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去的时候,王翊正拉着卫慎的衣裳后领,口里虽在好言相劝,行为举止却不大给卫慎面子。
    “你回东官郡能做什么?”王翊想不通,轻轻松松拽着他,“还不如跟着我呢,不能上战场,以后当本公主军师也成啊!”
    卫氏本就是末路之族,卫慎还是分家,这会儿跛了腿,回去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王翊尽管没什么花花肠子,这些最简单的道理还是明白几分。
    卫慎在公主府上住了段时日,稍白回去一点,因此王蒨能够更清楚地看清他的神态。
    他十分难堪,不像闹脾气:“如今走路都不方便,不能随公主上战场了,公主,你让我走吧!”
    王翊不依不饶:“好啊,你说说你回去以后做什么?”
    卫慎好不容易挣脱开,站在树下,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三公主,又看了一眼二公主,硬着头皮道:“做什么都行,大不了我去卖鱼。”
    东官郡靠海而生,是有不少渔民。王翊被他气着了,差点给他一拳:“你既有才谋,怎么能甘心埋没?我都不介意,你推脱个啥啊?”她一时情急,把军中听来的市井之语也说了出来。
    两两僵持之下,卫慎红着眼睛看了看二公主,终于委屈地哭了。
    王蒨走上前劝道:“二姐,你别为难他了,让他回房再想想吧。”
    她使了使手势,叫婢子赶紧带着卫慎下去,少年哭着走远了,王蒨猜想他心中苦闷,但还是有几分想笑,与二姐道:“小郎君才十五岁,你惹哭他有什么好处呀,二姐。”
    王翊看她:“你不是也才十七?”
    她又哼道:“十五岁怎么了?他现在不懂自己的能力难能可贵,我不想看他老了才后悔。”
    王蒨应和着:“是呀,可是你这样逼他,岂不是伤了和气。”
    “他比我还倔呢!我倒没说他枉费我一番苦心。”王翊扔了手里的柳叶条,长叹一口气,“三妹,如今军中能用的人实在没几个,我心头也很苦、很难做!”
    王蒨笑着听二姐说话,却在听到这句之后心头微动,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化,头中刺痛,扶着墙差些晕过去,乔杏与桐叶手忙脚乱地往前走,想要接住她。
    三公主却已然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们都先下去。”
    王翊见三妹如此,原以为她是有孕,可见她一幅惊魂未定地模样,打趣的话也说不出口。
    王蒨的胸口渐渐趋于平缓,她撑在墙上,白着脸道:“二姐,我想起前世的一些事……”
    “前世,卫慎不是伤了腿,而是死了。”
    ……
    李意行任职后,不爱往军营去,许多公事都在小山居处理。
    闲散权官也不止他一个,没人觉着不正常。
    小山居从前就很静谧无声,公主不在,婢子下人们就更没有动静,院里甚至能听见微风拂过。李意行懒散地在藤椅中,看着手里的军中行册。
    几个州郡之间自然要时不时通个气,都是谁在练兵,军营中谁人在管事,这些大体上的情况几个望族之间是知晓的,且也没有做手脚的必要,总归死的都不是他们自己人,因而即便有些出入,来去也不会很大。
    至于私底下,究竟有没有练兵,又是如何管事,众人都不会点名了说。
    李意行翻过谢氏的名册,细细看了几刻,确认与前世相差无几,才笑了一声。
    他坐起身,另一只手抚摸着阿蒨留给他的簪子,面色耐人寻味。
    他不明白为何许多事与前世不一样,尤其是卫慎竟没有死,这于他而言没有区别,于李家却大有不同。前世卫慎与公主回京的路上,为保公主而死,二公主愤慨之下与流民打斗,落了重伤。
    死的也不仅是卫慎,流民们难以忍受这世道,接连刺杀了许多士族子弟,卫慎与袁氏的几位庶子都遭了杀害。
    军中名册往来,李意行翻阅过后,难以在其中找出能够独当一面、征战沙场的世家子,士族中人大多只好清谈,对于打仗不屑一顾,卫慎与零星几个大家庶子已是难得一见的可用之才。自他们死后,军权在不知不觉中移到了寒门庶族手中,乍一看大多是些小官,可李家人向来最最谨慎。
    一时的小官,倘若往后再爬会如何?倘若他们汇聚成一团又会如何?
