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一年,秦国夫人从皇后的静德宫回来,面色惨白。魏珫越发肆意妄为,从前还会命人将她清洗干净后再送回府中,如今却连遮掩也懒得,秦国夫人身上只套了一件裙袍,腿间干涸的白浊都未被擦去。
    秦国夫人被玩弄得狠了,如一尊失了灵魂的漂亮傀儡一般,眼神空寂灰败,还未回府,她便倒下了。
    魏珫今日不知为何说漏了嘴,原来是他害得她的丈夫中敌奸计战死沙场。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至死也不明白,害死他的竟然是他所效忠的帝王,只因他有个艳冠群芳的妻子。
    一瞬间,她觉得血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千斤重担,一下压垮了她。
    倾城之貌,竟成了自家丈夫的催命符,得知真相的她,如何不怨憎悔恨。五年了,她曾想为了父母亲儿忍下这屈辱,但如今觉得她可能坚持不下去了。
    恍惚间她想起,从前初次识得魏珫时的场景,少年情郎含笑向她介绍着一位衣着精贵的公子,告诉她那是皇七子。当时那个人脸上扬着亲切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如今却变得面目可憎,丑陋不堪。
    秦国夫人倒下的时候,马车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东钧听到响动,在巷子里勒马停车,掀起帘子一看,秦国夫人面如金纸倒在车厢,衣衫不整。
    东钧从马车的暗格里抽出一条薄被将她裹住,防止她春光外泄,然后往她脉搏一探,难得慌了神。
    “东钧。”秦国夫人叫出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沙哑,却仿佛能挠到人的心尖上。
    东钧一直以为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原来她竟记得。
    “我马上去寻董太医。”东钧急忙道。
    “不用。”秦国夫人定定看着他,就算她神色灰败,她也依旧是个惹人怜惜的美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东钧觉得她的眼睛仿佛是刺目的太阳,照得他如青天白日里的鬼一般无处遁形。强忍着没有闪避她的目光,可那没有得道修行的小鬼怎么逃避得了阳光,最后只得垂下头,不敢再看她。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秦国夫人的脸上的神情,是东钧不明白的哀伤,“很多事情你都不懂,不懂就不会恨,也不会难过。”
    这是秦国夫人第一次对东钧说出这样的话,东钧不解,他觉得矛盾,因为在秦国夫人身边这些年来,他可以感觉到,秦国夫人不喜欢他不懂,可现在为什么又要说羡慕。
    秦国夫人看到东钧的表情,明白他又在困惑,于是轻轻笑了一下:“我要死了。”
    东钧第一次觉得死亡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嗓音干涩地说:“不会的,我马上让董太医来,他会治好你的。”说着他就要继续驾车,秦国夫人拉住了他的手。
    “没用的,没有谁能够治好我。”她已然灯尽油枯,撑不下去了。
    东钧紧紧握着马鞭,陡然发现秦国夫人青鸦一样的发间有了白发,她每日都在枯萎。
    “东钧,不要惊动任何人,马上送我回府。”秦国夫人握着东钧的手,她的手很软,也很冷。他还记得从前这双手抚摸在自己身上时,是可以烧起来的,怎么突然变冷了。
    秦国夫人气息奄奄,东钧此刻应当是立即带她去寻董太医,再禀明魏珫才对。但或许是时隔多年秦国夫人再次触碰了他的身体,又或者是秦国夫人的手太冰凉,他觉得此时自己只能按照她说的话去做。
    他缓缓点头,道出一个“好”字,扶着秦国夫人重新坐好后,驾着马车飞快回到了将军府。
    到达将军府时,秦国夫人已经昏睡了过去,东钧抱着她从暗门一路到卧房,苏蔷快速迎了上来,见到秦国夫人的模样后又惊又怒,恨声对东钧道:“还不去请董太医来!”
    东钧眼神一暗,低着头道:“夫人说不用。”说着转身出去站在门外,帽檐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秦国夫人陷入了混沌的梦中,梦里零碎出现沉长端的身影,少年肆意又顷刻白首,仿佛一生须臾短暂,又仿佛极其漫长。
    “阿玉啊阿玉,我们为什么总是分离呢?”他这样问她,脸上是浓浓的思念。
    秦国夫人想回答说他们永不分离,话未出口,沉长端就消失了,她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已在府中,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夫人!”苏蔷见她醒来,焦急问道,“哪里不舒服,可要传董太医?”
