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一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皇帝。
    在贤妃的印象里,赵熠还是温德殿那个清瘦俊俏的四殿下,方十岁的年纪,个子比刚刚进宫的她低许多,要微微倾身才能与他琥珀色的双眸平视。
    那时的温德殿,是先皇从未涉足的宫殿,而他是这宫里最不得圣宠的皇子,穿着一身旧衣,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而她入宫之时,先帝已经缠绵病榻,病骨支离,她与一同进宫的那几位世家贵女一样,像这宫里的透明人,甚至连先帝的面儿都没见着。
    如是,于她而言反倒是自在的。
    树下寻花做糕点,晨起集露水烹茶,倒也是一段愉悦的时光。
    后来有一日从膳房出来,路过琅嬅苑时,远远瞧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儿,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她歪头去瞧了许久,那孩子与她对视,却也没有躲闪开来,身边的丫鬟催促着她离开,她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兀自拿着食盒上前,在他身前半蹲下。
    “刚出炉的阳春白雪糕,吃吗?”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可她分明看到他喉咙动了动,眼里闪着珠光。
    她抬手拿起一块,柔声一笑,很耐心地向他推荐道:“香香甜甜,是阳春三月的味道。”
    沉吟半晌,他终于接过那块雪白色的糕点,轻咬一口,是茯苓混着莲子的味道,清甜的香气溢了满口,像极了这融融的春光。
    “你是陛下的皇子吗?”宫里的皇子她很少能够见到,眼前这位她更是从无印象。
    少年抿了一口糕点,唇边沾了一点细细白白的沫子,嗯了声说:“我叫赵熠。”
    她心下一思忖,“原来是四皇子。”
    早前听闻温德殿住着一位不受宠爱的皇子,母妃身份低微,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来几乎是受尽冷眼,身边一直只有两位宫女在伺候。
    她抚上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他亦没有让开,只是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思索半晌,低声道:“你唤我赵熠吧。”
    她微微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抬眼笑了笑:“我是你父皇的兰贵人,你该叫我一声兰娘娘,而我该唤你四皇子啊。”
    后来如何,贤妃自己也记不清了,她还是从未喊过他的名字,偶尔送一些自己做的糕点去温德殿,也只是像旁人一样喊他四皇子,他没有不高兴,只是紧抿着唇。
    他会孩子似的拉着她的衣袖,望着她的时候眸底含着极浅的笑。
    后来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在一众皇子中选择扶他登上帝位,她也替他高兴了许久。
    只是她在承恩寺安然度过八年,竟从没想过还有回宫的这一天,贤妃这头衔更是令她瞠目结舌,错愕良久。
    这些年宫里也曾来人往寺中送些日用,那也是所有出家的先帝嫔妃都有的赏赐,为何独独就召她一人回宫,她实在是想不透。
    难不成真像顾延之说的那样,陛下对她是爱,而不是敬重和感激?
    可她比他大了整整七岁啊,坤宁宫的小皇后不过才十六而已,那才是该和他一起共看清风朗月和满园春色的人啊。
    她坐在榻上抄写佛经,忽然想到这里,愣神了一小会,没有注意到笔尖一滴黑墨落在雪白的开化纸上,显得格外醒目。
    “姐姐在想什么?”
    贤妃微微一惊,抬眸看到一身明黄盘领窄袖织金龙袍的皇帝掀帘而入。
    他又唤她“姐姐”了。
    回宫的那一日,赵熠便在她耳边问,能不能唤她姐姐?
    她刚想开口说不行,赵熠却道:“兰贵人和兰太妃都已经成了过去,如今再唤也不合适,若说唤爱妃,我也叫不出口。”
    她想想也有些道理,只好点了点头。
    昨日用完晚膳,她还是照例催他早些回去歇息,他却像只猫儿躺到了她腿上来,清朗如玉的一张脸正对着她小腹,说:“姐姐,可否容我靠一会儿?”
    可不可以,他已经靠上来了,连给她思考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说话,温温热热的气息轻轻吐在她小腹,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小腹蔓延到心口,像无数只小蚂蚁爬便全身。
    那大概是她此生最为窘迫的时候了。
    ……
    指尖沾染了些墨色,她怔愣地回想着昨晚的事情,竟忘记了用帕子拭干净手,赵熠早已发现她手上的脏污,从袖中取出一方明黄绢帕,轻轻压在她玉指之上,小心地擦拭。
    贤妃有些无所适从,只盯着手边的琉璃盏,而赵熠的视线也跟着她的方向,看向了花梨木桌案上的墨痕尚新的佛经,眸色一暗。
    “太后让你抄佛经了?”