    又倘若,有人领着他们去与士族作对——
    就是这份谨慎,让李氏的人开始彻底对王氏于其他高门敌意相向,不死不休。
    纵横了百年的氏族,决不能允许眼皮底下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然而他们没有料到,久负盛名的簪缨李家同样没有逃出从内崩于外的命运。
    杏雨纷纷而落,高台将倾,前世他服下毒酒时,也自知李氏的王朝延续不了多久。
    李意行固然明白病结出在哪里,他收起军册,走回房里,望着王蒨没有带走的衣物出神。
    两日后,他回了主居。
    主家宴聚,来了许多族人,散席过后,李意行跟着父亲进了后室。
    四壁挂着山水丹青,李意行跪坐在父亲对面,缓声向他道:“军中无可用之人,恐有隐患。”
    李谋认真看了一番:“区区一个卫慎,不值得如此戒备,实在不成,叫几个庶子去军中修行吧。”
    这一世卫慎没有死,袁氏那几人的小命也还在,李意行看着眼前的阿耶,没有感到意外。他垂下眼帘,合起书册,说起了更重要的事:“族人们在各处担职,大多不拘小节,我只怕有些蠢的玩忽职守,往后族内应当查得更仔细些。”
    李谋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忽而冷道:“可笑。”
    “你前日去军营中看了一眼,对族中的叔伯长辈有了什么高见?”李谋站起身,负手说道,“自你年幼起,族里供你锦衣玉食,教你通读古今,任你过神仙日子,仆人婢子哪个倦怠过你?你可曾想过这些金银钱财都从何而来?”
    “自然是族中历代长辈们的功劳,”李意行仍坐在地上,他抬起眼看向郎主,不卑不亢,语态沉静,“可是如今其他几族渐渐衰败,不成气候,阿耶当真以为李氏能高枕无忧吗?那日我在洛阳领职,族中小官竟连官印各自存放在何处都一概不知,如此往后,族中怎么能长久?”
    “你荒唐!”李谋当真动了气,拿起砚台朝他砸过去,向来最好扮风雅的世家族人此刻撕破了脸皮,他怒道,“你竟敢拿其他的小门小户与李家人相提并论,还要妄议叔伯,是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叫你去领职,没成想倒是让你翻了天。”
    二人的争吵声穿到外头,婢子们惊惧地退远了。
    李意行被砚台砸中胸口,那砚台为端砚石,沉沉一块,砸下去发出一声闷响,他面不改色,与阿耶对视许久后才低头捡起了那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而后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温和且从容道:“阿耶好好想想才对,军册我放在此处,与我动气没有益处,儿子先回去了。”
    语毕,他不再看郎主的脸色,任他在背后怒骂不肖子。
    李意行没有回头,只是低着眉眼逐渐走远。
    第41章 窥伺   一阵阵阴冷的束缚感仿佛将她紧紧……
    桐叶和九月在洛阳中留了几日,已没有初来时那般拘谨。
    尤其是桐叶,置办物件时,她跟着乔杏一同出去,不安分的眼珠子四处打探,一来二去对周遭的几条街道都熟络于心,这会儿早就独身出入于公主府,没有一点怕生和胆怯。
    她进了府,衣裳都是新裁的,发式也梳起了与霖儿一样的单螺,露出光洁的额头。本也是稚气未脱的的女儿家,稍一打扮也颇为灵动,一双大眼成日笑眯眯,与府内的婢子们打成一团,乔杏说她看起来鬼机灵。
    机灵是好事,可也不能过了,王蒨生怕桐叶把握不好分寸,带着她去二姐府上做客几回,见她规规矩矩,才放了心。
    王翊仍在忧愁卫慎的事,王蒨问二姐:“倘若如我那个前世一样,卫慎为救你而死呢?”
    王翊想也不想:“冲进去杀他个来回。”
    她就是这样莽撞直冲的性子,要不是武艺高强,这些年恐怕也不知在沙场上丢过几条命去了,然而王蒨想起前世的二姐吃过的苦头,忍不住苦笑:“二姐行事直爽,因此需要卫小郎君这样的人跟在身边罢。”
    “说起来也怪我,”王翊往塌上一躺,“那会儿我若是没走神……可是……”
    可是她刚失去了那样多的部下同伴,怎么能打得起精神?人总有疏漏,王翊无数次回想起那些过去,都感到难过,她看着座下的三妹,不由道:“虽不知重生之说究竟从何而来,换做是我,一定也会拼命去留住些什么。”
    王蒨抬首望向四周,房外的站着两个伺香的婢子,有几分面熟,只是也记不起姓甚名谁。
    她放下杯盏,将这个话茬一带而过,提起了裙角:“该动身去大姐府上了,看这日头也不早。”
    王楚碧近来繁忙,这一日午膳还是提前派人通了气才能一同用。王翊时常不在府中,也不爱用马,二人就一同坐入了王蒨的马车内,厢内的铜炉是王蒨自己重新选来的,凝香玉膏也是与往常不一样的味道,帷幔卷起,金色的光落在软垫上。
    四处没有外人,王蒨才缓缓道:“二姐甚少在府上,对府中的婢子都知根知底吗?”
    王翊稍加思索:“好些都不认识,我不爱叫人伺候。”
    二姐本就是没有心机谋算之人,王蒨早就料到如此,告诉她:“前些日子我与你们在府上的谈话,被人听了干净,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在你府上留着做传话之人。”
    “你说这事呀,”王翊不耐烦地理了理发髻,“那李意行吗?他们李家人放眼线进来又不是一两日,谢家,袁家,哪个没有?”
