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孙雁风也跟了出来,熟门熟路地从一旁的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放在地上:“外面冷,赶紧进来吧。”
    来前时濛能猜到孙老师也在。昨天微信联系的时候,孙老师让他早点出门,说一起吃午饭,当时没说在哪儿碰头,原来就是在杨幼兰家。
    进到屋里,时濛坐到沙发最靠边的位置,过了两分钟,又往边上挪了挪。
    这个家不是他住到八岁的那个家,是四年前时怀亦过户给杨幼兰的房产。
    所以地段和户型都不错,一百来个平方也还算宽敞,和当年那个钻风漏雨的小平房完全不一样。时濛先是看一眼餐厅厨房的窗,又望向对面客厅阳台的窗,想起江雪买房子的时候曾给他科普过,这叫南北通透。
    “傻看什么呢?”杨幼兰尖细的嗓门适时打断了他的观察,“过来帮忙。”
    时濛屁股还没坐热便站了起来,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手,帮着一起包饺子。
    他六岁就会包饺子,如今做起来也不手生,孙雁风见他包的饺子圆滚滚,褶子也捏得整齐漂亮,笑得眼睛眯起来:“上得艺术殿堂,入得家里厨房,濛濛真不错。”
    杨幼兰也瞥一眼,哼道:“还以为你住惯了大房子就不会回这破地方来了呢,没想到还记得怎么包饺子。”
    三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平静的午饭。
    许是因为孙雁风在,杨幼兰多有收敛,没像从前那样牙尖嘴利说难听的话,尽往嘴里塞饺子了。
    吃过饭时濛本想把碗洗了,孙雁风抢先占水池,让他去休息:“顺便找找木木,就是那只猫,看看它又跑哪儿去了。”
    时濛没养过小动物,来前用手机上网查了猫的习性,想着应该是家里 来了生人,胆小躲起来了,便往犄角旮旯里找。
    餐厅没有,客厅没有,阳台也没有。好不容易在敞开着的一间卧室门口看到露在转角处的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时濛蹑手蹑脚走了进去,打算把猫抱出来。
    谁想这猫机敏得很,听到动静便扭身嗖地往外蹿,时濛弓着腰正要抓它,被它冲出来吓一跳,向后倾倒的瞬间扶住旁边的斗柜,猫没抓到,倒把放在柜口的书碰掉两本下来。
    稳住身体,时濛先舒了口气。幸好没摔,上周右脚的扭伤还没痊愈,再添新伤就麻烦了。
    倚着墙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时濛发现其中a3大小那本文件夹其实是画册。
    出于画手的职业习惯的同时,他对画册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杨幼兰的卧室里感到奇怪,随手翻了两页,入眼便觉眼熟,视线移到右下角,看到“沐”字署名,才确认这些画出自谁手。
    没等时濛缓过神来,手中的文件夹突然被抽走,闻声赶来的杨幼兰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地喊:“谁让你进我房间,还乱碰我东西?”
    时濛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紧随其后赶到的孙雁风忙站到两人中间,接过杨幼兰手中的文件夹,似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说:“我说这本画册怎么找不到,原来落在这儿了。”
    杨幼兰还生着气,听了孙雁风的话不知怎的又有点心虚,别开脸含糊道:“是啊,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拿走。”
    下午时濛想早点回去,孙雁风为把猫哄出来使劲浑身解数,用准备好的航空箱装好,连同各种猫粮猫用品打包,提着送到楼下时还在喘。
    “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孙雁风擦着额角的汗,把航空箱递给时濛,“这猫就是有点怕生,跟它混熟了就好。”
    时濛接过来,原本打算放后备箱,想了想还是打开后车门,把猫安置在座椅上。
    车挪到路口,孙雁风还没回楼上,时濛降下车窗同他道别,他欲言又止似的弯腰凑到车窗前:“濛濛啊,你妈妈刀子嘴豆腐心,她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时濛不知该如何回应。
    孙雁风又说:“她要是真不想你好,当初也不会把你送回时家了,对吧?”
    时濛沉默片刻,点点头。
    孙雁风大概是放心了,直起腰来叹气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时濛并不能理解孙老师口中的“委屈”,毕竟他连委屈这种情绪都鲜少感知到。
    他猜孙老师说的多半是对时沐的偏爱,但是喜欢这件事本就无法控制,他能理解每一个喜欢时沐不喜欢他的人,至少时沐给周遭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开朗、优秀,或者阳光、善良,没见过他真实面目的人这样认为一点都不稀奇。
    想起许多年前和时沐打过的几次交道,尤其是四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张苍白脸孔上得逞的笑,时濛打了个寒颤,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都渗出薄汗。
    回去的路上经过花店,时濛把车停在路边,进去买了两束花。
    也是江雪告诉他的,说花会使人心情愉悦,她最近也舍不得拒绝高乐成送来的花了。
    时濛想好了,红玫瑰送给傅宣燎,洋桔梗插在楼梯拐角的花瓶里。李碧菡喜欢白色,下楼的时候看到,心情也会变好,说不定就不会计较他养猫的事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几乎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看见车库里停着傅宣燎的车,更是不由得加快动作,着急到把猫忘在了车里,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取。
    手上东西太多,时濛先上楼把航空箱和一大包猫用品在卧室放下,然后抱着两束花出去,把白色的那一束插好。
    想着刚才路过楼下书房的时候没见里面有人,客人多半在二楼的起居室,走在走廊里的时濛尽量放轻脚步,唯恐打扰。
    行至门口,才发现玫瑰还抱在手上。这是送给傅宣燎的,带到长辈们面前显然不礼貌,时濛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准备把花放回自己的卧室。
    就在这个时候,隔着一道薄薄的木质推拉门,起居室内传出的说话声令他停在了原地。
    “当年我就说,签合约不合适,缘分不是这样强求的。”李碧菡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道男声,时濛不太熟悉,应该是傅宣燎的父亲:“所以我们今天过来,就是希望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解除合约的事。”
    如同一记重拳迎面砸来,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剧烈的嗡鸣先自耳畔炸开,接着蔓延至脑中,迅速占据全部感官。
    时濛怔怔地站在那儿,被抽走了魂似的,手上的花脱力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
    屋内交谈声止,有人走近,木门推开,一只脚踩在凋落的火红花瓣上。
    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傅宣燎先是愣住,而后略显烦躁地皱眉:“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20章
    ——我在这里干什么?
