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知道这场赐婚,她这当娘的,一颗心挂得高高的,始终落不下来。
    顺嫔坐在上首,看着堂下一对璧人郑重其事地叩拜问礼,举止间不见半分敷衍,小姑娘形容谦和,样貌灵气俊秀,压根不似宫闱传言那般,顺嫔心下大慰,欣慰地抬头看了看贴身女使采萍。
    采萍埋头,态度十分恭谨地将新王妃扶起。
    顺嫔眼眶发酸,垂了眸,拿丝帕抹了抹眼角,张了张口,却半天说不出话。
    徐慨眉头一皱,“好好的,母妃哭什么?大喜日子...”
    徐慨话没说完,被含钏拿眼一横,后面的话便咽在了喉咙里。
    小儿女的这场官司被顺嫔看在眼里,心中一喜,自家这活阎王,算是遇上克星了!
    “母妃这不叫哭,叫欢喜。”含钏手放在膝上,看向顺嫔的目光亲近友善。
    梦里,顺嫔娘娘待她很好。
    顺嫔,本身就是一位极温和且市井的一个人,在宫中多年也没改掉市井里的那些小脾气。
    比如双陆打输了,会将牌一推,一边絮絮叨叨手气不好,一边约她下次再来;
    比如吃到好吃的果子,品到好喝的茶叶,会惦念着千秋宫的儿子,有时候送出去一把金瓜子,就为了给儿子带块儿乳酪点心;
    再比如,圣人赏下的东西,顺嫔像一只硕鼠一样,全都偷偷摸摸藏起来,无论大小,都给儿子留着...
    噢。
    也会唠唠叨叨的,把徐慨念得个心烦,见儿子脸色不好时,顺嫔又有种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眼眶一红,叫那臭脾气的儿子想发火也不知从何发起...
    顺嫔就像一个爱操心又大咧咧的母亲。
    就像...每一个人都曾拥有的那种母亲。
    只可惜梦里徐慨太多沉默,许多话、许多心思都被他挖地三尺埋起来,不仅埋,还拿个铁锹把土都给夯实了。
    直到意外到来,许多没说出口话,就成了诀别和遗憾。
    小娘子一笑起来,嘴边两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上挑眉眼带来的冷冽与清澈,多了几分长辈喜欢的甜和柔,“王爷今儿个入宫前很高兴,一直在同儿臣念叨承乾宫的桔子,说哪处的桔子都没您这处的好吃。”
    以前,徐慨说过顺嫔赏过他桔子吃的。
    含钏抿嘴笑,她也不算张口胡说吧?
    徐慨一愣,抿抿唇没说话。
    顺嫔眉眼一下子柔缓了许多,“若是爱吃,母妃往后都给你府上送。”
    徐慨脸色一白,埋了埋头,倒是没多说什么。
    回府的马车上,含钏心绪很好,一边挑开马车帘子,一边口中轻声哼着歌。
    徐慨好笑地看着自家小娘子,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这小娘子,怕是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谁!
    第二天一早,秦王府的门房就被敲开了,十来筐黄澄澄、皮亮亮的桔子装在竹筐里流水似的抬了进来,含钏坐在正堂目瞪口呆地看向徐慨,徐慨瞬间乐了,顺手从筐子里拿了只桔子出来,三五下给剥了皮儿,连同桔子瓣儿的经络一并理了下来,递到含钏嘴边。
    徐慨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叫您能?你在母妃跟前说了一样东西好吃,她能连续三年给你做...我小时候练字儿,先生三令五申甭中途断笔,母妃担心我上火,偷摸削了碗梨子藏在袖兜子里带进来,趁先生不注意,就从我咯吱窝下头往我嘴里塞...”
    徐慨做了个动作,右手别扭地从咯吱窝里钻出来。
    把顺嫔娘娘的母爱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看就是被荼毒过深,甚有感触。
    含钏一边嚼着桔子,一边“噗嗤”一声笑出来。
    挺好的。
    顺嫔娘娘的市井气与真实不伪,约莫抵消了徐慨成长时期,很大一部分的自卑和坏情绪吧?
    她若是有幸能成为这样单纯的母亲,就很好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红糖姜茶
    现在考虑当母亲这回事,为时甚早。
    嗯...
    但看徐慨那副辛勤耕耘、不知日夜的样子,含钏私心觉得距离当母亲,或许也不远了。
    那十几筐桔子,在含钏处得到了善终。
    开玩笑!
    一个大厨,岂能有料理不了的食材?
    嗯...就算这个食材有点多...
    含钏泡了两缸冰糖桔子酒,又熬了两缸甜甜蜜蜜的桔子酱,分了一缸给齐欢和老左,又分了一缸给承乾宫里的顺嫔娘娘,最后剩了一筐,回门的时候就一并提着拐了弯回曹家了。
    回门按理说要起个大早,准备带回娘家的礼物,精心打扮打扮自己,再提早出门规避路上可能发生的拥堵...