    听到苏蔷的声音,秦国夫人回过神来,面对苏蔷,她有了可以诉说仇恨的同盟,于是她紧紧抓住苏蔷的手,咬牙切齿道:“是他,他承认了,是他害死了我的丈夫!”
    “为什么?”苏蔷难以置信,满腔愤恨涌上心头。魏珫简直就是恶魔,大将军一片赤胆忠诚,视他为明君,为他俯首卖命,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缘由,但觉得实在荒谬,所以不愿相信。
    秦国夫人神色悲凉:“只怪他娶错了妻。”
    “畜生!他一定会下地狱,不得好死的!”苏蔷哭着发出咒骂,随后又无力地低下头,魏珫手握滔天权势,是这晋国最尊贵的人,要如何才能让他得到报应?
    兴许是秦国夫人也想到了这点,她缓缓将那份恨收入心底,对苏蔷道:“苏蔷,你知道吗,我有些累了,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过着炼狱一般的日子了。”
    “夫人……”苏蔷心中哀恸,泪流满面握着秦国夫人的手。那双手冰凉冰凉的,像极了她的心。夫人这回,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秦国夫人问苏蔷:“你会怪我吗?”
    苏蔷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会,我怎么会怪夫人。”
    秦国夫人对苏蔷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脸,道:“莫哭了,去叫大少爷过来。”
    “是。”苏蔷哽咽着应了一声,抹了抹眼泪,亲自去唤沉恒迦,只留下东钧一人守在门外。
    沉恒迦刚下学回来,身后还跟着魏殊,二人亲密无间说笑着,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谁家的两个翩翩少年郎。苏蔷跑了一路,见到沉恒迦和魏殊亲密说笑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狗皇帝如此对待夫人,夫人却还要帮着他养儿子,将魏殊视为己出又有何用?
    虽说祸不殃及子女,魏殊也是苏蔷看着长大,如今却不得不迁怒。
    沉恒迦当先发现了苏蔷,见她眼睛通红着,神色有些扭曲痛苦,疑道:“苏蔷姑姑,你怎么了?”
    苏蔷强忍着泪意道:“大少爷,夫人唤你过去。”
    沉恒迦不知为何心中一沉,也不多言语,直接飞奔去了秦国夫人的寝居。
    魏殊倒不似沉恒迦这般多心,只是见苏蔷的神色心中说不出的奇怪,跟在沉恒迦身后一起去见秦国夫人。
    苏蔷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到了秦国夫人居住的秋水居,沉恒迦当先一步推门进去,魏殊跟在他身后,却被苏蔷唤住:“四皇子,你不可以进去。”
    魏殊一愣,停下了脚步,有些委屈道:“可是……”他生得极好,像他的生母薛淑媛,形貌昳丽,府中谁都不舍得让他受了委屈。若是往常见他这般模样,苏蔷肯定心软,此刻她迁怒于魏殊,便面色冷漠越过他进了房间,关上了那扇门。
    那扇紧闭的门扉,隔出一方天地,叫魏殊心烦意乱。
    魏殊趴在门窗前想偷听,伸出手指舔了口唾沫,准备捅破了那窗户纸,一直站着跟雕塑一般没动静的东钧看了他一眼,魏殊手一顿,只好强忍着好奇放下,在院子里转圈圈打发时间。
    沉恒迦早就忘了自己的小尾巴魏殊,因为秦国夫人面色惨淡躺在床上,令他莫名胆战心惊。
    “娘,你怎么了。”沉恒迦上前半跪在床榻前,眼中是担忧与惊慌。
    秦国夫人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靠在软枕上,她几次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才能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出口。心念几番来回,秦国夫人只觉气血翻涌,而后呕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苏蔷着急,硬是将金绡帐给扯出了个窟窿,跪在秦国夫人面前带着哭腔唤道:“夫人!”
