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天方蒙蒙亮,门外就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跟着是燕西昭大呼小叫的声音,砰砰砰地开始“砸”门。
    “九哥,十一郎,快起来,城外的河工造反了!”
    “造反?”
    耿九尘一跃而起,从床边拿起自己的外裳穿上,将放在床头准备好的全套新衣扔给楚逸,自己先走到门口,开门时挡住燕西昭的视线,一出去就将房门关的严严实实,不让里面的人有丝毫被窥见的可能。
    “什么人造反?”
    若是没记错的话,前世应该是他自己,可这一回,又会是谁?
    燕西昭也没想到,他“招安”,啊不,归顺了耿九尘,竟然还会有人造反,这些河工之中,难道还有人比耿九尘还厉害的存在?
    “带路,一起去看看!”耿九尘也没有想到,说到底,楚逸和燕西昭都是重生回来的,先前坑了楚逸的人还没找到,还有故意借燕西昭之手破坏河堤的人,会不会都跟这次的人有关?无论如何,当初是他起的头,这次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青州城外,就是泗水河堤工地,自从当年京都守将为阻止北燕南下掘开黄河,导致黄河改道之后,泗水、洛水、黄河一系年年泛滥,周围的良田被淹没之后,留下的都是盐碱地,收成不足往年一半,可要交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多。
    交不够税的,自然也拿不出钱来赎役,这河道年年决堤年年修,劳役之重,年年都有人死在堤坝上,被冲毁的河堤里埋了多少白骨,数都数不清。
    黄土滩,荒土人,一个个都跟从泥里挖出来似的,干瘦、黑黄,面目模糊,眼神荒芜。
    先前耿九尘夺了燕西昭的权,以工代赈,让城外的流民和民夫一起修补河堤,他自己也亲自上阵,帮着挖河沟,打木桩,可当时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转眼间被洪水冲垮后,剩下的,只有这些挣扎在河沟中的泥人们。
    他们依然被驱赶着干着最繁重的活计,吃着最少的米汤,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再也无法起来。
    一个大汉站在他们当中,正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这些狗官,成日不给我们吃,不给我们喝,还动不动打我们……张老五,你弟弟是不是被官兵打死的?”
    “呃……我弟弟还活着……郭子你……唔……”他没说下去,虽然不解郭磊为何突然这么说,可看到他挥舞着从监工手里抢来的大刀,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嘴。
    郭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他闭嘴,方才继续说道:“这些狗官们年年加税加徭役,我们就算活得过今日,也熬不过明年,不是在这里累死,就是回去饿死,反正都是一死,何不杀了这些狗官,分粮分银,给自己争出一条活路呢?”
    有个瘦弱的男子疑惑地问道:“前两日不是有新告示说,今年免赋和徭役,等我们修完河堤就给分地开荒吗?”
    另一个也跟着说道:“是啊,我昨天去领工钱的时候也听说了,就算是外来的流民,愿意接受安置的都能给分地,还可以去参军当兵,有一两银子饷银可拿呢!”
    “一两银子啊!”众人都跟着吸了口气,眼中闪烁着羡慕的光芒,“那可真不少!”
    郭磊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们难道忘了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旁边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苦役李三闻言身子一颤,抬起头来,“他们……他们是被决堤的河水淹死的……”
    “噗!”收到消息赶来的耿九尘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郭癞子,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想来冒充老子在这里称王称霸吗?你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你配吗?”
    郭磊一回头,看到耿九尘,如同见了鬼似的,惊呼一声:“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吗?”
    “你死我都死不了呢!”
    耿九尘嗤笑一声,说道:“想不到重活一世你还出息了,胆子不小啊,敢算计了我再冒充我带着大家造反?可惜你来晚了,你怎么不问问,那些被淹死的人,冤魂是不是还缠在你身边,问你为何要破坏河堤害死他们呢?”
