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中的所谓“三福田”是指“敬田”、“恩田”、“悲田”。
    除了寺庙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供奉药师佛,却是达官贵人不会涉足的地方,连鸿胪寺也没有将那地方算进去,那就是专门收留贫苦病人和孤儿的悲田坊。
    长安城里有几个悲田坊,有些依靠大寺,有朝廷拨给米粮,也有一些是由寺庙所建,靠善人捐助维持。
    随随终于想到陈王府大批的米粮和布帛去了哪里。
    ……
    长夜过去,第一道曙光像利剑一样割开黑暗的天空,阶下响起橐橐的靴声,关六郎还未走到门口,隔着窗户喊道:“萧将军,药方找到了!果然在城西一处悲田坊的药师佛像里!”
    第120章 一百二十
    或许因为希望屡次破灭, 随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关六郎大步走进房中,将一张泛黄的药方交给她, 她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却原来桓炯以富贾的名义在城西建了一座悲田坊, 专门收留弃儿,尤其是那些天生残疾被家人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连一般的悲田坊和佛寺都不愿收留,本来一出生就只能等死,侥幸活下来的在市井间乞讨,与野狗争食, 通常也活不过几个冬天。
    直到今日悲田坊中的僧人和得他救助的小儿都不知道他们穿的衣裳、吃的米粮,全都来自毒杀长兄,恶贯满盈的陈王。
    他一边用活人试药,轻贱人命, 一边却又悄悄把大部分家财散去悲田坊, 救济那些甫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大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随随将药方交给郑医官:“有劳奉御看看这方子。”
    郑奉御凝神看药方的当儿,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随几乎无法呼吸。
    不过片刻时间,却长得仿佛有一百年。
    终于, 郑奉御颔首道:“这方子和赵昆的方子有几味药重合,但赵昆的方子里少了关键的几味药,这个方子补全了, 应当不会有假。”
    长公主喜极而泣:“当真?”
    郑奉御让药僮将方子抄下来, 按照药方去配,齐王府库房中的药材都搬到了山池院以备不时之需,其中不乏珍稀罕见的异域药物,药方上所需的药材在这里就能配齐。
    长公主看了眼萧泠, 见她嘴唇发白,忙道:“萧将军脸色不太好,赶紧去厢房歇息会儿,若是陛下醒了你却累倒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甫落,她便看见萧泠身子晃了晃,忽然软倒下来。
    殊不知她一直勉力支撑到现在,见郑奉御点头,心弦骤然一松,整个人瞬间虚脱,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好在一旁的长公主眼明手快扶住她,和宫人一起将她扶到榻上,叫来郑奉御。
    医官替她诊了脉,眼中露出愕然之色:“萧将军余毒未清,近来怕也没有休息好,这么弱的脉象竟能支撑到现在。”
    长公主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母亲,又惭愧又歉疚:“这次陛下能绝处逢生,多亏了萧将军奋不顾身为他寻来药方,请奉御务必确保萧将军无虞。”
    医官道:“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说着便卷起衣袖,为萧泠施针。
    施罢针,他掖了掖额头上的冷汗道:“萧将军一定要卧床静养,不可再奔波劳累,否则落在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
    长公主道:“我会叮嘱她好好休养。”
    郑奉御点点头,提笔写了个温补的药方也交给药僮去煎。
    长公主让宫人将萧泠送到厢房好生静养。
    安排妥当,药汤也煎好了。
    郑奉御照例先用鱼试药,确认无毒,这才让内侍给皇帝用白矾和盐擦齿,灌下汤药。
    ……
    随随服下的药汤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她一直昏睡到翌日午后才苏醒过来。
    她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立即坐起身,却因为起势太猛一阵头晕目眩。
    春条赶紧扶住她:“娘子别担心,陛下已经服了两剂药汤,郑奉御早晨替陛下诊过脉,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醒了。”
    她知道随随担心什么,一股脑把她最想知道的事说出来,这才喘了口气:“陛下好好在寝堂里睡着呢。娘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否则陛下醒过来,娘子又累倒,岂不是没完没了?”
    随随听说桓煊无虞,略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让春条扶她起床洗漱更衣,尽管知道他已经度过了险厄,总是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到得寝堂中,桓煊仍旧昏睡着,但神色不似昨夜那般痛苦,脸色似乎也好了些。
    随随问守在床边的郑奉御:“陛下怎么样了?”
    医官道:“这解毒方是对症的,陛下的脉象已平稳下来,不过陛下中毒颇深,又拖了这些时日,恐怕要多服一段时日才能将余毒清除干净,之后也须卧床静养,直至御体完全复原。”
    他顿了顿,蹙眉道:“萧将军请恕老夫多言,将军中毒虽不如陛下那么深,也不可掉以轻心,免得落下病根。”
    大夫最怕碰到这种不遵医嘱,叫人不省心的病人,偏偏他的病人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随随向医官行了一礼:“昨夜多谢奉御。”
    郑奉御道:“萧将军不必多礼,这些都是老夫分内之事。”听他的话乖乖回去休息比什么好话都有用。
    偏偏这病人毫无自觉,在病榻前坐了下来。
    高迈领着一干内侍宫人识趣地退了出去,郑医官不好再杵着,也退了出去。
    寝堂里只剩下随随和桓煊两个人。
    随随抬手摸了摸桓煊的额头,仍旧有些热,但已不似昨晚那般烫得吓人,他的呼吸也没那么急促了。
    她用干净的丝绵蘸了清水,轻轻点在他嘴唇上,干涸的双唇慢慢湿润柔软起来。
    她放下手中丝绵,忍不住用指尖拨了拨他长而密的睫毛,然后低下头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轻得像花瓣落在湖面上,谁知男人的长睫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眼中盛满了笑意,明知故问:“你在偷偷亲我?”