    “娘,你别吓我!快叫太医啊苏蔷姑姑!”沉恒迦被秦国夫人吓得脸色一白,抓着秦国夫人的手都在抖。秦国夫人那双手冰冰凉的,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一样。
    秦国夫人看了苏蔷一眼,苏蔷拭了一下眼角起身重新退在一旁。沉恒迦惘然看着苏蔷,不明白为何娘亲忽然病重成这样,也不见寻个太医诊治。
    他今年十叁岁,还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半大少年,幼年丧父这般天塌下来的大事,是靠着秦国夫人撑起将军府的这片天。而如今,这片天也似乎要塌了,突然得叫人实在难以承受。
    “恒迦,你如今十叁岁,是个男子汉了,往后将军府,就要靠你撑着了。”秦国夫人哑着嗓子,艰难说道。
    沉恒迦摇头,不愿听秦国夫人交代遗言一般的话。
    秦国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沉恒迦!”随即她又压低着嗓子,强忍着什么一般痛苦,“你爹不是中了北周埋伏战死的,他是叫魏珫那贱人给害死的。”
    听到秦国夫人直呼帝王名讳,还用了“贱人”这等忤逆恶词,沉恒迦更加茫然,但他又不傻,秦国夫人既然敢说,肯定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丝念头从脑海浮现,他犹豫道:“是因为‘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
    “是,也不是。”秦国夫人扯开身上的薄被,露出里面衣不蔽体的长袍,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着各种青红发紫的伤痕,鞭痕,甚至颈脖上还有勒痕,脖子往下的暧昧痕迹尤为刺目。
    沉恒迦一愣,随即又马上反应过来,虽未经人事,但也知晓那是什么,气血直上心头,怒道:“是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秦国夫人用薄被重新将自己裹住,古怪一笑:“他为什么不可以,他是皇帝,生杀予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起魏珫令人作呕的要挟,她忽然转头对苏蔷说,“让东钧去把云河带来,快去!”
    苏蔷瞧秦国夫人的模样,猜到她的心思,这样的苦难,若是让云河也遭受,如何不叫人痛心。
    沉恒迦以为是要让云河也知道这份仇恨,阻止说:“不可,妹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要杀了她!”秦国夫人状若癫狂,差点从床榻上摔下来,幸而沉恒迦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秦国夫人仍在高喊,“东钧!”
    东钧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比常人要好,听见秦国夫人喊自己的名字,迅速推门而入。
    秦国夫人见东钧进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颓然跌坐,她盯着东钧道:“东钧,杀了云河,杀了她!”
    东钧沉默,沉恒迦惶恐不已:“不可以!娘!那是云河啊!”
    秦国夫人定定看着沉恒迦:“只有她死了,往后才不会受我这般的屈辱。”
    沉恒迦这才明白秦国夫人的心思,但他不忍心年幼的妹妹就这般死了,哭着劝道:“娘亲,妹妹还小,我长大后会保护好她的,你不要死,妹妹也不要。”
    两行泪从秦国夫人眼中落下,她恨声对沉恒迦道:“你该如何保护她?今日若念一时仁慈留她,往后她长大了,受我一般的耻辱,你该如何?你便又忍心吗?!”
    声嘶力竭后,她缓缓躺下,捂着脸无声落泪,而后低声一叹:“我又何尝忍心,可我实在无用——”她的一双儿女皆乖巧懂事,为什么却投生到了她的肚子里?
    秦国夫人字字诛心,沉恒迦紧攥着拳头沉默,有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
    苏蔷哭着开口:“夫人,小姐若是随你去了,你让大少爷该如何?沉苏两家,又该如何?”
    秦国夫人闻言一愣,是啊,恒迦一人,该如何承受魏珫的雷霆之怒,还有她的父兄亲属……可她只是太不忍心罢了。
    思及此,秦国夫人咳出一口心血,反倒平静了下来,静静看着东钧:“我若死了,你会不会将我的尸体交与他?”
    “会。”东钧没有办法撒谎,魏珫对他下过死令,对于秦国夫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已经违背了职责没有把将死的秦国夫人送到董太医手中,他不能再把她的尸体留在将军府。
    沉恒迦极其愤怒地瞪着东钧,秦国夫人像是早就知道东钧会这样回答一下,露出讥讽的神情,然后对沉恒迦道:“沉恒迦,我死了之后,你在这里点一把火,将我的尸体焚毁。”
    “不……”沉恒迦不住摇头。
    秦国夫人拔高了音调:“你若不将我的尸体烧了,魏珫那狗东西会做的事,只会比你想象的要龌龊不堪!”
