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吹得神乎其神的满洲鞑子,不过尔尔。好热好热,下山了。”大风卷过作曈山,军旗猎猎,郭如克俯瞰惨烈的战场良久,轻描淡写地抛下这一句,乘马下山。随行伴当看得仔细,他的鬓角脖颈,尽是涔涔汗水。
    作曈山之战,明军集中优势兵力,从北打到南,在多个阵地围攻清军,终获全胜。清军死伤过半,阿哈尼堪、金砺等满汉大将均死在阵中,仅主帅尚可喜带领所剩不到五千兵马溃败而逃。明军方面,主要的损失都在御寨兵马这里,万余兵力,亦损失近三千众,另有薛抄等多名将领负伤。
    对这个结果,郭如克十分满意。满意之处并不只局限战场杀伤,更在于通过此战争取到的战略优势。
    清军正蓝旗满洲固山额真巴哈纳在作曈山东侧的黄土平原上被明军马军击落战马生擒。郭如克看着被摘盔除甲五花大绑押到面前的巴哈纳,冷冷命令道:“跪下!”
    “不跪!”满洲贵族早年为了与大明互市交易,多学汉话,即便沦为阶下囚,巴哈纳仍然挺直身躯,昂首站立。
    “跪下!”
    左右彭光、孔全斌一齐动手,将膀大腰圆的巴哈纳硬生生按倒在郭如克脚边。
    “犯我国土,害我百姓,还敢跋扈!”郭如克猛然站起,怒视巴哈纳。
    巴哈纳极力拗着脑袋,用余光死死盯住郭如克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前你汉人迫害我满洲子民甚毒,如今正该血债血偿!”
    早年满洲尚未兴起时,辽东官兵以边贸自肥,常常横行马市,强买强卖。有时为了压价采购人参、东珠等珍品,甚至不惜殴打甚至杀戮女真百姓。即便驻防的辽东明军,为了制衡女真各部,亦三不五时故意寻衅滋事,并趁机屠戮女真部落,劫掠财货、焚烧城寨几为常态。此外,女真部落近汉地,习俗与汉人相若,妻女少示人,“而汉人之小官及平民等往诸申处,却可径入众贝勒大臣之家,同席饮宴,尽礼款待”,反过来“诸申与汉人互市往来,且不论汉官之妻,即是平民之妻,亦不得被诸申所见,且轻蔑诸申之官员,欺凌殴打,不准立于其门”。那时的女真各部落无力反抗,但仇恨却在心底慢慢积攒。
    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外曾祖父王杲、外祖父阿台、祖父觉昌安及父亲塔克世以及更多的族人亲朋都直接或间接死于明军之手。以“七大恨”兴兵伐明的努尔哈赤就像在干草堆中点燃了一把火,立刻将许多对大明充满怨念与恨意的女真人的怒焰煽动燎高。
    因因果果,循循无穷。始始终终,环环相扣。
    巴哈纳身为败军之将,却口出狂言,在场明军将士无不愤慨,如李际遇这类部下为清军杀伤甚多的将领,更是恨不得拔刀相向。
    “罢了,拖下去吧。”郭如克一反常态,怒容一敛,坐回椅子。
    “蛮子,别猖狂,我朝大王大兵一到,跪下的可就是尔等!”巴哈纳全无惧色,被兵士从地上拉起来时兀自高叫不休。
    郭如克眼神冷峻,只傲然道:“你朝大王到了,也得跪下。”
    八月下旬,继叶臣之后,清军由谭泰率领,再度对火石岭城发动攻势。鏖战两日,山城仍如天险难越,清军没有继续进攻而是选择了后撤,因为赵当世大军已经抵达大同府城。随即,在火石岭城与作曈山两战受到重创的清军开始向镇虏卫收缩兵力。
    城外千军万马络绎如流,大同镇总兵官领镇朔将军印姜瓖在高坡翘首以盼,当远远看见那格外醒目的金边大纛,便急不可耐地纵马下坡,追纛疾驰。
    “罪将姜瓖,拜见宋王殿下!祝宋王福体安康、武运昌隆!”
    夹道飞尘中,姜瓖双膝跪地,拜在宋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当世的马前。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当今大明的灵魂。
    “姜将军不必多礼。你反正有功,击鞑甚切,朝廷大为赞赏,我亦钦佩有加!”赵当世跳下马,亲手将他扶起,“这次来,要与姜将军携手光复我大明社稷。”
    “携手愧不敢当,只愿在宋王鞍前马后执鞭坠蹬便心满意足!”姜瓖起身之时偷眼扫了扫赵当世,只觉其人有龙虎之姿,虽然和颜悦色,却自有令人畏服的威严,心中凛然,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甚至连后背也不自主渗出了汗水。
    赵当世觉察到了姜瓖的忐忑不安,握住他的手道:“姜将军,我这次来,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越是听到这样的话语,姜瓖就越是紧张。
    “朝廷以姜将军忠义,欲立为表率,激励天下军民,故而特令我此行携带敕命,封姜将军为大同公,寓意姜将军能为效命,永镇边陲!”
