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便回去等圣旨吧。”
    *
    从殿内出来,走在禁宫的甬道里,某人那一腔欢喜都快写在了脸上,满面皆是眉飞色舞。
    观亭月放慢脚步,故意拖着时间同他讲话:“诶。”
    “你好会拍他的马屁,平日怎么不见你油嘴滑舌。”
    他此刻心情愉悦,也不在乎她讽刺自己,“我能求到圣旨,便是拍一百个马屁也值得。”
    她朝旁边轻翻了个白眼,又悄悄问,“你们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他竟会主动提出让我入仕。”
    后者轻轻一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往死里夸你了。”
    “可是为什么?朝廷不缺厉害的将军,没必要非得留住我。”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胸怀,连语速都轻快许多,“他想让你做大绥的官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我一早就知晓今日宣你入宫会是这个缘由。”
    “你想想看,观氏在民间声名远播,甚至怀恩城还有你的生祠,只要提起观家,谁人不赞一句忠臣良将?与其灭你们满门,倒不如把你收入麾下,连世代忠良的观家如今都另择贤主了,那些还对前朝抱有希望的人,不更应该趁早断了念想吗?这不比武力镇压有用?是一步好棋啊。”
    得天下易,得人心难。
    怪道都说郑重实最会揣度人心,而今一见,果真不假。
    观亭月梳理着思绪点头,“那为什么不是我的几位哥哥呢?毕竟我是女儿身,要做官,他们应该更合适。”
    “那不尽然。”燕山道,“听他的语气,对你们家的情况多半摸得一清二楚。”
    “你大哥偌大一个商行要打理,未必想踏入庙堂;你二哥呢,本就和金家联姻,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四哥腿脚不好,不便为官……你三哥,我不说你也知道。相比之下,你在百姓里的声望倒是比他们更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注视着足下阳光拉长的影子,“但我不会进大绥的朝堂。”
    “我明白啊。”燕山笑了笑,“所以,我这不是去替你解围了吗?”
    “我看你倒是私心更多。”
    观亭月斜眼睇他,又低声问,“他……对昨夜之事就没有怀疑么?”
    青年不以为意地牵起嘴角,“要摘掉你的嫌疑并不难。”
    “只要证明卓芦是心怀鬼胎的逆党叛臣,那么他手下的话,就算说得再真,也不足为信。京城牢狱的口供,可都是要从‘顺天府尹’那里过的,你懂我的意思么?”
    “……”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表情很难描述,“这官场真是……”
    “和你们这些人精比,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那有什么。”燕山气定神闲地扬着眉,言语间满是行将为人夫的骄傲,“不是有我护着你吗?”
    观亭月啼笑皆非,“你们倒是也心大,什么都不同我交代,就敢让我去他面前说话,真不怕到时候对不上口供,一起玩完?”
    “没办法,许多时候也是想小心为上……再说。”他一偏头,“我一直觉得咱们俩还算挺有默契的。”
    观亭月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软轿仍停在来时的垂花门外,她忽的想起什么。
    “所以……永嘉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燕山奇怪地看着她,“怎么,那不是你的人脉?”
    观亭月:“……我不认识她。”
    “……”
    他俩不由自主地驻足,继而面面相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03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回到侯府时都是傍晚了, 她三哥在正屋里急得团团转,一旁的观暮雪倒是泰然自若地悠悠品茶,饶有兴味地看他上蹿下跳, 烦躁不安。
    观行云刚要喝碗凉水降火, 就见燕山二人踏进大门。
    他登时连冰水酸牙也不顾得,慌里慌张地跑上前, “你俩总算回来了!一个两个的,消失了一天一夜,都干什么去了!”
    “不是说找人吗?哪有找着找着自己也跟着不见的……听说昨晚上还被卷进了反贼作乱的麻烦里,那贼人抓到了吗?姓郑的是不是把你们叫进宫了?他问了什么?”
    他一大堆问题铺天盖地, 倒豆子似的嘚吧个没完,仿佛一点也没打算给观亭月应答的机会。
    观暮雪终于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插话道:“三哥。”
    “他们俩才回来,你好歹给小月儿一些时间缓一缓吧?”
    他抿了抿唇, 也知晓自己的失态, “我……那不是心急么?”只好无奈地走到椅子旁,里外不自在地坐下。
    “其实没什么大事情。”观亭月找了个地方休息, 接过婢女奉上的凉茶,“夜市上鱼龙混杂乱得很, 御街闹出声响来之后,我恰好撞见几个举止可疑的人,帮着追了一会儿。”
    她仍旧拿此前糊弄郑重实的那套说辞, “他听人说道是我, 对咱们家感兴趣,这才宣我入宫的。”
    观行云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儿就好。”
    “今早李将军告诉我, 说姓郑的要见你,可把一家人吓得不轻……”
    茶水是皋芦泡制的,味道很是清苦,她闻言淡笑着喝了一口,想了想又问,“诶,三哥。”
    “咱们家,和当今的永嘉长公主有什么交情吗?”
    “永嘉长公主?”他不明所以地拧起眉,“那是谁?”