    沉恒迦泪水涟涟,悲愤欲绝,秦国夫人看向东钧:“东钧,答应我,告诉魏珫,我回府时,一切如常,是我屏退了下人自己打翻的烛台,其他的,你一律不知。这是你欠我的,明白吗?”
    听她这样说,沉恒迦和苏蔷心中的哀怨都凝固了几分,皆警惕地看着东钧。若是被魏珫知道他们知晓了大将军真正的死因,魏珫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东钧面露难色,秦国夫人隐有逼迫之意:“你欠我什么,可还记得!”
    想起那夜,东钧低头:“记得。”他欠她一条命。
    秦国夫人又问:“方才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东钧答:“记住了。”
    “他是魏珫养的狗,怎么会好心替我们遮掩。”苏蔷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她不知道东钧欠了秦国夫人什么,她不相信东钧,为了沉恒迦和沉云河的往后,得现在杀了他才行。
    秦国夫人当然知道东钧是魏珫养的狗,她在赌罢了,她赌东钧的心,这是一场豪赌,输与赢是完全两种不同的结局。
    她问他:“你是谁的奴才?”
    东钧的脑子混乱一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嗫嚅道:“我是陛下的奴才。”
    “好。”秦国夫人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但你答应我的事会做到的,对吗?”
    “对。”东钧点头。
    秦国夫人叹了一声:“你出去吧。”
    东钧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不发一言退了出去。
    “夫人,不能留着东钧的命。”苏蔷跪在秦国夫人面前低声说道。
    “可是他武功高强,我们又能拿他如何?”秦国夫人拍了拍苏蔷的手,“信他吧。”
    “娘……”沉恒迦带茫然又无助,他也是才明白,原来东钧是魏珫的人。
    秦国夫人看向沉恒迦,神情凄婉:“对不起恒迦,是娘不好,把你和云河留下,可是娘想你爹爹了。”
    沉恒迦低声哽咽:“我也很想爹爹。”
    “娘走了,你会怪娘吗?不要怪娘,好不好?”秦国夫人眼中滑落一行泪,她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往后所有苦难,都只能靠她还未长大的儿女自己去抗了。
    她无法再做他们的庇佑,她真的扛不住了。
    沉恒迦不断摇头:“我不怪娘,娘也不要走。”
    秦国夫人摸了摸他的头,嘴角微扬:“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的。”说罢对苏蔷道,“去让殊儿进来。”
    苏蔷不愿:“可是……”
    “苏蔷,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虽然魏珫将自己的儿子交与她抚养,不过是为了多一些召见她的理由罢了。
    她从前本想着用她一人之苦,换得一双儿女平安。可如今血海深仇摆在面前,她的儿女必须活着,他们都要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记得她受过的屈辱。毕竟她把魏珫的儿子,养成了自己的儿子不是吗?那这份仇,魏殊肯定是要替她向魏珫讨还的。
    沉恒迦兀自低着头难过,秦国夫人说的以后永远在一起,他明白的,那是在说死了以后,自然就团聚了。
    魏殊在门口,隐隐听见里面的声音似争吵,又似其他。东钧进去后又出来,他更是抓耳挠腮一般好奇又着急,但见东钧像个木头人一般站在那,又不敢去问东钧。
    正巧沉云河吵着要娘,带着一众丫鬟过来,却见秋水居大门紧闭,魏殊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沉云河见到魏殊,笑着扑进他的怀里高兴道:“二哥二哥,我们去见娘亲吧。”
    魏殊见到沉云河,自然高兴,嘴角还没来得及上扬,听见沉云河说要去见娘,顿时又泄气了,蹲下来哄着沉云河:“娘和大哥有事要说呢,我们待会儿再去见娘好不好。”
    沉云河听了为难地点头:“好吧,那二哥陪我玩吧。”
    “好。”魏殊刚答应,苏蔷推开门出来,双眼通红。
    沉云河见到苏蔷眼睛一亮,乖乖唤了一声姑姑。魏殊站在沉云河身旁,如一株挺拔的小杨树一般,紧抿着唇。
    苏蔷神色复杂看着魏殊和沉云河,叹着也是孽缘,道:“夫人在里面,进去吧。”
    “嗳。”魏殊应了一声,紧绷的神色瞬间一松,拉着沉云河的手踏入了门槛。
    魏殊进去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沉恒迦,沉恒迦跪在秦国夫人的床榻前,哭着说:“是我不好,我长大后,会保护好娘和妹妹的,我不要死了之后再团聚,娘……”