    她偏过头,温言道:“太后身子欠安,这是我应该做的,何况先前在承恩寺的时候,也是日日抄写佛经,早已习惯了。”
    两人一直是如此,他不在她面前自称“朕”,她也从不在他面前称“臣妾”,一切都好像怪怪的,可又好像只能如此。
    赵熠不动声色地将擦完的绢帕从她手上拿开置于一旁,贤妃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手指蜷缩在掌心,默了默,笑问:“陛下喝茶吗?”
    赵熠说了声“好”,顺势趺坐在贵妃榻上,望着她忙前忙后。
    她倒了一杯普洱推至他面前,“人常说夏喝生茶,冬饮老茶,不知道陛下喝不喝得惯这普洱?”
    赵熠唇角微微扬起,转动着手中的杯盏,笑道:“色泽鲜润浓郁,像红玉髓。”
    贤妃柔和地笑了笑,知道他只说茶汤颜色,却闭口不提滋味,想来是不大喜欢的,“我家祖传的肠胃虚弱,自小喝普洱长大的,陛下若是不喜欢,我再给陛下沏顾渚紫笋。”
    赵熠忙拉着她衣袖,道:“不必麻烦,我就喝这个。”说罢狂饮了一杯下去,喉咙生生呛了几下,咳得满脸通红,止都止不住。
    贤妃忙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急得发笑:“陛下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赵熠似乎有些不高兴,一边唔唇咳嗽,一边道:“别当我是小孩子。”
    贤妃微微一滞,放在他后背的手有些无措,一下下拍得毫无节奏。
    她忽然觉得殿内太过安静了,于是赶忙唤妙蕊送些点心进来,又想到什么,笑着说道:“见喜今日在我宫中,就是梁督主的那位对食,陛下想不想见一见?”
    赵熠目光闪烁了一下,瞧瞧,他来时连个小跟班都没让进,她倒好,巴不得阖宫上下都叫进来看热闹。
    半晌,他扯了扯唇角道:“好啊,我也想瞧瞧厂臣看上了个怎样的姑娘。”
    见喜正在花房修剪,听到陛下传召惊得一愣,忙搁下手中的修枝锯,洗干净了手,又好生理了理裙裳,这才跟着端点心的妙蕊前后脚进了暖阁,朝赵熠及贤妃行了大礼。
    白白嫩嫩的姑娘,小脸儿只有巴掌大小,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得像雪后的天空。
    从外貌来说,的确不算是惊艳的长相,可就是有种怯怯的懵懂与纯粹在里面,至少在紫禁城这个大染缸里,是一种没有刻意浸润或雕琢过的娇俏,确实与众不同。
    赵熠啧了一声,向贤妃道:“原来厂臣喜欢这样的。”
    贤妃抿唇笑了笑,未曾答话。
    把她带到皇帝跟前露个脸,这是贤妃这几日都在考虑的事情,毕竟这件事是顾延之有错在先,差点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如今在皇帝面前留些印象也好,总不至于哪一日人被梁寒悄无声息地处置了。
    赵熠手中盘弄着一串碧玺珠子,牵唇一笑问道:“厂臣待你如何?”
    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天颜,见喜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
    厂督待她好么?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除了头一夜差点掐断她的脖子,隔日又突然疯癫了一回,昨儿又差点杀了满屋子的下人,其他时候还是不错的。
    吃得好多了,还不用受惜薪司的气,若她不是祖宗的对食,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呢。
    其实吧,她也不怎么好,昨晚差点把老祖宗气撅过去,可老祖宗没杀她,还让她继续暖被窝,以至于颐华殿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相看。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陛下面前,她能说厂督的坏话嘛。
    听人说厂督跟陛下是穿一条裤子的,这若是传到厂督耳朵里,她还能见着明天的太阳么。
    “愣着做什么,陛下问你话呢?”
    贤妃瞧着她傻愣愣地跪在那,忍不住笑着提醒一下。
    见喜闻声赶忙回过神来,“厂督……厂督对见喜很好,多谢陛下和娘娘成全。”
    赵熠随口嗯了声,心中也算满意,指了指桌案上的点心道:“这枣泥山药糕,朕就赏你了!下去吧。”
    见喜微微诧异地抬头,贤妃朝她微微颔首一笑,她赶忙谢了恩,伸手接过那盘压着各式花样的漂亮糕点,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暖阁。
    枣泥山药糕分给了妙蕊、绿竹,见喜自己也吃了两个,还剩下四个,她打算带回颐华殿给厂督尝尝。
    陛下和娘娘都爱用的点心,想来祖宗也是喜欢的。
    不过,她也并非吃不下,只是出了昨晚那事儿,她再不敢贪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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