    勉强接收到这条讯息的时濛也问自己。
    他的意识被震出躯体,四分五裂,一时半刻找不回来,只凭着自我保护的本能抓到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解除,合约。”声线在颤,时濛机械般地重复了一遍,“解除合约,是什么意思?”
    沉默持续数十秒,傅宣燎才开口:“时濛,我们……”
    “小濛回来了?”屋里的李碧菡忽然出声,“那正好,进来一起谈。”
    怎么进去,怎么坐下的,时濛一概记不清了,长辈们的交谈他也好像也全都听不懂,或者听进了耳朵,却没传到脑袋里。
    因为有客到访,李碧菡换了身正式些的裙装,时思卉也在,母女俩挨在一起,面上始终带着笑,仿佛聊的只是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后半程,零碎的一些诸如“合作照常”“股份转让”“不伤感情”的话语,陆续灌入时濛缓慢苏醒的意识里,可他抗拒解读,只觉得很吵。
    他唯一在乎的是傅宣燎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不可能,如果想在一起,何必解除合约。
    我们分手吧?
    更是滑稽,从没在一起过,何来分手?
    “瞧我们,在这儿安排了半天,还没问问孩子们的意见。”
    眼看意见相投谈得愉快,李碧菡笑着抛出话题,大有结束这段谈话的意思。
    在场的长辈中只有时怀亦显得有些犹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便多说,他顺势把话语权交到小辈手中,问傅宣燎:“小傅啊,解除合约,是你提出来的吗?”
    停顿片刻,时濛听见傅宣燎回答:“是。”
    “那你有没有和小濛说过这件事?”
    “还没有。”
    “那……”
    “我不同意。”
    一道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时濛显然没有遗传到时怀亦的温吞谨慎,插嘴都那么不合时宜。
    关键时刻,时濛终于收拢神智,抬眼扫视屋内的人,冷眼旁观的,幸灾乐祸的,唯独没有帮他的。
    最后目光直直落在傅宣燎身上,时濛说:“我不同意解除合约。”
    看似镇定冷静,其实时濛只是强打精神,尽量让孤军奋战的自己不露怯。
    围坐在餐桌旁吃饭的时候,满桌人都默不作声,时濛才得以趁机喘口气,放松紧绷的神经。
    可他已经在刚才用尽全力,眼下拿着筷子的手都在不住地哆嗦,几次夹菜掉在桌上,他便用手去捡,再用餐巾把手擦干净。
    时濛不想让人看轻,给自己戴上了坚不可摧的面具,他告诉自己——这是在捍卫我的正当权利。
    于是饭毕,傅家人打算告辞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对傅宣燎说:“今天周六,你不可以走。”
    时思卉率先站出来,责怪道:“小濛,别这么不懂事。”
    接着李碧菡说:“当年就是你耍小孩子脾气,非央着你爸帮你签下这个合同,四年过去了,你也该长大了。”
    “我不是小孩子。”时濛说,“合约还没解除,傅宣燎不可以走。”
    场面一度僵持,傅启明沉着脸,蒋蓉也满脸无奈。
    决定权又被交回时怀亦手中,他哪头都不想开罪,思来想去找了个折中的办法,让傅宣燎今晚暂且在时家住下,顺便和时濛好好谈谈。
    “事情总会解决的。”时怀亦拍拍傅宣燎的肩,“你们两个都是大人了,不要总是让父母跟着操心。”
    傅宣燎被迫留了下来。
    目送载着父母的车离开后,他在门廊下站了很久。
    曾几何时,不愿意上楼与时濛面对面的他,会在每个周六的晚上借此机会拖延,能晚一点是一点,眼下倒是找回了几分当初的心情。
    整整一个星期,他除了工作就是想这件事,想该怎样对时濛说。
    经过四年多的相处,他能预料到时濛的反应,可是下午打开门对上时濛的眼睛时,他莫名陷入迷茫无措,好像所有的准备都作了废,全然忘了该如何去应对。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愕然,有仓皇,还有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失落和悲伤。
    原来时濛也会伤心,傅宣燎想,这样残忍恶毒的人也会有如此脆弱无能的一面,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虽然他咧开嘴角,并没有笑出来。
    上楼的时候,碰到从起居室里出来的阿姨,她手上拿着簸箕,里头装着一束花瓣凋零、残破不堪的玫瑰花。
    傅宣燎想起这花是时濛带回来的,是想送给谁的不言而喻。
    “傅少爷。”
    年逾半百的阿姨自小便这么唤他,见他看着簸箕里的花出神,便停了脚步,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叹道:“可惜呀,多漂亮的一束花。”
    傅宣燎听出阿姨话里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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