    “原来是你!”李三瞪大了眼,“先前你说扛不动,偷着倒了竹篓里压底的石头,还说少一个两个看不出来,后来还半夜里跑来河堤上,说是来干活……你是来破坏九爷的连环桩,坏了这河堤的!”
    “我不是我没有!”郭磊没想到耿九尘会活着,更没想到自己先前动的手脚也被人看在了眼里,急切地说道:“耿九已经投靠了官府,他现在是官府的走狗、鹰爪,根本不能带着大家造反起义,大家难道有活路不走,要跟着他走死路吗?”
    耿九尘并没有动,只是冷笑着,看着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犹豫、恐惧、挣扎、煎熬。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人不自救,就算玉皇大帝来了也没用。他能救的,是值得救、救得活的人。
    “跟着你才是死路一条!”
    燕西昭跟在耿九尘身后,只是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才没人看的,听闻此言生怕他误会,跳起来指着郭磊骂道:“谁说九爷投靠官府了,分明是他收服了我们!嗯,没错!我们以后都跟着九爷,九爷说反谁就反谁,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哎呦!”
    耿九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一边去。老实待着,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郭磊指着燕西昭叫了起来,“那是燕国的平南侯,耿九你还说没投靠官府?”
    耿九尘一脚踹在他胸口上,踹得他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还不等翻身,又被他一脚踩着,动弹不得。周围那些跟郭癞子交好的民夫,看到耿九尘这般凶悍,也吓得后退了几步,嗫喏着不敢说话,更不敢替他出头。
    “郭癞子,我告诉你,你挺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脚下的地方,就不再是燕国的地界。也没有什么平南侯定北侯的,燕西昭,以后是我的副将,而我,是青州的王,诸位要是愿意与耿九共谋义举的,便请加入我平天军。”
    “若是不愿从军者,依然可修河堤拿工钱,回头报上户籍,愿在青州落户者,皆可垦荒分田,三年之内,绝不收任何赋税!”
    “至于你——郭癞子,想要搅混水的,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去,说清楚,到底是如何破坏河堤,害死了青州无数百姓的!待日后公审之后,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青州王?平天军?耿九爷这是要举义称王了吗?”
    “九爷来了给我们工钱还让我们有饭吃,跟着九爷没错的!”
    “九爷还说给分田分地,平天军是吧,我跟着九爷干了!”
    “跟着九爷干——”
    “是青州王!王爷给我们分田分地,我们就跟着王爷举义从军——”
    ……
    郭磊万万没想到,他自以为重生来神不知鬼不觉,算计了耿九尘,就能抢下这支名震山东的悍勇之军,却忘了,这支队伍之所以得来如此赫赫威名,正是因为他们的领头人是耿九尘,而不是他。
    他每一句话都是照着前世耿九尘的话说出来,却得来截然不同的回答。
    从来能一呼百应的人,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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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安乾元二十一年,即北燕大兴十九年,四月初七,耿九尘正式宣布称王,自封为大安青州王,率平天军于青州举义,以反燕复安为名,招揽天下义士,共讨燕贼。而原北燕平南侯燕西昭率军投其麾下,献青州城于前。
    青州王命人收拢流民,开荒分田,赈灾放粮,短短数日间,已聚拢青州一带逾十万流民,号称拥兵三万有余,传檄天下,数日内,已有周边数城来投,亦引起齐州、兖州、密州等地官府注意,准备联合围剿,扑灭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然而几次试探,数千人马进攻,皆被全军俘获,竟无一能胜。
    至此,青州军方名扬天下,战力令天下皆惊。
    自从北燕夺了大安的半壁江山,年年都有人起兵举义,然北燕兵强马壮,连昔日大安国势最盛时都不是对手,何况区区小股义兵。
    何况南安如今已向北燕求和,以岁币为贡,买来所谓“和平”,更无人襄助义军,只能看着他们起起落落,徒呼奈何。
    能策反青州一府的燕军,短短数日便占据半壁江东之地的义军,还是这二十多年来的,第一回。
    不但北燕君臣震惊,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南安朝堂上下也为之震撼不已。
    如此悍勇之军,谁若得之,岂不能征伐天下,一统九州?
