的兵器面前,气怯了。”
    “臣以为,”屈平接道,“我将士气怯,并不仅仅在于器不利!”
    “哦?”怀王倾身。
    “在于制令。”
    “在何制令?”
    “奖惩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怀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长吸一气,接问:“其三呢?”
    “内不和,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顿。
    “哦?”怀王大吃一惊,“此话何来?”
    “臣是感觉,只能算作推测。”屈平应道,“依据部署,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
    “王上呀,”屈平长叹一声,“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怀王两只拳头渐渐捏紧,良久松开,对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谢了!你这就去,先拟王命!”
    屈平谢过恩,在宫尹引领下前往偏殿拟写王命。
    望着屈平的背影,靳尚心里发堵,苦笑一声,摇头,内中叹道:“唉,你个小子,真就是个写诗的,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说啊!”
    一连数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云与两个仆从。两个仆从皆是一把年纪了,一个护理花草,一个弄茶烧饭,从关系上看,似乎是对夫妻,因为晚上他们就住在同一间草舍里。
    因在郊区,屈平的宅第足有几亩地见方,可分前后两进院落,左侧近水,右侧邻坡。院中除几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种,无不是兰。
    严格来说,此宅不可叫宅,更应称作兰苑。白云闲得无聊,就将苑中的兰花品种尽数一遍,竟达百种之多。由于兰花多怕阳光,老花匠还在花圃上面搭起凉棚。棚为花匠用竹丝编成,工艺精致,远看如席。除兰苑之外,宅前舍后,还长着几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齐,形成图案,显出别具一格的精致来。
    纵使在巫咸山里长大,这么多的兰花品种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边侍弄不停。从老花匠口中,白云得知,屈平在城区还有一处宅院,是楚王赏赐的官宅。此处的草舍是他多年前买下的,也是他最欢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这儿,与他一起侍弄兰花,有时也呼朋唤友,歌舞宴乐。
    “那……他的夫人呢?”白云随口问道。
    “主公还没成家呢!”老花匠笑应道。
    “为什么呀?”白云惊讶,“以屈大夫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连笑数声,“就老朽所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没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呀!”
    “哟嘿,”白云笑起来,“原来屈大人是挑花眼喽!”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无自豪,“不瞒姑娘,满城里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不想嫁给我家主公呢!”压低声,“姑娘,观你衣装,可是从巴地来的?”
    “嗯。”白云点头。
    “你真够幸运!”
    “为啥幸运?”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于舍的第一个女娃子呀!不瞒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这个草舍不算奢华,可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想赖在这儿不走呢!”
    “哟嗬,”白云又是一笑,“听老伯这般夸他,我可真就不走喽!”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来,“老伯就欢喜你这样子的,会侍弄花草,还会做饭看书!待主公回来,我得让他一直留着你!”
    “谢谢老伯,”白云拱个手,“顺便问声,附近可有神庙?”
    “呵呵呵,”老伯笑道,“这个城别的不多,神庙却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庙吗?”
    “好像是有一个,破败喽。”
    “为什么呀?”白云惊愕。
    “因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见哪。”
    “在哪儿?”
    “在下里。”
    “下里在哪儿?”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个方向,“姑娘可沿门前这条道右拐,一直走进城门,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个路口,那儿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个路口右拐,穿过一条花街,是个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巫咸庙就在那个巷子里。前几年老伯去巷子里买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见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庙里没人,巫咸神的身上结着蛛网呢。”
    “谢老伯了。”白云拱手谢过,出门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水边洗了个澡,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有人进来,在白云寝处对过的书房里掌起灯。
    那灯一直亮着。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那灯一直不熄。白云失去睡意,出于好奇,起身走去,见是屈平正襟端坐于书房,正自书写什么。
    门是敞开的。
    白云走进,站在门口。
    屈平在书写。
    白云跨过门,走前几步,站下。
    屈平仍在书写。
    白云又前一步,几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旧沉浸在书写里,毫无察觉。
    白云夸张地撩起睡裙,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裙裾的声音太大,屈平乍然抬头,见跟前赫然坐着白云,吃一惊道:“是你?”
    “哟嘿,你终于看见人了!”白云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尴尬地笑笑。
    “写什么呢?”白云看向案面。
    “奏折。”屈平抖一下竹简。
    “什么叫奏折?”
    “就是写给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对了,这见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请呢!”
    “什么请?”
    “前几日忙活国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闲,在下想到一事,就赶赴太庙,求请巫祝借些乐手,待会儿天亮了,就有乐手前来。”
    “让乐手做什么?”
    “想向祭司请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个舞蹈,”屈平兴奋道,“真是棒极了,在下从未见过呢。在下想让太庙的巫祝学一学,俟楚地哪儿旱了涝了,就跳它一曲出来,好为楚人消灾解难!”
    “唉,”白云轻叹一声,“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说,各进各的庙,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与巫咸神说话,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让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学,她们怎能学得会呢?即使学会,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听呢?”
    “这这这……”屈平挠会儿头皮,一脸苦相,“好祭司呀,无论如何,在下已经求请大巫祝,大巫祝也使乐手来了。待巫女来时,你就随心跳几曲,全当耍个乐子!”
    “屈大人,”白云盯住他,一脸严肃,“跳给神的舞,能耍乐子吗?”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云换过脸色,一脸诚敬,“你信巫咸神吗?”
    “信!”
    “你起个誓!”
    “咋起呢?”
    “你随便起,就说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听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从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从巫咸大神所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谢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云拱手,继而甜甜一笑,“从现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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