    姜瓖闻言,脑袋嗡一声响,当即喜极而泣,情不自禁膝盖一软又扑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涕泪纵横着高呼道:“谢主隆恩!”
    赵当世马上止住他,低声道:“姜将军对着我磕头作甚。”说着,指了指南方。
    姜瓖作恍然大悟状,猛点头道:“姜某粗蠢愚夫,一时忘乎所以,请宋王见谅!”说罢,不顾赵当世阻拦,又朝着南方一拱手磕一下脑袋,一连三次方罢。
    赵当世与他并肩牵马而行,边走边道:“敕书由随军天使带着,择吉日宣封即可。”
    姜瓖的梦想就是成为大同府之主,现在得到朝廷承认,梦想成真,大喜之下仍然有些恍恍惚惚,只会傻傻笑着点头称好。
    “但是一码归一码,若不将鞑子驱出大同,你大同公这个位子,可坐得不踏实呀。”时下虽未正式册封姜瓖,但赵当世有意提前给姜瓖戴戴高帽。
    姜瓖心里头很受用,但听“鞑子”二字,心中又是一凉,迅速收拢飘荡在外舞蹈跳跃的神思,敛容道:“王爷所言极是。”旋即试探着问,“王爷有何高见?”
    赵当世简简单单道:“明日我就要进军。”
    “明日?”姜瓖暗暗嘀咕,他本来还打算在大同宴请赵当世三日,好好拍拍这个新晋王爷的马屁,“何不多留几日?”
    “不是时候。帮大同公赶跑了鞑子,稳定了局势,一切都好说。”
    姜瓖巴不得赵当世早日出兵替自己赶跑清军,自是点头不迭。但他心思敏捷,很有眼力见地说了一句道:“不知姜某这里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赵当世立刻接话赞许道:“大同公为国为民之心名不虚传。”继而道,“你这几月来抗拒鞑子进犯,劳心尽瘁,实已尽职尽责,这接下来扫除余孽的苦差事,就交给我便是。这里需要劳烦大同公的,只是些许钱粮、些许兵马。”
    这话说的委婉,意思很明显。这次出兵,赵当世不大相信姜瓖的能力,要自己亲自主持。但姜瓖不能光拿好处不出力,数万明军数万张嘴,都交给姜瓖处理了,除此之外,姜瓖多多少少还要出兵相助。所以,赵当世轻描淡写一句,落在姜瓖肩上的担子可沉重得很。
    然而,“大同公”及“永镇边陲”这几个字眼的诱惑实在太强。姜瓖扪心自问,若是赵当世没先说封赏的事,他恐怕还得打打太极,讨价还价一番。可赵当世聪明,先说了封赏的事,自己高兴到情难自己的表现说什么也掩饰不住,先期就落了下风,再想周旋,就不免有种强词夺理的劣势,难度大增。更何况,赵当世只是口头透露了册封消息,没有天使宣读敕令授予符印,一切都是空的,万一双方闹到不愉快,赵当世手里捏着敕令这张牌,对自己同样大大不利。
    姜瓖脑子也不傻,被赵当世一套组合拳打懵了片刻,很快缓过神,重新精明算计起来。他稍稍掂量,只觉无论实力还是大义,自己都无法与赵当世相抗衡,与其飞蛾扑火再惹上一身骚、保小利而弃远利,倒不如把眼光放长远些。毕竟“大同公”这头衔的分量极重,咬咬牙竭尽全力撑过这一阵子,未来等着自己的便是那阳关大道了。
    一匹快马从身畔疾驰而过,姜瓖故意装作吃惊闪躲,转过头拍着身上的灰尘,对赵当世无奈笑了笑,用来掩盖自己刚刚思量不答的尴尬。
    “姜某久在大同,自是得尽地主之谊,王爷放心,甭管你有多少人多少张嘴,有姜某管着,就一个也饿不着!”
    赵当世眉开眼笑,抚掌道:“就知道姜兄仗义!”
    姜瓖陪笑几声,小心问道:“那么......不知王爷既有雄兵百万,还要姜某这里几人打杂?”
    赵当世挥挥手道:“不多,六千。”
    这个数字正卡在姜瓖的节骨眼上,因为此前拨儿马军与王进朝带去修筑火石岭城并驻防的万余营兵合计已有一万五千人,再加这六千,可以说,总共三万可战之兵的大同府能拿的出手的兵都拿出来了。由此可见,赵当世必定早就探明了大同府兵马的虚实,这次有备而来,就是要将自己牢牢掌握住。
    姜瓖虽然经常首鼠两端,但有有自己的底线,就是一旦认准了一个方向,短期内不会反复。即便反复,也得是千琢磨万考虑,再次认准了方向,方才施行。眼下片刻功夫,他已然决定了跟着赵当世、跟着大明朝廷继续走下去,既然赵当世的要求没有超出他的底线,他心一横,自然答应。
    过一日,前线郭如克、韩衮两军相继派遣使者来请赵当世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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