    可含钏完全没有这种困扰。
    因为,娘家就在隔壁。
    含钏和徐慨不急不缓地用过早饭,小肃扛了一筐桔子,李三阳拎着两盒裹得牢牢实实的礼品盒子,刚出秦王府的门,跟着就拐进了娘家。
    曹醒早在影壁处等着了,背着手逗鸟溜猫似的在回廊闲逛,见含钏回来了,先把自家妹子上下打量一番,再抬了抬下颌,不轻不重地和徐慨算是见了礼,跟着便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刚入正院,固安县主便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两个小的跟薛老夫人见了礼,又去小祠堂给曹十月和贺华生上香。
    徐慨神色很肃穆,手执三炷香,极为严肃地磕了三个头,像是在做什么承诺。
    待一套流程下来,曹醒请徐慨去湖心别院喝功夫茶,固安县主、薛老夫人拉着含钏进了内室。
    薛老夫人拽着含钏从头看到尾,隔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看向固安县主,“...就怕两个年轻人行事不知轻重...”
    她可是知道徐慨夜探香闺多少次的!
    那频率之高,都算得上曹家的编外人员了!
    这么高频率的相处下,两个年轻人却也能把持底线实属不易,可她也担心,一旦顺理成章,年轻人会不会不知餍足...郎君倒是没关系,伤不了根基,女儿家就难了,万一伤到哪儿、累到哪儿,往后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薛老夫人这担心,不敢宣诸于口。
    有无声炫耀之嫌。
    别人家嫁女儿,要么担心女儿在婆家受欺负,要么担心女儿和姑爷感情不好要干仗。
    他们家担心女儿和姑爷感情太好...
    你说,这讨不讨人嫌?
    薛老夫人拉着含钏的手,如今见自家孙女盘了头,一副妇人打扮,面色红润,眼眸光泽,一看就是受委屈的,再细看看肤容细腻,眼下一点乌青都没有,面颊就跟熟透了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想来两个年轻人也是有克制的。
    薛老夫人呼出一口长气,把含钏拢在怀中,仔仔细细地教,“...月信前后,可不能由着老四胡闹。小夫妻恩爱是好事,可凡事要以自己身子骨为重。”
    薛老夫人看含钏一张脸从下巴颏红到耳朵尖,知道含钏不爱听,可小辈儿不爱听,有些话她也得说!
    成婚前不说,是害怕钏儿受不住。
    如今趁小夫妻恩爱情浓,把话说透了,她也算对得起月娘了!
    薛老夫人再道,“若是老四实在熬不住,你且看看水芳手下的那两个丫头,是去年祖母从江淮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叫玲珑,一个叫噙环,你就把这两个丫头带在身边——她们的家人都在江淮,都被曹家捏在手里,翻不出什么浪来!”
    固安县主轻声劝,“老太太...”
    薛老夫人手一扬,把孙媳妇的话堵在喉咙里,厉害道,“看人好时,千般好;看人不好,万般错。咱们家需未雨绸缪,想在前头!”
    含钏笑了笑,不跟小老太太争,一应颔首说,“知道了。”
    小老太太准备下来是应当的,只是用不用得上,就看徐慨了。
    只是如今,含钏倒是觉得不至于。
    在梦里,徐慨除了张氏一个正妃,也只有她。
    甚至连张氏的正院,徐慨都不太常去。
    若真是有需求,或是熬不住,梦中,徐慨就有资格享乐女人。
    可他也没有。
    薛老夫人又拉着含钏说了许多,小老太太絮絮叨叨的,一直拉扯到用午膳,待用过午膳,曹醒与徐慨走在前头,固安县主和含钏走在后面,固安县主步伐放得缓慢,含钏知道这是有话要同自己说。
    果不其然,固安县主神色平和,笑眯眯地开了口,“有时候,老太太的话也别都听。”
    含钏也笑起来。
    固安县主眼神落在不远处曹醒的身上,“别去考验男人,若自己心里不想,连犯错的机会都不要给男人留。”
    固安县主伸手帮含钏理了理耳鬓边的发丝,神色慈和大气,“很多事并不是大家都这样做,就是对的。自己成了亲,心里要有成算,什么陪嫁的通房,赏赐的妾室,各方塞过来的美人儿...不同的人,该怎么解决,自己要有数。”
    所以嫂嫂是怎么解决的?
    含钏张了张口,隔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声。
    固安县主笑意更甚,“我不解决女人。”
    固安县主顿了顿,“我解决男人——我告诉你哥哥,只要他身边出现了第二个女人,我带着人马就去草原,潇潇洒洒、快快活活的,叫他一辈子找不到我。”
    嗯...
    像是固安县主做得出来的事儿。
    含钏笑眯了眼,余光一瞥,总觉得自家哥哥的脊背向下弯了好几分,不似往前那般挺得笔直...
    有些事儿,就念叨不得。
    回门不到三天,含钏的月信就如期而至,许是小时候受了灾,含钏每次来月信都要去掉半条命,小腹坠胀得像挂了一坨秤砣,小腹里面绞痛得又像吞了几把剪子,打不起精神,浑身上下都觉得凉。
    小双儿与水芳训练有素地准备月信带、暖壶、熏屋子的线香、红糖姜水。
    含钏就捂着汤婆子,窝在铺得厚厚的软榻上,眯着眼忍痛。
    徐慨下了朝一进屋,就见含钏脸色卡白地躺着,正堂屋子里关得密不透风,暖烘烘的还若有若无地飘散出香气,想起上回自己勾的那本黄历书,心下了然,自自然然地歪坐到含钏身侧,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捂住小娘子的小腹。
    “...这日子对不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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