    耿九尘命人放走了第九波密州求救的探子,指挥着手下继续挖坑。
    密州以东,到青州两城之间,已经被他挖得坑坑洼洼,找不到三尺平地,别说是马,连人都跑不起来。
    密州最先派出去“征讨”青州军的兵马,已尽数被他俘虏,如今亦被赶着在青州做苦力,而现在的密州,则反过来被他带人包围。
    “九哥这招真妙!”
    楚逸如今已成为铁杆耿吹,对他的指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说,还能自行脑补,发挥出更高想象力。“北燕最强的就是骑兵,九哥断了他们的路,就无法发挥骑兵的长处,再加上旁边的地道……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敢埋!”
    耿九尘笑着摇摇头,伸手摸摸他的头顶,十五六岁的少年恢复力惊人,吃了几天饱饭,就恢复了大半精神活力,每日帮着他传信下令,整理文书,忙得不可开交,却丝毫不见疲惫,反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果然是天赋异禀。
    “我这算不得什么妙计,只能说是逼不得已而为之。”
    “你别忘了,我们平天军的来历。”
    “打仗可不是我们的强项,挖坑才是。”
    平天军起家的就是八千河工,第一笔物资就来自河工署。开渠筑堤用的锨、镐、撬、杠……是他们最趁手的武器。
    才不过短短数日,耿九尘压根不指望他们能上阵杀敌,能做到令行禁止,已经是最大成果。
    所以第一战他亲自带队,里应外合,杀了安城一个措手不及后,又立刻乔装打扮骗开了临城大门。
    唯有他亲自带队,斩首行动酣畅淋漓,才能带动手下跟进,连战连捷。
    可面对已经封城死守的密州,哪怕手下已扩充到三万人马,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真正能动手打仗上场杀敌的不足千人。
    而燕西昭带的那些人,兵油子经过他的训练总算也能用一用,可用来维持城防还好,要去打密州军……他还不知到时候会是为谁而战。这样混合在一起的人马,顺风时一拥而上或许能赢,稍有纠结甚至落于下风之时,随时会一溃千里,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
    耿九尘可不敢让他们现在就真刀真枪地对上北燕精兵。
    一旦败了,失地是小,只怕这几万人丧失信心,瞬间就会成为北燕铁蹄下的亡魂。
    唯有攻下密州,打通海路,进可攻,退可守,有了可守之地,他才能腾出手来练兵练将,将这些刚刚从田地里出来的苦役农夫打造成真正的强兵勇将。
    他很清楚,以后的敌人会越来越强,眼下的胜利只是因为对手的一时轻敌大意。若他真以为自己百战百胜,无所不能,那就离失败不远了。
    扬长避短,是打仗的第一要素。
    他的手下连仗都没打过,兵器也没多少,若是看到北燕精兵铁骑,正面应敌,别说一对一,十对一都未必能赢。
    但论起挖坑,这就是他们的强项。
    陷马坑、地道、水渠、横沟、暗井……
    短短两天,日夜轮替的“工兵”们就把密州城外挖成了连环陷阱。
    城外坚壁清野,地道四通八达,城内却不见一个平天军士兵,让密州的探子都无从探起。
    别说是北燕军,就连平天军自己人,也不明白为何当了义军,还要继续开渠挖坑。
    “咱当了兵,不是该让那些老爷们给银子给粮食,不给就抢……”
    “那不是兵,是匪,还是最没前途的土匪。”
    “那不是劫富济贫,替□□道吗?”
    “劫富济贫是济别人,留给自己那叫打家劫舍。”
    耿九尘耐着性子解释,“这城里的百姓,无论贫富,跟我们一样,以前都是大昭子民。我们打的是反燕平天的旗号,要为天下受苦的百姓争一□□路,就得有堂堂正正的王师之风,不可劫掠百姓,失了民心,还怎么光复失地?”