    这是魏殊第二次见沉恒迦哭,第一次,还是镇军大将军的死讯传到将军府的时候。不知为何,见到沉恒迦哭的模样,叫魏殊也跟着鼻子一酸。
    还没来得及想沉恒迦为何说出不要死了之后再团聚的话,看到秦国夫人面色惨淡的样子,被褥上还沾着点点血迹,魏殊一慌,赶紧拉着沉云河一起跪在沉恒迦身旁,急道:“娘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娘怎么生病了,娘哪里疼,云河给娘呼呼。”沉云河稚幼,说出的话语却叫人心中酸楚。
    “云河也来了呀,也好。”秦国夫人侧过脸对沉云河露出一个笑容,她本想起身,却起不来了。那一瞬间,秦国夫人有些迷惘,她看着叁个儿女,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魏殊身上。
    那是魏珫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却养在她的膝下,喊她作娘。
    这将会是他最后悔做出的决定。
    想到这,秦国夫人灿然一笑,整个人又仿佛容光焕发了起来,令满室生辉。她对魏殊道:“殊儿,答应娘一件事好吗?”
    魏殊点头,秦国夫人不错眼地看着他道:“你一定要照顾好云河,我们拉钩。”说着伸出了手指。
    魏殊不明白秦国夫人为何忽然会说要他照顾好云河的话,他有些无措,下意识看了眼沉恒迦,见沉恒迦脸上泪痕未干,神色哀伤,心里一阵慌乱,忙伸出手指与秦国夫人拉钩,答应会好好照顾云河。
    沉云河嘟囔:“我才不要二哥照顾我,二哥可笨了,还是让春白来才行。”春白是专门伺候沉云河的大丫鬟。
    秦国夫人听了勾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哥哥自然要比丫鬟好的。”她神色温柔,就像是撒娇一般哄着叁个孩子,“娘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出去吧。”说着阖上了眼睛,仿佛真的睡过去了一般。
    沉云河年幼,以为自己的母亲真的睡着了,贴心道:“娘亲睡着了,我们出去吧,不要打扰她休息。”
    苏蔷一下就落了泪,沉恒迦低低叫了一声娘,伸出颤抖的手去探秦国夫人的鼻息,结果秦国夫人已没了呼吸。他一颗心如沉大海,不禁悲从中来,却还要自我安慰一般替秦国夫人掖好被子,自言自语道:“娘睡着了,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魏殊和沉恒迦从小形影不离,最清楚彼此心思,他攥着沉恒迦的衣袖,小心翼翼道:“恒迦,娘真的只是睡着了,对吧。”
    他那双眼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眼中还带着些祈求,沉恒迦笑了一下,却是先对苏蔷道:“姑姑,你把妹妹带出去吧。”
    沉云河目露不解,为什么哥哥可以留下陪着娘,她却不可以。苏蔷迅速擦干了眼泪,哄着沉云河:“姑姑带你去买花灯好不好?你上回要的那个鲤鱼花灯,我们一起去买回来。”
    “好啊好啊。”沉云河拍着手,心思顿时被花灯吸引走了。
    苏蔷带着沉云河出去后,特意吩咐今夜秋水居不需要巡视,不得扰了秦国夫人休息。东钧也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房间里只剩下沉恒迦和魏殊守着床榻上秦国夫人的尸体。
    天色已经昏沉,孤月悬挂枝头,望着这世间不变的离愁。
    沉恒迦背靠着床一屁股坐在地上,淡淡道:“鲤鱼花灯,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妹妹买么。”难以承受的伤痛到来之后,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叫人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只是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空寂,反倒平静了一些。
    魏殊学着他的样子坐下,回答道:“那个鲤鱼花灯太大了,妹妹要买来放在房间里,娘说怕烧着。”
    “是啊,魏殊你来看看,我娘死了,是被你爹害死的,你爹还害死了我爹。”沉恒迦眼中早已不见了泪意,极为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那是一句“你吃了吗”一样平常。
    “你、你胡说,娘才没有死,你刚才还说她只是睡着了!你骗人!”魏殊听了却一下没忍住,泪水止不住滑落,哽咽着反驳,起身去摸秦国夫人的手,“娘的手都是热的,你就知道胡说,等娘醒了看她不打你。”
    沉恒迦一只脚踏入了地狱,总觉得身后是万劫不复的黑,他定定看向魏殊:“你摸摸她的脉搏。”魏殊从小与他一起长大,二人亲密无间,是他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是魏殊的父亲却是害死他双亲的凶手。
