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张平就睁开了眼睛。
    在他睁眼的一刻,他向左看了看,裴芸已经不在了。
    张平重新闭上眼睛,沉沉吸了几口气,然后坐起身来。另一边,袁飞飞睡得正熟。
    张平揉了揉眉心。他昨晚心思重,睡得太迟,否则身旁有人起身,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坐了一下,张平下了床。袁飞飞舔了舔嘴,转过头呼呼大睡。
    张平在屋子里穿好衣裳,然后推开房门。
    院子里,裴芸早已穿戴整齐,负手立于院中那棵老树旁,瞧着树干上的纹路发呆。
    张平反手将房门关好。
    轻微的声响引得裴芸转过身来。他看见张平,淡淡一笑,道:
    “平叔,早。”
    张平冲他点了点头。
    裴芸休息了一夜,神色比昨晚强了点,不过仍有些憔悴。张平看着他,少年皮肤本就白皙,而裴芸又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站在晨光薄雾之中,朦朦胧胧,让人瞧不真切。
    张平茫然之间,又觉得有些恍惚。
    在他犯迷糊的时候,裴芸走了过来。
    “平叔,怎么了。”
    张平回过神,冲他摇摇头。
    裴芸道:“昨夜休息得可好。”
    张平点头。
    裴芸道:“晚辈叨扰了。”
    张平又摇头。
    他同裴芸的谈话,基本就是点头和摇头,最多再加一个摆手。
    张平比划的东西裴芸看不懂,他又懒得回去拿纸写字,就听着裴芸轻声细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飞飞睡得很沉。”
    张平一愣,看过去,不过裴芸却看向院子里。
    “她很容易入眠。”裴芸又道。他想起之前袁飞飞在他家中的时候,躺在床上,没一会就睡着了。想到袁飞飞的睡容,裴芸忍不住笑了笑,道:“不过,她睡得着,却不代表心思浅。”
    裴芸看着院中的老树,静静道:“她不是没有心事,只不过,她的心事同其他人的不同,那些心事都伤不了她,她自然睡得容易。”
    张平站在原地,听着裴芸的话。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她。”裴芸道。
    这句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所以张平什么反应都没有。
    裴芸转过头,看着张平,道:“也许就是因为她这样的性子,才让我自小便动了心。”
    张平垂在身侧的两手忽然不可见地抖了抖。
    也不知裴芸到底瞧见了没有,他双眼黑漆漆的,看着张平。
    “平叔,裴芸有一句话,一直没有对你讲。”
    张平目光平静深沉,静静地看着裴芸。
    裴芸忽然冲他笑了笑,道:“平叔,多谢你。”
    张平一愣。他没有想到裴芸会对他说谢谢。
    他目光中的疑惑被裴芸看在眼里,裴芸又弯了弯嘴角,道:“多谢你将飞飞抚养长大,我知她身世不易,平叔肯收留她,抚养她,当真是菩萨心肠。”
    张平没有动,他的目光一直看进裴芸的眼眸深处。
    周围静极了,这个清晨几乎一丝风都没有,院中没有飞尘,没有落花,甚至没有鸟虫的鸣叫声。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一道声音。
    “平叔,你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亲人。你如她师,更如她父。”
    张平薄唇紧闭,在袁飞飞口中那道柔软的唇线,此时就像刀锋一样尖锐。
    在这样的神情下,就算是裴芸,也无法做到彻彻底底地面不改色。他在背后握紧拳,平稳声音,接着道:“平叔,五年来你尽心照顾飞飞,是不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他说完,没有等张平反应——因为他知道,张平也不可能有反应。
    “她小时曾与我说,老爷比她师傅还好,她今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裴芸面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更加乌黑。“平叔,飞飞性子好,人又聪慧,这整条街的邻里都喜欢她。只不过,大伙一直把她当男娃看待。可飞飞毕竟是个姑娘,不会总瞒下去。到时候若是坏了名节,又该如何是好。”
    张平听见这话,脸色更加深沉了,裴芸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在身后紧握着拳头,如同给自己打气一般,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平,神色几乎有些癫狂。
    “老爷,小芸也想尊称你为老爷。再过两年,飞飞要行笄礼,过了十五岁,她就可嫁——”
    裴芸话说了一半,再难开口,因为张平的一只手已经掐在了他的脸颊上。张平比他高出大半个头,身形又比他大了一圈,在面前一站,裴芸一丝光都看不到。
    张平没有使大力,但裴芸的脸颊仍被掐得通红。
    张平自上而下地看着裴芸,裴芸从那双眼睛中读到了最明白的意味。
    他在说——
    【小子,你好大胆子。】
    裴芸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因为张平有力的手指而变得有些畸形,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在笑。不仅是脸上,连眼睛里都是浓浓的笑意。
    他双手扶着张平的手腕,也不挣扎,只是单单的扶着。
    “老爷......”裴芸开口艰难,但张平一丝力气都没有卸下。
    “外人都道......飞飞是你的孩童......小时、她、她便是‘铁铺的小公子’,还是你让她这样说的......你忘、忘了么......”