    “更何况——现在让你去打,你打得过北燕精兵吗?□□都拿不稳……”
    刚刚改了名叫张武的张五抹抹鼻子,讪讪地说道:“我这不是替大伙儿们问问,九爷你既然心里有成算,那我们听你的就是。”
    目送张武离开,楚逸忍不住说道:“九哥,张武他们……是不是得好生言周教一番……”
    “先这么着吧。”耿九尘摇摇头,说道:“他目不识丁,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先得让人吃饱饭,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练兵。对了,这密州附近可有什么能人贤士,能招来的招来,招不来的绑来也行。”
    楚逸不禁目瞪口呆,你刚说张武是打家劫舍的土匪,这会儿自个儿又原形毕露了。
    耿九尘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把他的头顶,“可别跟我说不知道啊,你们楚家可是中州名门,听说你十二岁就考上秀才,怎么说,这同年师兄、师父的也不在少数吧?”
    楚逸偏了偏头,没躲过他的大手,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若是三年前,我祖父尚在世时,找人自然不难。现在……”
    他苦笑了一下,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悲凉,“那些人听到楚家名号,怕是只会避之不及,哪里还敢认我……”
    “瞎说!”耿九尘有些心疼地捏了把他的面颊,“十一郎以后定是流芳千古的大才子,那些人若不认你,是他们的损失。”
    “是啊!九哥说得没错!”楚逸眨眨眼,狡狯地一笑,“九哥打的是反燕复安的旗号,尊奉大安正统,中州那些自命清高的名士,若是避而不见,等于趋附北燕,若是传了出去,看他们的脸往哪搁!”
    “孺子可教也!”耿九尘笑了起来,“就是这么个意思。临安书院虽不在城中,距离密州也不过二十里,听说院长孟兴远与你祖父相交甚笃,就有劳十一郎亲自去一趟,替我请回这位名师,解我这日夜案牍劳形之苦啊!”
    “你怎么知道孟院长?”楚逸瞪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啧啧称奇不已,“九哥,你不会真的是什么神仙下凡吧?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
    “混小子,好的不学,怎么学着跟张五他们一起胡说八道了?”耿九尘哭笑不得,抬手一个爆栗弹在他的脑袋上,“怎么就兴你祖上是大安尚书,不许我家有传承?”
    “许许许,我哪敢不许!”楚逸抱着脑袋急忙告饶,“那九哥你家祖上何门何派?文臣还是武将?这掘地九尺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保密!”耿九尘拍了他一巴掌,“少啰嗦,赶紧去给我请人吧!请不回来人,就甭回来见我!”
    “这么急?”楚逸迟疑了一下,问道:“眼下不是该先对付兖州和密州援兵吗?等打下了密州,有了海商航道,可直通南安,到那时,孟院长他们说不定不请自来,何必现在去费那个力气?”
    这两日密州闭门不出,悄无声息,让他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安谧感,愈发担心北燕即将到来的援兵,更不愿在这个时候离开耿九尘。
    “让你去你就去!”耿九尘白了他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怎么?我说的话不管用了吗?还是要我下军令你才肯服从?”
    “去去去!九哥的话就是圣旨!”楚逸看到他一瞪眼,立刻在自己嘴上轻轻拍了一下,“在我心里,九哥的话比圣旨还管用!我这就去书院,别说孟院长,能请的人我一定都给九哥请来,敢不来的,绑也得绑来!”
    “呵呵!”耿九尘刚想再敲打他两下,他已经蹿了出去,看着小家伙清瘦的背影,他不禁笑了一下。
    还好,这一次,他要早早斩断那些叛徒不该有的心思,既然南安那些人自己都不想要这燕云之地,他也不必跟那些昏君贪官们客气,这地他要了,这地上的人,他也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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