    随随挑了挑眉:“你在装睡?”
    桓煊避而不答,眼中笑意更浓:“萧绥绥偷偷亲我。”
    随随不羞也不恼:“是,我想亲就亲,怎么了?”
    说完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
    七日后的子夜,太极宫承天门前响起丧钟,长安城里大小佛寺的钟声随之响起,不过月余,这座古老的城池又送走了第二位帝王。
    新帝登基不过月余便染上疫病,药石罔效,弥留数日,在太极宫两仪殿中驾崩,谥号孝武。
    孝武皇帝生前平定四镇,收复淮西,不过那都是他还在潜邸时的事迹,登基没几日便身染时疫而崩,成为本朝当政时日最短的皇帝。
    死前他立下遗诏传位给十皇子,令长公主与张相辅政,并下令丧仪从简,取消百官守灵之仪,入棺后即封上棺盖以免疫病扩散。
    他还将京畿两座田庄舍为悲田坊,田产出息用以维持坊中运作。
    令人意外的是他将亲王时的潜邸和城南常安坊的一处别院,连同奴仆下人一起赐给了三镇节度使萧泠。
    坊间有人猜测大行皇帝与萧将军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更离谱的一种猜测是萧将军与大行皇帝数年前死于意外的姬妾生得十分相似,因此大行皇帝才爱屋及乌,把王府和两人曾一起生活过的地方都送给了她。
    不过有识之士视之为无稽之谈——大行皇帝分明是出自一片公心,生怕他驾崩后主少国疑,萧泠趁机起兵作乱,故此厚加赏赐,以示恩宠优容,其实乃是羁縻之意。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究竟为何,大约只有躺在棺柩中的大行皇帝才知道了。
    然而萧将军得了这么大的恩宠,大行皇帝的丧礼上却只露了个脸就离开了,大殓和出殡都没出现,难免叫人怀疑她的忠心。
    好在摄政的长公主知道内情,解释道萧将军有恙在身,如今在大行皇帝所赐的别院中静养默哀,感念大行皇帝的恩遇。
    萧将军的确在山池院中,不过并非独自默哀,而是在给一个不省心的病患喂药。
    明明三两口就能干脆喝完的药,有人偏偏要赖在床上,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哺。
    随随不耐烦地放下药碗直起身子:“你就不能坐起来自己喝吗?”
    桓煊立即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无力地靠在枕上,红晕从双颊一直蔓延到眼梢,微湿的嘴唇带着水光,眼睛比嘴唇更湿:“我没力气,坐不起来……”
    他顿了顿道:“这药也对你的症,我们这样一人半口分而食之,不是事半功倍?”
    随随差点没叫他气笑了,可被他用那种眼神一望,她就好像被妖精蛊惑的正经人,鬼使神差地端起碗。
    她含了一口汤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桓煊乖乖启唇,随随低下头把药一点点哺进他口中。
    一口药哺完了,桓煊却抬起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厮磨起来。
    这么一口一口哺,一碗汤药喂了半日,随随没好气地放下碗,掖掖额头上的汗,现在她的脸颊也和桓煊一样烫了。
    就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哀乐和车马声,是大行皇帝出殡送葬的队伍。
    听着自己的殡车从门前经过,桓煊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随随见他发怔,笑道:“后悔吗?现在诈尸还来得及。”
    桓煊道:“莫非萧将军后悔了?”
    随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悔,谁知道你这么麻烦……”
    话音未落,桓煊忽然伸手将她往榻上一拽,搂紧怀里一顿搓揉。
    他对她的弱点了如指掌,随便一戳就是她痒处,随随又痒又软,不住地推他:“别闹……”
    桓煊往她耳珠上吹热气:“我诈尸了,萧将军快来降伏我。”
    笑闹了一阵,送葬的鼓乐声慢慢远去,桓煊将上气不接下气的随随搂在怀里,嗅着她脖颈间的暖香,轻声道:“傻子才会后悔。”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桓暄连服了一个月解药, 脉象逐渐恢复正常,郑奉御让他将药停了,可他仍旧一副下不来床的模样, 粥羹要人一口一口喂, 糕饼菓子要就着人手吃——这个人当然是随随。
    随随怎么也不信他连一个勺子都拿不动,但只要一看到他苍白的脸, 雾气迷蒙的眼睛,她就很难拒绝他种种无理要求。
    喂食还罢了,喂着喂着屋子里的内侍宫人就悄然退了下去,喂着喂着莫名其妙就被勾到了榻上。
    随随不愿承认自己色令智昏, 只怪这男狐狸精手段高。
    不过以他眼下的半残之躯,一激动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多的事自然做不了,充其量只能过过干瘾。
    这日宫里送了几筐新贡的樱桃来“给萧将军尝鲜”, 萧将军尝完, 恍恍惚惚地从榻上爬起来,发髻乱了, 衣衫皱了,衣襟上染了樱桃汁。
    她转头睨了一眼猫一样懒洋洋靠在软枕上的病人, 只见他双颊的潮红一直蔓延到微挑的眼尾,他显然有些气促,薄唇微启, 中间也不知是樱桃汁染的还是咬出的血痕, 那抹嫣红被周围病态的白衬得越发冶艳。
    随随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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