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竞知道她是认真的,也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克制,这克制已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只可惜他势必是要辜负她了,他不能给她一个理由,至少不能给她真正的理由。
    好吧,你上过法庭,也赢过官司,许久,他终于开口,竟是轻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回来之后做过的第一件案子吗?
    当然,周子兮点头,书业公会的翻版书案那一次,你收集完所有证据之后,就去薛华立路巡捕房找崔立新帮忙。唐竞平铺直叙,语气中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周子兮听闻,果然怔住,再开口,声音已然低下去:你怎么知道的?那一天,崔律师帮你办好投告之后,就打过电话给我。唐竞坦白,既是在告诉周子兮,也是为自己理清这千头万绪那时候的崔立新大概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只是顺手卖个人情罢了。但到后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到穆公馆那场满是法国人的宴会。也许,只是也许。
    然后呢?周子兮胸前起伏,失了力气般在他对面坐下,此刻心中生出的猜测与她傍晩走岀拘留所时的怀疑重合。解释唾手可得,却还是叫她难以置信。
    唐竞避开她的目光,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继续:崔律师每月从我这里支取报酬,比他在巡捕房领的薪水还多。这点小事,总是会帮忙的。周子兮听着,似乎懂了,又好像没有。窗外闪电亮了亮,隐隐有雷声滚过。
    你是说翻版书的案子,连同后来的那几件烟毒案,我之所以能嬴,都是这个原因:她喃喃,刚开口的时候尚且是一个问句,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觉得无需再问下去,答案是这样的显而易见。
    短短数月的执业生涯在脑中潦草一过,她记起薛华立路总巡捕房与特二法院里的种种,比如王尔曼案,她那样顺利地拿到口供与物证记录,上面有如此明显的错漏。
    还有今日拘留所里的值守,以及那份及时到来的枪械报告。她所得的方便早已经多到令旁观者都生疑的地步,也只有她自己还懵懂无知。
    别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以为是。她低头笑了声,是在笑自己。
    唐竞看着她,心中微颤,莫名又想起多年前一幕。华懋饭店里的那一夜,她坐在他面前夜色里,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她的沉痛,也是他沉痛。彼时,此刻,都是一样的。他很想对她说,不是的,他也见过她的努力。她做得那么好,叫他意外,甚至令他羡慕。但他也知道,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他只是要说服她放手,时间已经不多可案子总是真的吧?周子兮又开口,是因为想起拘留所里的于亦珍,那张濯净铅华的面孔,眼睛下面一粒小痣,有些稚气的样子,我的当事人还关在拘留所里,要是你一定不许我做,容我交接给吴先生。不是你们谁做问题,唐竞否决,吴予培也不可以。她并不意外,于母早跟她说过,这是牵扯到帮派的案子。那接下去会怎么样?她问你相信我吗?他反问她抬头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他坦白欺骗了她之后,竟还会这样问她。但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还是相信他的总之这案子你不要管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合上那本笔记,起身开了隔间的门,回头搀了她起来,带她走出事务所。
    吴予培还在外面等着,看见雨大,拿了伞赶出来,临了还想说什么,但唐竞没有理会,只是接了他手中的伞。周子兮却好像浑然未觉,已经走进雨中。唐竞一路追出去,开了车门,揽她进车里。她已被豪雨淋得浑身湿透,他将亚麻西装脱给她,她便披在肩上,没有半点异议。
    车子回到毕勋路,他理了两只箱子,装进所有重要的东西,又即刻带着她离开。她看着他做,跟着他上车,没有再问为什么,或者这是要去哪里。直到外面雨小了点,才知道已经在外滩了。
    隔窗望出去,日本人的军舰就在江上停着,炮口对着蚁巢般拥挤的城市。而与此同时,民国的士兵也正朝着这里集结。
    路上重金修筑的工事被弃之不用,唯独中意这块国际观瞻之所在的狭小阵地,也不知是想捆绑租界各国的利益,还是又指望英美出来调停。
    时至今日,唐竞自觉没有资格非议国事,他此刻的作为与这战略何其相似,连夜住进汇中饭店,还特别给了茶房小帐,好把房间开在鲍德温一家的隔壁。
    五年前的那一战仍历历在目,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等来想要的调停。
    正如他现在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是这种脆弱的逻辑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国际观瞻之所在,即便帮派也多少有些顾忌。
    大半个夜晚,他与周子兮对坐在灯下,细问了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她看着他,问什么就答什么,脑中已想象了一万种可能。
    直至凌晨,两人方才睡下去。唐竟只觉精疲力尽,却又了无睡意。周子兮也是样,背对着他躺在黑暗里。但当他伸手抱她,她还是回身过来,埋头进他胸前,手探进他衣服里,也将他抱紧。隔着薄薄层衣物,他感觉到她的体温、心跳、呼吸,只觉世间再没有其他所求。但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也许最终还是得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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