    “你想让她今后......今后如何在、在崎水城生活......若是背上‘以身......侍父’的名声......”
    裴芸察觉那双铁臂更加用力,他眼中充血,看着淡蓝色的天空,眼底却是真的含笑了。
    就在他要失去知觉前,张平松开了手。
    裴芸扶住墙壁,痛苦地弯下腰。手掌紧紧按着胸口,不过,他却没有出声。一声都没有。
    张平面如罗刹,凹深的眉目在静谧的清早,显得格外阴森。
    裴芸微微换过神,依旧弯着腰,低声道:“老爷,你别恨我......”
    张平冷冷地看着他,却看见地面上抹开了的水滴印。
    “你别恨我,飞飞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你,我求你别恨我......”
    裴芸没有抬头,声音带着涩然。
    “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从前我以为,只要我肯等,将来她一定会同我在一起。可是如今......”裴芸的指尖在手掌里抠出了血,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我从没想过,日子会过得这样快,好多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怕我等了一辈子的事,到头来也是这样的结果。老爷,我等不了了,我求你应承,没有她我真的活不了了......”
    张平看着裴芸弯垂的腰背,听着他颤抖的声音。
    许久过后,他才恍然发现,此时的裴芸,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童。
    十几岁的孩童而已......
    他叫他平叔,当真是对的。
    张平缓缓垂眸,看着自己刚刚伸向那个少年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厚干燥,骨节分明,纹路清晰,布满了老茧。不管在谁的眼里,这都是一只老旧的手掌。
    他马上三十了,而飞飞,今年不过十三岁。
    他看着裴芸,又想起昨晚自己的种种阻拦。想必这孩子,早已经明了。
    他刚刚动了怒,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动了杀机。
    为何呢,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那孩子将隐晦的心情拔了个干脆。裴芸说的没错,因为没错,他才会想要杀了他。
    “呵......呵呵呵......”
    张平笑了。
    裴芸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张平的声音,他笑得声音并不好听,就像漏气的锣鼓一样。可是......裴芸又想,这笑声是如此的无奈,又是如此的凄凉。
    裴芸捂住自己的脸,他忽然不敢看张平,也不忍心听这样的笑声。他只能颤抖地、不住地道:“老爷,你莫要恨我......你莫要恨我......”
    张平缓缓探出一只手,拉在裴芸的胳膊上,让他抬起头来。
    【若她愿意,十五岁,我便将她许配给你。】
    裴芸不懂他的手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从张平的神色中读出来了。
    需要张平用这样苍白的脸色说出的话,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裴芸这么近地看着张平,近到他脸上的细小疤痕,眼角嘴角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刚刚那句话比划完,张平瞬间像是老了几岁一样,再提不起兴致做些什么。
    裴芸心里酸痛,低声道:“老爷,我会像飞飞一样待你的,我们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张品笑了笑,轻轻点头。
    袁飞飞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打着哈欠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坐在树下休息的张平。
    他垂着头,看着地面。袁飞飞走过去,笑嘻嘻道:“老爷,数蚂蚁呢?”
    张平没有动。
    袁飞飞坐到他身边,又打了个哈欠,道:“怎么,哭包子呢,亏他几天没睡,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张平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人却还是没动。
    袁飞飞看着他:“老爷,你怎么跟块石头似的。”她拍拍张平的背,“别把自个埋起来啊,我看看你。”
    不过,任凭袁飞飞怎么闹腾,张平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
    最后袁飞飞认定张平是在乱发脾气,她拍拍手,站起身,对张平道:“老爷,你不起我可起了。等下我要出去呢。”她见张平仍旧没动静,又道:“那我走了,晚上我会回来吃饭的。”
    说完,她到火房捡了点咸菜吃,便出门了。
    走之前,她看到张平依旧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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