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客舍,壮汉一把推开门。
    门扇应声而开,周希远最先进去,看到里面有个女子独自背身坐在桌边。背着身看不到她的眉眼,唯有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一身飘逸的白衣揉得皱巴巴的,背影却十分袅娜。
    他愣了愣,看向那壮汉。
    壮汉忙解释道:“这是汾阳王妃,京城托付在下送来的厚礼。”
    “你说谁?汾阳王妃?”周希远几乎怀疑是听错了,拧着眉诧然看向那壮汉。
    外头周希逸原本闲散观景,听见这话骤然变色,两步跨入门中,绕过长兄走到桌边,立时看清了阿嫣的脸。
    熟悉至极的眉眼,曾令他惦记许久念念不忘,此刻重逢,几乎如在梦中。只是先前相遇时,她都是顾盼照人、神采奕奕,这会儿神色憔悴,落寞安静,瞧着十分可怜。
    他不可置信,只愕然看着阿嫣。
    阿嫣反而比他镇定许多。
    毕竟,这一路走来,她已无数遍揣测过这伙人的意图。进了渝州地界后,她愈发笃定,对方是想把她交在周家手里。虽然猜不出背后是何人所为,但剑南跟河东的微妙关系她早就听谢珽提过,亦知她落入周家手中,必将成为牵制谢珽的棋子。
    下三滥的臭招数,却直戳软肋要害。
    阿嫣心中暗恨。
    此刻看到周希逸这张脸,她的脸上也殊无笑意,只悄然攥紧袖中的手,瞥向与他同行的男子。
    周希远也看向了她。
    最初的惊愕过去,那壮汉又报了一次阿嫣的身份,还将阿嫣先前佩戴的那枚彰示身份的玉佩递了上去。他未料天上竟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见幼弟傻愣愣站着,不由拍了一巴掌,“老叶说,你进宫赴宴时见过汾阳王妃。是她吗?”
    “她——”周希逸微顿,心中闪过迟疑。
    他很清楚,阿嫣以汾阳王妃的身份流落到剑南,绝非好事,至少对父兄而言,这是个有大用处的肥羊。
    他下意识不愿让她卷进来。
    但同样下意识的,他要为周家着想。
    一瞬迟疑,周希远听随从说过弟弟在京城贪色挨打的事,见他如此,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喊老叶进来,“这是汾阳王妃?”
    老叶当即指认了身份。
    周希远再无迟疑,没想到诚王果真送了个极厚的礼物过来,立时抚掌大笑。
    他是周守素的长子,自幼便立志要接过军政大权,儿女成群后,对美色亦无贪图,只将全幅心思放在前程。见阿嫣憔悴成那样,衣服也皱巴巴的,虽觉这弱美人姿色极佳,却不愿多耽误工夫,命人给她寻了套衣裳,而后看守起来,明日启程去给父亲道喜。
    周希逸似有迟疑,却没敢表露,瞧出阿嫣心绪极差后,亲自去挑了套衣裳,又命人备了丰盛晚餐给她送来。
    阿嫣却没心思搭理他。
    周家是何情形她并不清楚,但看得出来,周希逸这位大哥不是善茬,想必周守素也是同样的意思。
    剑南山高水险,自成一方天地。
    她若真的被带到锦城,哪怕设法从周家手里逃了出来,想要越过剑南的千山万水逃到谢珽的地盘,也是千难万难。而时隔半月,以谢珽的能耐,未必猜不到这场劫持背后的意图,推测出她会被送往何处。
    不知他会否来救,却总得尽力一试。
    哪怕希望极为渺茫。
    她从布袋取出一枚耳坠,将上头的银钩拽下来绕在珊瑚手钏上,又推开窗扇,将另一枚耳坠挂在沿街的窗槛。
    翌日清晨,周希逸兄弟俩早起启程,给阿嫣寻了辆不甚起眼的青帷马车。毕竟这她好些天都饿着肚子没缓过来,脸色也十分憔悴,若骑马赶路病倒了,反而平白添麻烦。
    阿嫣并未反抗,裹着披风老实钻进车厢,只是数日颠簸挨饿后腿脚有点发软,登车前不慎摔了一跤。
    旁人瞧见,也没留意。
    这一日恰是个雪天,剑南气候比河东暖和些,冷雨夹杂雪花飘过来,路上很不好走。
    磕磕绊绊的赶了整日,也没走太远的路,周希远为此很是懊恼,傍晚投宿时脸色便也极差。
    阿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碰着横眉冷眼也没敢吱声,吃了饭后躲进屋里当鹌鹑。那兄弟俩似乎在屋里吵了一架,她也听不真,只是推窗望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雪,寻丝线吊起耳坠。
    或许无济于事,却至少是个盼头。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次日又逢风雪阻隔,周希逸兄弟俩披着蓑衣都一身狼狈,路程走得极慢。
    阿嫣深觉老天总算开了眼,暗祷这雪能下得再大些。
    周希远显然不这么想。
    连着两日道路难行,最初天降馅饼的喜悦过去后,他终是有些烦躁了。这日晚间投宿在城中官驿,便命人另行备马,明日无论如何都得弃了那辆马车,骑马冒寒赶路。
    阿嫣听了,暗自着急。
    晚上躺在床榻,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眼眶好几回湿润都被她憋回去。正自烦闷时,窗扇处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她原就紧绷着神经,期盼能有人来救,听见这极轻微的动静,立时抬头望了过去。
    便见窗口黑影一闪,有道熟悉而劲拔的身影越窗而入。
    阿嫣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比个噤声的姿势,放轻手脚到了床榻边,才将脸上遮盖的黑布揭去,“是我。”
    熟悉的俊眉修目,在暗夜里清晰分明。
    他总算是来了!