    沉恒迦想着:我若入了地狱,一定要那个人的儿子陪着。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忘了魏殊只是个遭嫌弃的皇子,到底是因为魏殊是那个人的儿子,还是只是想要魏殊陪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娘临终前特意叫来魏殊,要他答应照顾好云河,想必也是和他想的一般吧。
    魏殊握着秦国夫人的手,迟迟不敢去探她的脉搏,沉恒迦面容冷漠,仿佛是在嘲笑他,魏殊恼怒,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心中是一片酸涩,在他心中天下第一好的娘亲,竟然被那个人害死了。
    宛如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一般,魏殊轻抚秦国夫人的手,随后不舍地将秦国夫人的手放好,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秦国夫人的手虽然尚有温度,但比起常人来说还是太过冰凉。魏殊眼泪汪汪看着沉恒迦:“那个人为什么害死了娘,他又怎么害死了大将军,他不是最宠信我们将军府的吗?”
    沉恒迦纠正他:“那是我的将军府,不是‘我们’的将军府。”
    魏殊一窒,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气急败坏道:“他不是我爹!他生我不养我,我只有一个娘!”
    “你自有生母,薛淑媛才是你娘!”沉恒迦头一次对魏殊说出这样撕破脸皮的重话,从前他都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所以从不戳破魏殊将自己当成秦国夫人亲儿子的话,但现在不一样了。
    魏殊何尝不知道自己另有生母,只是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没有人戳破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就可以一直是将军府的一份子,是沉恒迦和沉云河的亲兄弟,是秦国夫人的亲儿。
    但沉恒迦亲自将残忍的真话说与他听,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他的兄弟沉恒迦。
    魏殊的眼泪在眼眶直打转,沉恒迦拉着魏殊到烛台前端了两盏蜡烛,一盏递给了魏殊。魏殊不明所以,眼巴巴瞧着沉恒迦。
    “那个人一直觊觎我娘的美貌,所以他害死了我爹,又害死了我娘。”沉恒迦端着蜡烛走到床前,再次露出他的脆弱,“魏殊,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只是一瞬,他便将他的脆弱收到自己坚硬的外壳里面,他不错眼珠看着床榻上的秦国夫人,想要将她最后的模样刻在脑子里,随后用蜡烛点着了金绡帐。
    “他……你疯了!”魏殊连着两次被沉恒迦所惊,赶紧放下手里的烛台去把沉恒迦点着的金绡帐灭了。
    所有人都疯了,他也快疯了。魏殊脸上是汗水混杂着泪水,他紧紧攥住沉恒迦的手,颤抖中藏着不知所措。
    沉恒迦回握住魏殊的手,坚定道:“以后,就只有我们来守护将军府和妹妹了。”另一只端着蜡烛的手重新点燃了金绡帐,并将床头花灯里的灯油泼洒在床榻四周。
    他这次下手极快,魏殊根本来不来阻拦,火焰霎时疯狂吞噬着一切,双手紧握中,魏殊涩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沉恒迦带着他往外去,不敢再看被火焰包围的秦国夫人,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落在地上溅起一丝尘埃。
    “娘说了,要将她的尸首焚毁,苏蔷姑姑带云河去买了鲤鱼花灯。”
    鲤鱼花灯很大很漂亮,却要担心它不小心烧起来酿成大火。
    那是苏蔷在提醒他,要将秦国夫人的尸体焚毁。否则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带云河去买鲤鱼花灯。
    离开了火场,夜已深,秋水居着的火肆意燃烧着一切,似要将黑沉沉的夜空也燃烧了一般。夜凉如水,唯有恨与火是炙热的。
    将军府上安静得过分,任由女主人的住所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沉恒迦亲手做了焚烧母亲遗体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心里并不好受,他和魏殊执手相握站在远处,滔天的火势终于惊醒了该惊醒的人,下人们扯着嗓子奔走相告:“走水了!快救火!”