    王蒨惊疑:“二姐知道?”
    王翊连忙道:“是大姐察觉的,自我们孩童时期,宫里就到处是他们的人,后来封府出宫,婢子也有士族的眼线混入其中,不过我常年在外面,府中下人各怀鬼胎也无甚干系。倒是你大姐,差不多是血洗了一番……如今留在我府中不走的,应当不仅是忠心,更是胆大吧。”
    “自孩童时……”王蒨喃喃念着,仿佛有什么诡异的顿悟感,来得突然。
    王翊以为她被吓坏了,不在意道:“这没什么,父王早些年也王那些世家里安插人过去,只不过没斗得过他们。”
    光孝帝早两年与世家门试探性地争斗了两年,发觉前路难行之后,便就此作罢。王蒨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勉强笑了笑:“也是,就是不知那些话是不是只有李家人听去了。”
    王翊虽觉着寻常人都不信那些话,倒也还是幸灾乐祸道:“叫其他家族的人听去岂不是正好,他们打成一锅粥,咱们还好受些。”
    这话听着解气,可二人都明白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王楚碧今日难得空闲几刻,午间与两个妹妹用膳,府中备了一桌的菜。王蒨近来一直在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从前什么都不做,少吃一些还没觉着不对劲,如今她思虑的事情一件件累积,筷子少动两回都感到没有精力,也不知李意行是如何做到三根菜叶过月余,还能思虑那样多阴险之计。
    王翊笑着将方才马车上的谈话告诉王楚碧,后者听罢,端着酒杯道:“三妹真是转了性,往常不见你如此……如此开窍!”
    鬼神之说太过空泛虚无,但见三妹如此性情大变,王楚碧还是不免信了几分她的话。
    饮尽杯中的酒,王楚碧略有些疲态地撑在桌上:“那日你一开口,我就看过了外头的婢子,阿翊不认得,我倒是认识。都是些家底清白,又听话识趣的,恐怕她们当中有人受了蒙骗,才会将那些话传出去。”
    王蒨愧疚道:“差些又给阿姐们添麻烦了。”
    “你有意在那里说的罢?我知道,那珠子什么用都没有,”王楚碧被骗了,不仅不生气,反而面露喜色,“你在打探他,后果如何?”
    “……这不重要,阿姐,”王蒨放下银筷,她不敢告诉阿姐李意行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暂且来说,李家不会有什么威胁。可是,我又想起一些琐碎之事,前世卫家的郎君并非腿伤,而是身死,随后李氏察觉军中无可用之人,便大肆打压寒门低官,挑唆门阀内斗,最终才有了逼宫之说。”
    “如今卫慎还在,此事便缓上一缓。阿姐须得好好与寒门子弟拉拢关系,毕竟,诸多世家,无一人可信可用。”
    王楚碧听她说话,艳丽的眉眼稍酝酿了些柔和的笑,她颔首:“三妹,拉拢二字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在寻常百姓眼中,王家与李家、袁家,并无不同,都是饮人血、啖人肉的货色……自然了,你想想咱们的父王吧,也不怪外人要怕我们。”
    王蒨沉默,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日遇到的姜律学,阿姐与他关系如何?”
    “哦,姜河禄?”王楚碧只道,“他是个识大体的忠贤之人,三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王蒨并不隐瞒:“前些日子,夜里上街游玩,遇到了他的弟子,跟在后面的……叫,叫周陵。”
    王楚碧将手里的酒喝完了,看王翊给她添满,口里还在回三妹:“周陵?姜律学的学生,似乎是商户之子,不大有印象。”
    周陵此人究竟如何,王蒨也不关切,她只是想弄明白对方的立场,仔细谨慎总没有错。
    王翊听了许久,忽而哀叹道:“要是父王没那么糊涂就好了。”
    三姐妹中,王翊对父王的感情甚为复杂,他固然昏庸无能,可王翊不止一次想过,父王没有把她们束于高阁,而是让她有了机会去学习骑射之术,还数次鼓励嘉勉于她。
    王楚碧抚了抚眉心,不屑:“这话你说了多少遍,还抱着期望?”
    王蒨只看到二姐苦兮兮地皱着眉,将酒一饮而空,摇头不语。
    三人用膳过后,打道回府。王蒨将二姐送回了府上,自己端坐在车内,忆起二姐的话,忍不住打颤,她想起李意行对她的知根知底,想起他对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阵阵阴冷的束缚感仿佛将她紧紧包裹,如同被蛇尾卷了起来。
    自孩童时就一直活在监视窥探之下,王蒨知晓线人这样的布置十分耗费心力,因而多是为了传递重要的事件,寻常的事物也不值得盯梢,可若是李家呢,若是李意行一时兴起,就想窥探王三公主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全无可能。
    他就是那般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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