    阿嫣鼻头泛酸眼眶骤热,泪水扑簌簌的便涌了出来。
    第97章 偷人   将阿嫣背在身上,与徐曜迅速离去……
    深秋一别, 两人已许久不曾见面。
    昏暗的天光照入床帏,阿嫣睡觉时并未宽衣,只将外衫解去, 里头中衣仍穿得严实。满头青丝披散, 衬得那张脸格外娇小。离别时顾盼生姿的人,此刻格外憔悴, 脸都似瘦了一圈。惯常娇丽含波的眉眼间惊恐未消,却又漫起惊喜。
    她望着他, 泪如珠落。
    谢珽心头痛极了, 跪坐在榻上, 将她紧紧揽进怀里。他身上仍有深冬寒夜冒雪而来的湿冷, 掌心却是滚烫的,在她背上温柔安抚。
    阿嫣小声啜泣, 将哽咽闷在他胸口。
    泪水打湿胸前的大片衣裳,铺天盖地的惊喜几乎将她淹没。像是沉浮海中的人终于登上舟楫,有他在身边便无可畏惧。她憋了许多话想跟他说, 但身在龙潭虎穴,最先出口的却仍是担心——
    “夫君怎么亲自来了?”
    声音极力压低, 阿嫣想起周希远这两日的行径, 眉间迅速浮起担忧, “若被他们察觉, 定不会放过的!”
    “放心不下你。”谢珽的眼底熬出了血丝, 声音都是低哑的, “我来迟了。”
    阿嫣轻轻摇了摇头。
    先前她被困在马车动弹不得, 落到周希远手里后身体尚未恢复,更没机会逃脱。乱局中身如草芥,她一直盼着谢珽能派人来救她, 免得到了锦城更为棘手。
    却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深入虎穴有多危险,两人都很清楚。
    此刻也不是细说的时候。
    客房两侧分别住着周希逸兄弟,外头的防卫虽比不上王府,却也不缺带剑的好手。客栈之外,州城防守也颇严密。
    阿嫣跪坐起来,双眸尚且泪意朦胧,凑到他耳边时,声音却竭力镇定,“带我到剑南的是个商队,说是京城托付的。周希远待我也毫不客气,必是打算扣为人质,拿来要挟夫君。他们兄弟俩亲自来,虽然没张扬,暗里应该有不少人手。”
    “我知道。”
    谢珽颔首,指腹摩挲她脸颊,“我会在城外动手。”
    “不能让他们猜出身份!”
    “嗯。”谢珽见她可怜成这样还惦记着他安危,愈发心疼,恨不得立刻将她抱走。但若此刻动手,他没法带着阿嫣连夜出城,等周希远察觉后封城搜查,无异于瓮中捉鳖。
    他只能克制,低声叮嘱,“照这天气,明日晴不起来。你须设法拖延,尽量别进城池,旁的事情交给我。”
    阿嫣应着,又问大约该拖多久。
    谢珽遂抚平床褥,先画出两个圈标记出此处和锦城的位置,推测出周家兄弟会走的路,继而又圈出几个地方,说了彼此距离。而后道:“这几处客栈都在城池外,方便逃脱。住在哪儿都行,不必太刻意。按雨雪天的脚程,明日巳时中启程最好,若动身早了,路上走慢些。”
    阿嫣认真记下。
    屋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是周希远的随从在巡逻。
    两人暂且噤声,等对方走远,阿嫣才催促道:“有夫君在,剩下的事我绝不会害怕。夫君快走,免得被察觉。”
    眸中尚且泪光盈然,唇边却已勾起笑意。
    分明是不愿让他担心。
    谢珽摸了摸她脑袋,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低声道:“那串珊瑚不必惦记,我会拿回来。”
    “好。”阿嫣笑而颔首。
    试图求助时,挂到窗畔的耳坠还在其次,她真正寄予厚望的其实是珊瑚手钏。
    那是她大前年过生辰时徐家祖父送的。
    珊瑚珠精心雕刻,中间搭配了甸子,做得十分漂亮,阿嫣初见时便爱不释手。那会儿她少女心性,多宝阁上藏了好些精巧细致的金玉玩物,当中有个白玉打磨的兔子,大小跟珊瑚珠相仿,她一时兴起坠上去,再没往下拿过。
    后来嫁到魏州,也将它带了去。
    只是比起玉镯等物,她这手钏吊了个兔子,与王妃端庄的身份不大相宜。是以,这手钏她多半是闲居家中时佩戴,偶尔发起呆来,手指捻着白玉小兔琢磨心事,没准儿还能磨出点灵感。
    她身边的人,不论是玉露和嬷嬷,还是司裕、徐秉均他们,都认得这个东西,谢珽还曾拨弄过那玉兔。
    这回去裴家赴宴,冬日里层叠的衣衫遮着手腕,无需费心搭配,她随手就挑了戴惯的这串。
    被困之后,能用的东西少之又少。
    她那日假装在车前摔跤,将手钏挂在车轮半遮半掩的地方,便是存了微渺的希望。盼着一路走过,若是恰好碰到谢珽手下的人,能凭着露出少半的珊瑚和白玉兔子勾起注意——至于周希远兄弟俩和车夫,从近处不太会留意。
    却未料当真奏效了。
    阿嫣庆幸之极,待谢珽离开后便和衣而睡,为明日养好精神。
    ……
    客栈外,谢珽飘然而出,在一处民居落脚。
    他已经等候太多天了。
    入蜀之后他并未去周守素的老巢锦城,而是将人手布在山南和剑南交界的几处城池。
    茫茫人海里,想寻找被藏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在河东时,陆恪的人手能肆意搜查,尚且没能留住贼寇,如今要隐匿行迹,在周家地盘上找人,更是难比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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