    沉恒迦和魏殊平复了一些心情后,装作焦急的模样出来指挥灭火,奈何火势已将秋水居的主卧烧了个精光,下人们抢救了半天才将火势扑灭。
    面对成为一堆废墟的秋水居,下人们嘘唏不已,京城里就算失去了男主人也依旧如日中天的将军府,富贵荣华将要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灰飞烟灭。
    苏蔷让人哄睡了沉云河,在她房中还点了助眠的熏香,沉云河睡得昏沉,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秋水居走水这等大事,苏蔷作为府中最大的掌事姑姑,自然也要在场。沉恒迦和魏殊两个人双眼被烟熏得通红,瞧着十分可怜,倒也没叫人看出异常。一众下人谁也不敢踏入成了废墟的秋水居,生怕见到貌美如花的秦国夫人成了一具可怕的焦尸。
    沉恒迦吩咐不得有人进入,自己领着魏殊进了废墟之中。里面的床榻早已烧成了灰,灰烬之中依稀可辨有一具女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沉恒迦和魏殊紧咬着牙,耗费了极大的勇气才敢上前,但沉恒迦敏锐地从焦尸上残存的一些衣服料子得到了一个足以让他发疯的讯息,这不是他娘的尸体。
    他从尸体上把那一小块布料拿出来仔细回忆,当时秦国夫人扯了被子给他看身上的痕迹时,他记得秦国夫人穿的是什么样的衣裳。
    “这不是我娘,她穿的不是这样的衣裳,我娘被人偷走了!”沉恒迦大怒,一拳砸在烧糊了的墙体上,烧糊了的墙壁瞬间碎裂塌了下来,险些将沉恒迦和魏殊埋在底下。
    两个人狼狈逃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魏殊听到这不是秦国夫人的尸体,为沉恒迦终究是没有亲手将母亲烧成焦尸而松了口气,疑惑道:“为什么要偷娘的尸体,火是我们点的,我们一直在这里看着,并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沉恒迦瞪了魏殊一眼,面上一闪而过的狰狞:“肯定是东钧那个狗奴才把我娘的尸体偷走了,还换了旁人进来鱼目混珠,我就知道他不可信!魏殊,若不是你和我一起长大,我此刻定会杀了你。”
    魏殊被沉恒迦此时的模样惊得心惊肉跳,连忙安抚道:“我永远和你是一边的,我发誓,一定会替娘报仇。”
    “哼,就凭你这个不得宠的皇子。”沉恒迦气愤之下迁怒了魏殊,话说出口多少有些后悔,嘴上却还是不服软。
    难不成还靠你?魏殊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这种时候,他俩还是不要窝里乱的好。
    可不知为何,脑海里想起先生教的一句话,“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当时不知所感,如今却满腹悲哀。
    秦国夫人的尸体失踪了,沉恒迦和魏殊不能声张,却还是忍不住搜寻了一下四周,妄图寻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然而只余一片焦土,什么也寻不到。
    见二人迟迟不出来,苏蔷心里一沉,猜到是秦国夫人的尸体出了事,暗恨东钧这养不熟的狗东西,怕是要让将军府遭大祸。
    下人们在外哭的哭,也没少猜测议论,莫不是秦国夫人烧得连灰都不剩了,不然大少爷和四皇子怎么还没有出来。
    沉恒迦仔细瞧了焦尸,和魏殊确定这是个冒牌货,秦国夫人的尸体是被东钧偷走了。二人不敢声张,这件事不能暴露出去,只好沾了口水往眼下画了两道,压抑住心中的愤怒,神色悲戚走了出来,将那具无名女尸当做是秦国夫人。
    (为我投珠珠吧,感谢,秦国夫人差不多就下线了,主角是她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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