    “前朝的曦和公主我倒是认识,你三哥年轻貌美之时,高阳老儿还想招我做驸马来着。”
    ……
    而此时此刻,角落里的观暮雪倒是慢吞吞地用茶盖往里刮了刮浮沫,尽管杯中已经空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低头啄饮。
    知道观亭月饿了一整日,燕山吩咐着厨房烧几道工序不复杂的小菜,将就解决一餐。
    观行云见他二人全须全尾,能蹦能跳的,心里不禁一块大石落地……然而落到一半又堪堪停在半途,总觉得似乎忘记了一件挺要紧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观行云:“啊。”
    他打了个响指,满眼期盼,“对了,江流呢?”
    “李邺说你们追回了老爹密室里的东西,交给了姓郑的,那怎么不见这小子跟着一块儿回来?”
    观亭月被他问得语塞,沿路都在思索燕山的计划有无漏洞之处,竟忘了想说辞。
    “呃,他……”
    “他暂时不回家了。”燕山明显看出她的犹疑,不着痕迹地接过话。
    对面的观行云闻之愣了愣,“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他气你们把观老将军收藏的遗物交给了皇帝,一时想不通,负气走了。”他似模似样地回忆了下,问观亭月,“我们约莫是在御街出事前碰到他的,对吧?”
    她反正也不知晓要怎么圆,于是十分认真的附和:“对。戌时左右。”
    “见面就吵了一架,因为亭月动了手,他便更觉得委屈,说观家如今就是受制于人,他要去外面闯荡一番,不混个名堂出来,绝不见几位兄长。”燕山言语极顺畅,半分不像是在作假,若非观亭月知晓原委,八成都要信了。
    观行云听完,先是呆讷了好一会儿,随即神情忽变得有些落寞。
    “这个傻小子,多大点事儿,有什么和三哥好好谈一谈不行么?唉,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然后又摇头,“混不出名堂,也可以回家嘛。又不是不要他了,说这么狠的话……”
    观暮雪在边上轻轻解释,“三哥,江流还是个孩子,容易鲁莽执拗,是很正常的事。你我少年时不见得就比他稳重自持。”
    他说完,放下杯盏仔细地想了想,“我倒认为……不阻拦也好,让他在外头吃点苦,长长教训。男孩儿嘛,总要长大的,指不定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后者先是低低叹了口气,继而发愁,“闯江湖不比在家里,我是怕他遭罪,若被欺负了,都没人能给他撑腰的……”
    那话语里,满载着长辈对孩童般深重的担忧,几乎是毫无保留的。
    观亭月忽就从漫天交织的谎言里沉淀了下来,无端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憾然,只静静地注视着手中茶汤。
    里面有被水泡皱了的叶片。
    七日后,在京城暴雨止息的当天,菜市口迎来了一场大热闹。
    午时三刻还没到,满城的闲人们已里三层外三层聚成了圈——其中,也有不闲的,比方说围裙尚未解下的屠户与拎着锅铲便出来的食铺大厨。
    听闻今日要上刑场的,正是前些时候在御街路上,祈福仪式中兴风作浪的前朝大太监。
    真探究起来,里头的水可就深了。
    这太监据说是老子老娘在昔年圣驾入京时死于绥军之手,因为家道中落,对当今一直怀恨在心,企图报复。
    而那位城门卫统领卓芦又惦记着官位晋升,骗得老太监信任,双方于是各怀鬼胎地搞出了四月三十晚的闹剧,使得龙颜震怒。
    卓芦在他俩狗咬狗时已被对方割喉而死,老太监却还活着。
    如此犯上作乱之人,朝廷自然是要惩前毖后,以儆效尤,好震慑那些还藏在暗处,贼心不死的余孽们。
    大雨后的天儿到正午太阳当头暴晒。
    站在人群外还能听到这太监操着不男不女的腔调隔空对骂,骂围观的看客,骂监斩官,骂皇帝,骂到最后不得不命人堵住了他的嘴方才作罢。
    日晷的影子慢吞吞地落到三刻之上。
    不多时人丛中传来整齐的唏嘘声,方知是刽子手下了刀,人头落地。
    按照圣旨所示,他的头颅将挂在菜市口示众一个月,百姓们散开时议论纷纷,说天气这样热,怕届时多半是又腐又臭了。
    刚与身躯分离的脑袋还在往下滴血水,不少人惊慌地从木质的牌楼下跑过,恐沾上血污惹了晦气。
    人流涌动的长街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高处苍老而脏污的人头。
    太监都是没根的男人,纵然年迈也不生胡渣,但从此处看去,那的的确确是颗老人的脑袋,发丝花白凌乱,皱纹纵横,五官眉眼写尽了沧桑。
    哪怕卫兼再怎么自私阴险,毕竟是照顾了他十几年的长辈……
    而到这最后一刻,他也还是拼了命地,想替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高阳承绪沉默地用力扣紧了身侧的一堵墙。
    世事变迁,六年时光足以让他从男孩儿长成少年,但也仅此而已了。从前改变不了的,如今也还是改变不了。
    “你的病没好,出来走动,可不利于伤口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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